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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都化作酸意冲向鼻头和眼框。
我,我在做什么?老祖宗是心思多么缜密的人,她定在背后观察我呢。吸了下鼻子压住那似要如潮水般泛滥的情绪,匆匆拿起下一个名牌正要放进那盒子里,手却象被烈火烫炽到一般又缩了回来……那个那个那个,那个上面写的名字竟然是——察晖库!
“啪嗒”那只写有察晖库生卒时间的竹制名牌从手里滑落跌进半空的硬皮纸盒中,放出清脆的响声。
“察晖库,姓博尔济吉特;蒙古科尔沁贝勒赫图的女儿,是我的堂侄女儿,你的伯父土谢图汗的第一个可敦。”她说得缓慢,我听着清晰,象交响乐中的慢板,语气柔和。
“哗哗啦啦”手中剩下的竹牌与纸盒敲击发出的声音象欢快跳跃的快板,如音符般倾泻而出。
“她卒于甲寅年十二月,十年了。”实在忍不住的皇帝陛下终于出声,语气象英明睿智的老师看到一个老是答错题的笨学生般的无可奈何。
我瞪他一眼,谁叫你当时叫我背的家谱里没有写进亡人呢,能怪我嘛。而且……老祖宗这番摆明了就是设好局让我进套的。这祖孙俩还真象,想问什么事什么话偏要拐着弯设个套让人出糗,直接问话不就完了么,还是他们天生就爱玩这样的游戏,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不过……招就招吧,本来就不想对老祖宗隐瞒,我也不擅长说谎,也没有精力和时间以后去圆谎,只是……希望她能接受我的故事。
回首过来,怯怯地看向老祖宗……她仍然端坐在亭子的中央,那么慈祥那么端庄。她挥了下手摈退了左右嬷嬷宫娥。
“你今天要给我讲的故事一定很长,苏麻?”
吓……吓得我打了一个激灵,她见到我的惊惶,眼波微转;闪过一丝捉狭。
“奴婢小名茉儿,太皇太后怎么叫我苏麻?”凝了下神怯生生地问道。
“那是因为呀我们家有个长得象传说中的草原仙女一样可爱的丫头天天跑来我这里,给我讲故事,选秀的故事,金殿传胪的故事……她和一个叫‘妈妈’的人的故事。”老祖宗笑吟吟地说道。
烨儿在旁边给我使了个颜色,那意思是还不趁现在的“梯子”下台。于是我……“扑”地跪了下来,算是认了。
喜儿!我就知道是她干的!她可不是什么仙女……是命里克我的小魔女!我眯着眼睛暗道。
“而我现在更想听你给我讲的故事。”老祖宗笑得更开心了,笑容明亮得象个纯洁的孩子。
讲就讲吧……我知道这将是个很长的故事,长得我都不知道从哪讲起好;长得我现在只想揪起那个小魔女去掐她的脖子……
*
毓庆宫里。
正在听先生讲课的喜格格连打几个喷嚏,还不时地双手抚摩自己突然阵阵发痒地脖子。
“姐,小心,夫子盯你好久了!”旁边坐着的是老爱黏着这个大格格的弟弟,带有奶腔童音的四阿哥——胤禛。
他们的先生——内阁大学士王掞刚刚经过他们的座位,她耸了下肩膀,对着弟弟从容一笑,笑得没心没肺地灿烂。
“啊——切!”又一个响亮的喷嚏盖过了王大学士的声音。
荼靡
一丛梅粉褪残妆,
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靡花事了,
丝丝夭棘出莓墙。
——王淇
这个故事真的很长,长得在午膳后,我的故事都还没有落幕。
虽然皇帝陛下很有再听第二遍的兴趣,但是一向勤政的他却没有忘记自己做皇帝的职责……午膳时翻了几名回京述职的地方大臣的膳牌子,得准备下午的会见。
殿试后照例新出的进士会更替朝廷部分官员,有人晋升自然有人引退,历史就在这样不断的新旧交替、融合中前进,永不谢幕。
而继续留在慈宁宫的我则充当起了说书先生,老祖宗连午睡都放弃了,甘愿做我的听众让我现场“说书”给她听。
我眉飞色舞地讲着,她听得很安静很用心,面目表情与她看戏时如出一撤……只在她感兴趣的地方会发出几声“啊、哦、唔”的附和,但总的说来是个非常好的听众。不象某个人,老是在他不解或者感兴趣的地方打断,总要先问个究竟,完全不顾故事的连贯性,让我这个说书人常常讲了这里忘记那里。
“草原果真和你说的样子没错的,记得科尔沁的春天啊,那遍野的花儿,紫的、粉的、白的、黄的……皑皑的一片,四野香飘。科尔沁的夏天啊,野果子熟了,一簇簇的茹子、莓子象樱桃一样鲜艳,甜得沁心,吃在嘴里甜在心里。你还没去夏季的漠北蒙古呢,哪个才叫美啊,除了美还能吃……呵呵。”
边说着边提了一串水汪汪、亮晶晶地紫红色的葡萄往我手上放,“吃吧,这是我慈宁宫种的,结的最早的一畦葡萄。我就不爱吃那些个什么冰糖雪耳,冰的凉的甜碗子,就爱这新季的水果。”
我们此刻正坐在老祖宗寝宫后院的回廊相接的凉亭里,几个大丫头拉下了回廊和亭子两侧用于遮阳的竹纱帘,顿时在这夏日的午后隔出了一片荫凉。
“你也算运气好了,在草原上也能逮到个来晋见皇帝的罗刹人。尤里那个孩子听你说来倒有趣得很,在皇帝面前跪拜祈祷,这样也算应了礼,哈哈……亏你想的出来。”
听完长长的故事……我的故事,老祖宗一边回想一边评论,高兴处把身边椅把拍得“嘣嘣”作响。
“我早年跟烨儿的‘玛法’汤若望信天主,现在虽然信佛但是还是时常也做祷告的,皇帝自小见过多次我祷告时的情形,想必那时也是暗自惊讶罗刹人为何对他祷告。”
“唔……皇上当时面色如常,临变不惊。”我磨着牙有口无心地赞叹道。他可不是惊讶,他早就知道是我教的了,那时候可是暗爽在心,表面镇静罢了。
“葛尔丹的可敦我倒是听说过,是漠西草原的巾帼,青海的和硕特领袖固始汗的孙女儿,论才智武功并不在她以前的小叔子,现任的汗王葛尔丹之下。可惜我老了,行将入土的人了,不然……”
她抿了口加了蜜的樱桃汁,轻轻说道,满脸向往。最后那句不然我却揣测不出她的意思。不知道是感叹年华老去,再不能如年轻时能在草原上跨马飞驰;还是因为不能亲去草原一见那传说中文武双全的阿努可敦。
老祖宗和阿敦……心下微转,我差不多能明了为什么她对阿敦这么上心。葛尔丹和策旺阿拉布坦都是准葛尔的强酋巴图尔晖台吉(汉义:勇士皇太子)的后代,僧格的儿子。阿敦本是嫁给僧格的长子策旺阿拉布坦为妻的,根据规矩,王位也应该由策旺继承。可葛尔丹就是弑兄篡位并夺了本应该是他嫂嫂的阿努可敦为妻。
我悄悄瞥了眼老祖宗的侧面,她可是因为阿敦的身世和自己相似才特别关心?老祖宗的年轻时候的密事,倒是有听过宫里悄悄传言,可天家的私事密事谁也不敢去求证……包括我。虽然我从现代起就对老太后当年有没有当真下嫁过多尔衮好奇得要死,可当真到了这清朝几大谜之一的“案发地”却也没有胆子傻得真的去问。曾经问过烨儿,他却引转了话题象是也不愿意提及。满人入关以前兄死弟娶嫂的风俗也许他们看来极其寻常。可这入了关做起了汉人的皇上,开始崇尚起儒学来,却开始觉得这不是什么光彩之事,绝口不提。
这皇室的事,只要不愿意对外公开,就是绝密,古今皆同。除非……有人故意给你掀起一角。
“这次也亏得你把那个罗刹小大公引来了……看来,准葛尔部果真与罗刹国勾结。祖宗保佑我大清,现在四海皆平,唯一担心的就是北疆的罗刹和漠西蒙古。那准葛尔虽现阶段不成什么大器,但葛尔丹这人城府极深,草原的雄鹰不会只眷恋一方水草,看吧,他现在表面臣服但是绝对不会只安服于漠西!现在我这岁数看来是活不到我孙儿完全一统天下那一天了……不过你能看到,能替我看到……皇帝必能完成这旷世大业!”她双眼闪烁着坚毅笃定的神采,直视着前方,就象虚空中出现了玄烨立大业的境象。
今日老祖宗的一席话在不久后会得到证实,我亲证了她的准确预言。
葛尔丹我从来没有认为他不是一个能逐鹿中原的枭雄,他有智有才有魄力,不失为一个天生的政治家和军事领导人。可惜他遇到的对手是康熙这么一个皇帝;更惋惜的是他晚生了几年,因为他的对手刚刚从一系列政治军事行动中解脱出身来,譬如初期杀鳌夺权,后期撤藩收台等。如果他早生几年,做乱于康熙三十岁之前,让这位已经忙得自顾不暇的皇帝来不及腾出空来收拾他……说不定这历史真会改写,他的漠西政权真能偏安。
而孝庄老祖宗……如果身为男儿身铁定不是位圣君也会是个枭雄。玄烨也有了这样的祖母是他的造化,而清帝国有了康熙这样的明君更是大清的福气。
“想我历经三朝,也是个见过些世面的老人了,而有时候却羡慕你的福气。”
啊……我心一凝,没有听错话吧,这位贵为人极的皇太后、太皇太后……做了半世纪的第一夫人居然羡慕我……羡慕我的福气?我有福气?
“我十三岁就嫁入爱新觉罗家,从太祖太宗到大行皇帝烨儿的阿玛,到得入了关做了这龙庭的主人,这家的男人个个都是铁汉子,真性情……高站在那云端的中央,他们身上的万丈光芒照耀出的华彩让多少柔软的心陷了进去。就象那花……”
她轻撩东侧的纱帘,指着栏外靠墙而置的几盆正在盛开的白色复瓣花儿。玫瑰枝般高矮,生有钩刺,细闻有股清清淡淡的香。洁白的花儿在几片绿油油的椭园形羽状小叶子中怒放着,小身子小叶子竟然孕育出这么大的花朵,开得那样的绚烂……还开得如此快乐,如此璀璨。
“它们开得真是耀眼,灿烂得象不用去担心未来无忧无虑的孩童。”我轻叹。
“是啊……象不用去计较未来的稚童,一心一意地只管着绽放,不去考虑那小小的枝叶是否能给她后继的养分。”她眼睛微微一亮瞥我一眼:“知道这花叫什么么?”
我看看那雪白的看起来象丝一般滑嫩的花瓣……真没见过。老祖宗最近几年都深居浅出的,除了皇帝的请安和几个太妃偶尔打扰,基本都不见人的,哦还除了我家那小魔女外。她除了打坐念佛就是养花赏花,慈宁宫花园早就是奇花异草的代名词,这定又是哪贡上来的珍贵得了不得的名花吧。
“这个花名叫荼靡,产于南蛉最最蛮荒的山上,是夏日最后开放的花朵,荼靡过后,花季结束,便无花再开。当她绽放时,意味着一个的结束,另一个的开始。花有四季,一季萌动,一季绚烂,一季荼蘼,一季涅磐。你也修佛,记得哪句偈语适合这花儿么?”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 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我垂眉轻道。再次瞅象那花儿,这个就是荼靡花了,原以为她若玫瑰般艳丽、罂栗般诱人,没想到却纯白如雪。
她嘉许地看我一眼:“花开到荼靡也没什么可惜,毕竟她也曾经灿烂过。人这一生,如果真能爱到荼靡,也不枉一世为人了。这个宫里好多人这一辈子就只是经历过花儿的第一季,刚刚萌动,连绚烂都没有体验过更别说是荼蘼了。”
老祖宗指的可是……爱情?宫里的荼蘼,那不就是那昙花一现的帝王之爱么,能让人忘形地开到荼蘼。
“轰轰烈烈的爱恋从来不能持久,人不妒,天也妒。爱新觉罗家这三代都有例子,可她们得到那荼蘼之后却有福享用么?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涅磐,荼蘼得越灿烂,涅磐得越快,转眼如风吹过,不留一点痕迹。”
她说着突然声音仰高了几度,手死死地捏着一颗艳红樱桃,那血一般的浆汁顺着她指缝滴下。这个话题大概又牵涉到老祖宗的痛处吧,也许是想到太宗皇帝皇太极和她亲姐姐辰妃海兰珠之间的荼蘼?还是想到自己的儿子顺治与董鄂妃……看来这么多年,这个话题依然是她的心结,我不敢置缘。
半晌,她回过神来,说廊里感觉气闷,让我陪她去花园走走。
七十多岁的她已经穿不了高底旗鞋而穿着棉软的素布鞋,走在花园小径上,静悄悄地,连路上的几只正在彩石路中央嬉戏玩耍的雀儿也只在她近得不到一步距离才惊惶飞走。
每每这时老祖宗又象变得小了,顿时忘记刚刚的不悦,总是指着这些鸟儿给后面跟着的我们看,笑得象个孩子。
花园里有一弯从金水河引进来的小河,准确地说应该叫小溪,溪里铺满了修彩石小路没有用完的鸽蛋大小的圆滚滚的鹅卵石,潺潺的溪水流淌过它们身上,阳光的反射让它们在水里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