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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刘夫人走进房间的时候,便瞧见一位年轻女子正坐在桌子前喝茶,明媚的眼瞳,乌黑的鬓发,一张脸孔令人惊艳,她咬咬牙,上前道:“江小姐,还记得故人吗?”
江小楼慢悠悠地抬眸,像是刚刚瞧见刘夫人,微笑道:“原来是御史夫人,突然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
从前在秦家的时候,刘夫人每次到访,都要吩咐江小楼出来端茶倒水,颐指气使的态度令人生厌,她最常挂在嘴上的便是贱婢两字,生怕别人不知道江小楼在秦家已经沦为奴婢。有一次,她甚至将滚烫的茶水泼在江小楼的身上,还教唆着刘嫣尽快把她当成贱婢一样发卖出去,心思不可谓不狭隘毒辣。
见到江小楼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刘夫人心头涌起愤懑,但她强行压住,故意和颜悦色道:“今天来访,当然是有重要的事要和江小姐你商量。”说着她拍了拍手,身边的婢女立刻将一个珠宝箱轻轻放到了茶几上,她望着江小楼道:“这是我多年的积蓄,请你笑纳。”
江小楼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匣子上扫了一下,微微一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刘夫人的脸上堆起笑容:“这些钱是用于赔偿小姐十五间铺子的损失,我知道你的铺子损失最大,大半都烧毁了,但是这些银子足够你把这些店铺重新修缮、装修一新。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你大人大量,放我的女儿一马,去京兆尹衙门撤销控诉。”
如今四十五家铺子的持有人,都有厚厚的状纸在京兆尹案台上放着。
眼前的刘夫人好似一只长着獠牙的猛兽,心中早已恨不得把江小楼撕烂,却还要掩住獠牙,露出虚伪的笑容。
江小楼笑意浅浅,优雅而自若:“原来刘夫人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刘夫人心头一跳:“我知道,一切都是嫣儿的不对!她为人十分好妒,性子又被我宠坏了,但她也是因为一时糊涂,这回她也受到惩罚了!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儿家,被关进暗无天日的监牢,不知道受到多大的惊吓!若你想要给她一个教训,也已经够了,请你收手吧!”
江小楼剪剪秋水的明眸含着笑意:“刘夫人这话说的好奇怪,放火的事是秦少夫人命人所为,一切责任自然由她承担,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怎么你不去怪她,反而来求我这个苦主,不是本末倒置么。”
刘夫人实在忍不住,拔高音量道:“江小楼,我知道这件事情一定和你有关,说不准嫣儿是中了你的设计!好,当年的事算是我们的不对,但早已时过境迁,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不能放过嫣儿,你也算积积阴德!”
江家已经家破人亡,大哥身亡,她也是伤痕累累,现在刘夫人居然说她好好的,这种好,可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江小楼端着茶杯的手骤然抽紧,微微敛目:“刘夫人,这些话你大可以向京兆尹说,把这阴德让给他吧!”
刘夫人一下子怒了,厉声道:“若是他答应,我又何必要求到你跟前来!”
江小楼的笑容如同浅浅的阳光:“秦少夫人一共烧了四十五间店铺,其中十五家是属于我的,但我这个人很好说话,之前秦家已经给了一部分补偿,只是远远不够。如果刘夫人肯赔偿我所有店铺损失的三倍,我就同意撤销状子,放秦少夫人一马。”
刘夫人大怒道:“三倍?你真是狮子大开口!你是要刘家倾家荡产吗?”
江小楼叹了口气:“刘夫人,你是名门贵妇,自然不知道开铺子的艰辛。这铺子一样一样都要我亲自动手,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血。铺子烧成这样,若是此时我不将价码提的高一些,将来换个地方开铺子,生意未必有从前那样好。我这也是人之常情,希望刘夫人见谅。”
听见对方娓娓动听的声音,如同刀割一般凌厉,刘夫人脸上忽青忽白,她竭尽全力也不过勉强凑出这些钱,因为四十五家店铺,唯一与刘嫣有仇的是江小楼,所以她唯一的办法就是求对方高抬贵手。但江小楼一开口就是铺子价值的三倍,这样的一笔巨款,她如何能够筹集?按照大周律例,若是当事人撤销控诉,并且接受合理的赔偿,那么纵火者便可以轻判,若是做不出赔偿,当事人的状子又坚持不肯撤销,那纵火的主谋最少也是流放的罪名。刘嫣这样的弱质女流,从小又是金枝玉叶一般养大,流放的生活只怕她一天也过不下去。
刘夫人越想越是不安,只能又软下声音哀求道:“江小姐,过去是我们错了,但这一切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你大哥也不能死而复生,乳娘也不会再活过来!就算你要嫣儿偿命又能如何,这些银钱我全部给你,你还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我全都答应你!放过刘嫣吧。”
江小楼一动不动,面带微笑,瓷白的面孔无比静谧。
从前的江小楼,信奉江承天以德报怨的教育,面对困苦的态度是逆来顺受。别人欺负她,她要忍,被打碎牙齿也要往肚子里吞,反而对误解她的人回报善意,用*心去感化他,用胸怀去感动他。可事实上,只有当她走投无路、陷入绝境才明白,作恶的人最希望受害者以德报怨,只有以德报怨的蠢人,才会老老实实地服从他们的指令。未婚夫抛弃,要以德报怨;被逼为奴,要以德报怨;任人欺凌,要以德报怨;卖入青楼,要以德报怨;毒打濒死,还是要以德报怨!那些人想尽一切办法迫害她、杀戮她,转过头来当他们自己被逼入绝境的时候,却要求她手下留情。
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江小楼淡淡地道:“刘夫人为什么认为我会原谅她呢?”
刘夫人急切地望着她,眼睛放光:“因为你那么善良,从前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你怎么会那么狠心?看看我吧,我是一个可怜的母亲,我今天特地求你,求求你,原谅嫣儿好不好?”
因为她善良,所以就得原谅刘嫣?
这些人,一次次把她的隐忍当懦弱,把她的退让当做理所当然,把她的善良当做可以肆意践踏的借口。在她的退让之下,他们一次次迫害她,变本加厉。
郦雪凝被人伤害,但她不愿意以暴制暴,因为她不想自己沦落到和那些人一样丑陋的地步。可江小楼却认为,雪凝站得地方太高了,她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明明都是一样的人,被伤害了会悲伤、会流泪、会流血、会死的人,为什么不能愤怒,为什么不能报复?只要做错,就应该得到惩罚,无限忍让只会让这些人以为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恶狼咬人,就应当拔光它的牙齿,打断它的四肢,让它不敢咬为止!因为善良的本性,让对方的暴行越演越烈,越来越多无辜的人受到伤害,这是什么道理?!
江小楼不要做善良的人,更不要做道德高尚的人。这样的人,纵容了恶念,纵容了伤害。如今,她的德已经用光了,连一点都没有剩下。没有同情心,没有怜悯心,她现在就只是一块顽石,纵然有感情,也绝对不会浪费在牲畜的身上。
刘夫人见她始终无动于衷,在心头把江小楼恨到了极点,几乎想要将她千刀万剐,心中默念着如果以后能够抓住她的把柄,一定要报今日之耻辱,面上却更加哀痛,不顾身份、扑通往地上一跪,泪珠滚滚:“求你大慈大悲,饶了嫣儿一命,我已经失去了儿子,不能再失去嫣儿了!”
江小楼的双腿被刘夫人死死抱着,她慢慢垂下头,看着刘夫人,眼底涌动的似乎是复杂的悲悯,刘夫人心头一喜。
江小楼轻轻抬起手,一点、一点,将衣袖从刘夫人的手中抽了出来,刘夫人的眼睛慢慢瞪大了。
“流放的路上,记得帮我向刘嫣说一句,珍重。”
刘夫人抑制不住眼底流露出愤怒的火光:“你从头到尾都在耍我?”
江小楼笑了:“刘夫人,你出了这条大街一直向南,走到底便可以见到金碧辉煌的安王府。在门口好好跪着,说不定安王殿下一高兴,就原谅你的女儿了。”
刘夫人咬牙切齿,安王和皇帝素来感情不错,他为人又十分低调,寻常虽不与人起纷争,但骨子里却是十分傲慢,得罪了他的最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这把火烧掉了他最珍*的珠宝铺子,里面有一尊他请玉匠不眠不休雕刻三天三夜,只等太后娘娘寿辰就送上去的玉佛。听说他早已发下誓来,一定要将这纵火者严惩不贷!
刘夫人早已知道这一点,才先来求江小楼,按照江小楼的软性子,一定会原谅刘嫣。到时候她再亲自去太子府,求太子妃出面周旋,可她没有想到就连这一关她都过不去!捧着匣子,刘夫人充满怨恨看着江小楼道:“你不要以为这样就赢了,我绝对不会让你得逞!”
说完,她冷哼一声,捧着匣子急步离去。
江小楼看着她的背影,冷冷一笑。郦雪凝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轻声道:“小楼,这一次能够搬倒刘嫣吗?”
江小楼神色平淡:“刘嫣错的太离谱,她不应该为了对付我而把事情闹的这么大,这一把火烧掉的不光是店铺,还有安王的颜面。她彻底激怒了安王殿下,秦思又得罪了杨阁老,双管齐下,你说人家怎么会轻易放过?”
郦雪凝默然想了片刻:“可我,却怕这仇恨越结越深。”
江小楼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本来就是死仇,还怕什么?你以为我按兵不动,他们就会饶过我吗?”
这仇恨早已钻进灵魂,住进心脏,生根发芽,终其一生也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
郦雪凝担心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江小楼,她的复仇是毁灭性的,不把对方摧毁绝不罢手,但那些人的势力太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想了想,问道:“那王恒……你预备如何处置?”
江小楼微笑道:“总不会叫他丢了性命就是。”
郦雪凝叹了口气:“我相信你。”
这一天,茶馆里茶客络绎,坐无虚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跑堂的拎着茶壶奔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最热闹的是临窗的几张桌子,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议论着轰动京城的失火案。
一书生扬声说道:“刚才的皇榜看到没有,陛下亲自下旨,要将纵火的主谋流放到义州去!那种荒凉之地,瘟疫纵横,人去了还有活路吗?”
灰袍的茶客笑道:“真是作梦也想不到,堂堂一个御史千金、探花之妻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我还以为陛下会轻判,谁知竟这样重!”
书生则咂咂嘴:“这可不好说……烧的铺子是安王殿下的,那可是不好得罪的主,听说他跑到陛下跟前痛斥了秦家一顿,陛下气得当场摔了茶盏!”
另一茶客捧着紫砂茶壶晃过来,嘿嘿一笑:“想想这两年秦家也爬的太高了,好容易考中了一个探花便得意的什么似的,不顾身份攀上了太子殿下,这回可好,太子都顾不上他们了。”
书生撇嘴:“你知道什么?太子殿下亲自带着秦思进宫请罪,秦家还自己要求赔偿损失!”
众人啧啧称奇,这秦府也算是敢作敢当了。
蓝袍茶客神秘兮兮地道:“秦家那一车车银子运出来,吓死人!先是赔偿了金条十箱,锦缎三百匹,实在赔不出银子,就用山参、鹿茸、皮货、古董宝物一起来抵偿,一共装了十几车,大多数运到安王府,安王才勉强消了气!”
茶楼里一个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微微一笑,起身出了茶楼。小蝶连忙跟上,笑盈盈地道:“小姐,刘嫣这一回流放到这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江小楼微笑道:“那可未必。”
小蝶惊讶,却瞬间明白过来:“小姐是说刘家会想方设法救她吗?”
江小楼望着远处的落日,笑容和煦:“这就要看刘夫人到底有多大的胆子了。”
谁都想不到一场小小的火灾,竟然在京中引起这么大的震动,太子、杨阁老、安王相继加入,一团乱麻,连皇帝都觉得头痛,不得不将刘嫣这个主谋发配到义州去。刘夫人花了大笔银钱,好容易才见到自己的女儿,除了给刘嫣送来御寒的衣物,还特地细细嘱托她一些话。等她说完,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刘夫人从监狱里出来,京兆尹正在等着,他瞧见刘夫人,微微一笑:“刘夫人,该说的话可都说完了?三日之后,遵陛下的命令,我就会派人押解她上路。”
刘夫人脸上变得灰白,目光流露出担忧,她挥挥手,婢女立刻送上一个小箱子。京兆尹将箱盖打开,一片耀眼光芒从箱子里蹦出,灿烂的金条、碧绿的翡翠,洁白的珍珠,甚至是鲜红的玛瑙……装满了箱子。京兆尹盯着刘夫人道:“这是什么意思?”
刘夫人叹了口气“嫣儿自小娇生惯养,我怕她还没有到达义州就熬不下去,这些算是我给大人的贴补,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