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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伦。
今日除夕,酉初时刻皇帝要先在保和殿主持筵宴,大宴藩王于群臣和远道而来的各国使节,夜晚戌时左右才回乾清宫与后妃儿女们举行家宴。
而今年,我却不能像往年一般自己过自己的节,就像是任性小气的老鼠把自己的头埋在雪堆里,逃避去见他那么多莺莺燕燕,那么巨大的家庭。看着心哽,我躲着还不行么!
可这次要和他一同出席……哪怕只是在皇室家人的面前。
玄烨……你高估我了……
拧紧胸前的“太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兴奋却又……害怕。
脑海里浮起那张还带有些青春稚嫩的脸,看着我却是一双怨恨的眼……
老祖宗很早就告诫过我,要做皇帝的女人,就不能软弱,必须坚强。
坚强……是的,在这宫里是必须学会的东西,对丈夫我能做到,对儿子,我也必须做到。
把心里那口浊气狠狠吐出:“额真,小七你们进来,我要更衣。”
*
每年腊月二十四日起,乾清宫就要搭设天灯和万寿灯,一直到新年的二月初三。
丹陛上下,御道,回廊……共计万寿灯十六挂,大小灯一百二十八盏,两廊檐、围廊张挂灯一百二十盏,栏杆灯一百九十盏……
节日的乾清宫俱是一片灯的海洋……灯火辉煌,亮彻通宵。
“万国庆咸宁,爱偕乐声平,午夜铜壶歌管,声连紫陌;一人宏收敛锡,政同赓保定,千秋金銮图陵,象叶彤墀。”
丹陛之上的左右两座万寿灯架上,每座的正南、正北、正东、正西、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个方向悬挂着一对联句,共几选万寿宝联十六幅每幅两面俱绣金字联句,据说这些联句都是明朝就传下来的。都是一些无什么意义的吉祥应景字句,我走了两步看向另外一联。
正北的联句则是“兰苕翡翠逐时荣,熊熊丸丸,辉映处,遍满图陵松柏;火齐木难同夜永,麟麟炳炳,影摇中,昭回日月山川。”
都是……废话啊……摇摇头,带着两个丫头继续往前走,挨个检查每个灯联句有没贴好……还有不到一个时辰,贵人们就要齐聚这里……
“哇,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皇阿玛这里竟然有这么多好东西。”
噫……一个男孩的声音从汉白玉御道下面传来,我拨开灯笼往下看去。
灯下那孩子的脸红润粉嫩,微微嘟着唇儿,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啊,这孩子是几阿哥呢?8岁?9岁?10岁?这孩子有些脸熟但我怎么却记不起那是谁呢。
听到上面我拨弄灯笼的声响,他猛地抬起头来,大大的黑眼睛灵动非常。飞快地在我的服色上打量的一圈,判断了下我的身份,松开已拿在手里的几只花炮。
“我,我就看看,没想拿走的。”他眼神闪烁,说得有些结巴。
丹陛下面的青色宫砖地面上,钟鼓司的太监除了排得有放大礼花的炮筒以外架起了许多放置烟火、花炮的扎架。晚宴后供皇子嫔妃、宫人们玩乐之用。
“拿去玩吧,恩……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不过不能现在在这里放,可以出去,喏前面乾清门下面放去。”对着他笑道。看他服饰定是位小阿哥,本就是给他们玩的,提前拿几个玩去吧。
“可以吗?”
见我笑着点头,他眼带喜色,挑了好些个花炮抱在怀里。
“八阿哥,你怎么溜到了这里,时辰未到是不能进来的!”万福胖敦敦的身子跑得气喘吁吁。
“额娘身子不好,她一向喜欢看珍珠帘,我想拿几个回去放给她看。”
八阿哥……胤禩?历史上胤礽最大的竞争皇位的对手居然是这么一个粉妆男孩,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良常在……据说外貌最是像“她”,曾经也是荣宠一时。
“你,等等,你额娘今日没来么?”
“没,额娘身子一直不好,往年她也没来,都是我一个人。”胤禩语气落寞,低声说道。
那小小的身子被万福公公架着,连跑带拖很快就消失在御道尽头。
突听得御门后一声哨起,一只绿色的烟花冲天而起,霎时满天挂满葡萄一样团团坠坠紫色烟火,在夜幕中绽放……这个就是葡萄架了。
“八哥,你真厉害!我就不敢进去!”
“八哥,我还要个……里面没人吧?”
“有……唔……不过……”
“快跑—来人了!”
“我的祖宗阿哥们唉,那边去放,再过去一点……”几个小太监无可奈何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间杂着几声童音。
呵……胤禩这小子!还有小同党,不是说给他母亲拿珍珠帘的么,不过这孩子聪明胆大,应变灵活机敏,这些特质自小就能窥见一斑。
仰头,见天上那些紫色星星点点的坠落,浓墨一样的夜空中残留着几抹灰色的烟迹,就像那命运的轨道,就算能让你暂时窥见,你又能如何?
收敛起心神,不再去想别人的未来,我本就只是冥冥造化中的一颗下错了的棋子,哪有资格管别人。
想起那双怨恨的眼,头又隐隐做疼。
*
康熙三十年春节的除夕之夜比我第二次回到这个时空的任何一个夜晚都来得热闹喜庆。除了春节这个对中国人来说本来就具备神圣意义……
这一天是融于每个中国人血里、骨子里的传统喜庆,除了这一层也许还多了另外一个原因:皇帝对漠西蒙古御驾亲征,胜利而归。那凯旋给这帝国的春节带来一分与往年不同的尊严,那属于每个大清子民的尊严。
保和殿人声鼎沸,灯影憧憧,一排排礼花声起,顿时如花儿在夜空绽放。
一只只宫灯从保和殿牵引出的巨大灯河,蜿蜒着往东边流去,皇帝起驾了……
看似前朝的宴会已到高潮,酒过三巡后,按照常例定是留裕亲王福全或恭亲王常宁坐镇,皇帝则去宁寿宫给皇太后恭贺新禧。然后再与早已等候在太后宫中的后宫妃嫔来到这最后的目的地……乾清宫。
不过今年,这家宴的日子好似提前了些儿……不知道他是否归心似箭。
明明天天能见到的人儿,为何此刻我却因为他的即将到来坐立不安。不知道今日他是否在前朝的欢宴上流连贪杯,有没有忘记今年的家宴对我的意义,有没有忘记我还在等他?
“来了,来了。”宫外几声鼓响,那庄严的雅乐丝竹声缥缥缈缈地传来。
额真小心地为我最后整理了一遍衣冠,我下意识再捋了下已是整齐妥帖的发鬓,带着乾清宫的大小宫人们跪在高高的丹陛上的香案后,迎接御驾荏临。
*
清宫每年的除夕和元旦的家宴本分为两场。一是除夕与后宫女性成员的饮宴,一是次日元旦与皇子以及宗室诸王的饮宴。按照典制宫中的庆典哪怕是家宴也绝对不会出现男女欢聚一堂的场面,这是中国的礼仪所限定的。只有皇帝才可以与宫中女性饮宴,皇子作为他们的儿子除了幼龄的以外也不得参与。
可是今日却与往年大大不同,可见祖制也是人定,制度是死的,而人是活的。那些严格的清规大典从来就是制造出来规矩别人的,在制定者眼里并不是不可打破的枷锁。
上到弱冠之年的胤禔,下到还穿着虎头袄的……不知道是哪位阿哥,齐刷刷地各自和母亲站到一起,神色间俱是满满的亲情欢愉。清宫的贵妇其实也真真可怜,想和民间一样尽享儿女天伦也是奢求。
怎么不见胤礽,眼睛急切地一个一个搜索着看过去……呵,还在说别人可怜,自己貌似也和她们同病相怜。
“胤礽,在保和殿,今日以皇太子身份代我招待臣工。”
他走过我身边,见我左顾右盼随势拉我起身与他一同步上那覆有宝彤华芝的宝座。
他……他疯了么?我却拗不过他的力道,几乎是被他拖曳着跟了上去。
这人,这番粗鲁的举止,今日定是喝得高了。深深吸进一口气,却偏闻不到酒味。
与他并排地站在铺得有红色的福字厚毛绒地毯上,他满意地打量了下我这身五彩云金龙吉服,视线定格在我的胸口。
他在找那条项链“太平”?我指了指脖子上的链子,示意在里面呢。
他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神……有些不悦,手作势就要伸过来……疯子啊,拉我站在这里!他就没见到下面的众老婆在侧目么?他可以视若无物,那是他的皇帝身份自小练出来的脸皮功夫,于我却是不能。
不敢劳这人大驾,忙不达迭地把那只“太平”拉了出来,这才遂了他意。
待皇帝站定,那正奏着《元平之章》的中和韶乐暂停,领侍太监徐徐垂下殿门上的帘帷。殿内也由司礼太监把皇子、公主领到左侧,右侧则由钮祜禄贵妃带临款款面向北——天子之位站定。这时乾清宫丹陛大乐开始演奏《邕平之章》。
该是给皇帝行礼了,殿内众人纹丝未动,面面相觑……因为他们发现,今日,那御座旁多了一个着五彩云龙纹吉祥袍的明黄色身影,那人却不是皇后,而目前大清也多年未有过一位皇后。
上百道冷眼刷刷向我扫来……犹如安徒生童话里的那件“皇帝的新装”穿在了自己身上,呢皇帝就算是穿的空气却也是真皇帝,可我就算穿着华美的皇后的衣袍却也只是冒牌货,顿时,有些尴尬更有些恼意。本以为就是随他吃吃喝喝而已……
大阿哥带着众皇子、公主;贵妃带着嫔妃向皇帝行六肃(六次万福)、三跪三拜礼。
礼毕,乐声嘎止,殿内密密麻麻竟是站满了人,看得我头晕目眩。实在对她们的长相有些好奇,特别是站在后面的那些比较年轻的大概品级低下,只能着香色吉服出席家宴的……哼,他的小老婆“们”。据说,她们都神似一个人,可太远……看不清。
妻妾以夫为纲,子女以父为纲,臣民以君为纲。这个既是夫也是父和君的男人开始讲话了,不外是些每年必说的套话,说完即可开宴。
咦……不是说那些官样的吉祥话么?我怎么听到了我的名字……他封了我一个什么怪名号!这个人疯了疯了疯了!
又听到他叫殿内满脸惊色的妻子儿女又再行了一次礼,这次却是为我。
一时血往头上涌,脚下软似如棉,如在梦里的情形,我浑身抖得几乎无法站立
“站好了,我在这里,别怕。”身边一只手横了过来扶住我的腰侧。
惶惶然向他看去……只见得他笑得看似明朗,眼里翻滚着的暗潮却是……恣意的痛快和有一丝不确定。
“一年一次,就一次。”他紧紧锁住我的眼,好像在征求我的同意。
心底密密匝匝的疼陡地袭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活像我能主宰他的命运,他却是……皇帝。
“嗯。”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我轻声作答。
如同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曾经也站在了他的身边,那次我捧着他的玉玺,康熙元年的日出照耀在我们的身上……那一刻就如同昨日般清晰,就像一转眼间,他……他长这么大了。
这一次,我依旧伴在他的身边,底下跪着的却不再是拥戴新皇的文武百官和御林军将士,却是他的庞大后宫与众多儿女。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不变的一直是他。
把手伸了过去,握住他的,微笑着与他并肩站在了一起。
*
这个意义重大的夜晚对我来说本可算是完美。除了……
坐在他宝座的左前侧,这新摆设的一桌色相味美的蔬果佳肴,最挑食的人也会食指大动吧,可如坐针毡的我却没有心情去享受。
胡乱塞了几口东西只盼着快快结束,等皇帝老子和他所有的大小老婆们吃喝完毕,去丹陛下赏烟花的时候本人好溜回西暖阁脱下这沉重的行头好好休息。
小九子神色不定匆匆而来,低声说了几句,从我这里倒是能听到只言片语。北五所那边……不是张贵人被囚的地方么?
玄烨微怔即道:“宣他进来说话。”
软帘微卷,一个未穿吉服的太监,一身俱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身上的颜色与殿内的色彩和喜庆的节日气氛十分不搭。
扑通一下就跪到金龙案前嘶哑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足够让殿内前几排的人都能听清。
“皇上!张贵人……她,薨了!”
“禔儿!”只听得前排席间一贵妇高声呵斥。
话还未落,转眼间,一道身影飞奔而出,只见那软帘微摆,灌进一道冷风进来。
“把他给朕抓回来!”玄烨咬牙说道,紧扣着椅背的手已是泛白。
“喳—”
太平啊,今儿……可一点都不太平呢。
低头瞅向胸前这只赐名“太平”的鸟儿,只见莹白的宫灯下它正流转着紫金色的辉芒。
乙卯
康熙三十年辛未正月。
早,上以元旦,率诸王、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