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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笺纸桃花色-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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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出息……”君羽笑了笑,无比自然地抱住他,将唇迎上去。谢混亦纵容地回吻,轻轻擦上她的额头、面颊、嘴唇,最后把头埋在她柔软的乌发里,捧起一缕发丝在唇间细细品过。
  月色朦胧,白露将晞,小舟顺水漂流,过了提梁桥再穿六曲桥、石拱桥。江南如画时节里,偶尔听见一声悠远的鸣叫,人已醉在满船清梦之中。
  那是东晋最后的几年,战祸交替频繁。他们的日子安逸而闲适,外面的世界却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浩劫。先是刘裕废杀晋安帝,立琅琊王为恭帝,改年号为元熙。后来萧楷化名冯跋,伪装成鲜卑后裔,杀死高云拥立为北燕天王。
  他曾派人打听过谢混与君羽的下落,然而每次都石沉大海,找不到一点音信。也许他们是真的厌倦了世俗,躲到一个隐蔽的角落,浮生度日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后来,萧楷也渐渐失去了耐性,不再派人寻找。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年,他和冯熙出使建康,想到乌衣巷,就去私访了一回。
  谢家还是老样子,刘裕乐于笼络这些风雅的权贵,并没有太为难他们。谢晦承担起家族重任,已经历练成一个精明沉着的老手,他没有谢混那么矜傲,善于圆滑变通,短短两年就打通人脉,成了朝廷的股肱大臣。
  小儿辈的谢灵运已长成风姿绰约的美少年,一心读书游历,纵情山水。或许在他身上,还能看到几分疏狂的影子。萧楷去的当天,正巧碰上裴绍也在场,众人想起当年烟雨楼齐聚一堂的情形,都忍不住唏嘘。那时候多好,谢混还在,王练之也没走,君羽无意间闯入,没头没脑地喝下了那杯五石散,引出一段刻骨铭心的纠葛。
  如今人去楼空,早已经物事人非了。
  他们谈论起经年的往事,一起漫步闲走,坐船到了会稽附近的青溪小镇。
  这镇子虽小,民风倒是挺淳朴,每月初一、十五货郎们就开始忙着往这里赶,两旁摆满了路摊,什么牛马鸡羊、丝绸、脂粉,各种廉价的小玩意,吸引了不少商客。
  他们都是富家出身,什么稀罕玩物没见过,对这些廉价的东西自然不放在眼里,只是图一时的新鲜。冯熙是关外人,没见过这种热闹场面,随手拿起一个蒲葵扇,好奇地打量着。
  “哎,你到底买不买?五文钱一个,可便宜哩!”货郎啃着半崖西瓜,边吆喝边吐黑籽。冯熙正要掏腰包,忽然感到有人捅他,萧楷在耳边说:“你看那个人,背影好生眼熟,难不成是我眼花了?”
  冯熙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只见柳荫下的小摊前,有个男子拿着只青色纸鸢,不过是惊鸿一瞥之间,有几分莫明的熟悉。卖纸鸢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看着他,有些呆呆的,触到那男子纤秀的指尖时,涨得她满脸通红,好一会方才垂下头去,连钱都忘了收。
  路上不时有人频频回头,或咬着耳朵轻声说笑,或指指点点。那男子只是盯着手里的纸鸢,目光闲散专注,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卖纸鸢的少女便又胆大起来,再次偷窥了他一眼,却见他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匆匆走了。
  冯熙眼尖,一个迈步冲过去,拦住那人的去路,大笑着攀上他的肩:“好哇,你一连失踪了两年,连个招呼都不打,害我们好找!”
  谢混转过头来,仍是温和样貌,秀雅且修颀,浓墨般的发因为赶路,不过随意挽在身后,少了往日浮华的影子。
  “子混,真的是你,你不是……”裴绍揉了揉眼睛,这才知道他还活在世上,又惊又喜。萧楷也赶了过来,愕然问道:“我派人打听你们的消息,一直没有音信,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混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无奈的语气说:“我隐姓埋名,存心不想让人知道,没想到你们还是找来了。”
  原来,他们屡次迁居,从钱塘迁到会稽,从江州到庐陵,每到一个地方都停留数月,却从来不常住。最近一次搬到离建康最近的青溪,这里幽远僻静,暂时定居了下来。
  “这几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我和君羽买了一院宅子,离这里不远,就在前边的绿杨巷。”谢混拂开扑面的柳絮,边走边聊。
  越往前走,杏花开得越发浓烈,新雪般的颜色沉淀下来,深深浅浅,绵延到春日最尽头。青溪畔的绿杨巷,拐过弯角,有一条空心砌成的矮墙,天青色的水磨砖,透过镂空的窗,影影绰绰可以看见院里的芭蕉。
  幽巷小院,门板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了。谢混屈指敲了敲门,就听见一阵奔跑声, 有人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喂,你怎么才回来,饭都凉了!”虽是抱怨,却溢出满满的幸福。
  开门的女子掳起两只袖子,头上扎着淡青丝帕,一脸被烟熏火燎的狼狈模样,正是久不露面的君羽。谢混摇摇头,伸手擦去她鼻尖上的炭灰,平心静气道:“早告诉过你,不会做饭就别逞强,弄得这灰头土脸的,很好看吗?”
  君羽将两只油腻的手在围裙上一抹,小声嘀咕道:“人家好心给你做油焖大虾嘛……”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众人都强憋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瞧她这情形,不知道是油焖虾还是油焖自己。笑声引得君羽扭过头,目光从门外熟悉的面孔上一一扫过,蓦然想到自己的狼狈样子,微微红了脸:“啊,你们都来了?稍等一等,我去换衣裳。”说完,她麻利地解下围裙,往谢混手里一塞,朝自己屋里跑去。
  裴绍望着她轻盈的背影,随即暧昧地一笑道:“公主还是这副风风火火的性子,一点没变。”
  院里干净整洁,高大的棚架上垂落了一大蓬紫藤,花苞丰浓艳丽,犹如流苏编织的瀑布。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鞋后铃铛清脆晃动。仆人在后头一面追,一面喊:“慢点,慢点!”
  众人不禁一愣,只见紫藤架下钻出一个调皮的小脑袋,绕着曲折回廊蹒跚跑着,一不小心撞到柱子上。谢混俯下身,抱起那个雪绒似的的孩子,不自觉弯起唇角:“小疯子,你又跑到哪去了?再不乖,就罚你跪一天板子。”
  那孩子大约一两岁的样子,瞪着他的双目清亮如水,细密的睫毛轻轻颤抖,泛着零星泪光,像是随时都能委屈地哭出来。旁边的萧楷不由微眯起眼,这样精致的瓷娃娃,绚丽犹如蔷薇,让他不禁有一刹那失神。
  “这是……”
  “是我和子混的孩子。”君羽走过来,弹了弹小孩柔嫩的脸蛋,故意凶道:“忆之,还不快下来,你再闯祸小心我揍你喔!”
  小孩抽噎地哭起来:“呜,娘好凶……”谢混放缓了语气,漫不经心道:“孩子那么小,骂他有什么用?”
  君羽瞪他一眼:“你还说,都是你惯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众人哄堂大笑,觉得这夫妻俩斗嘴颇有意思,也乐得在旁观战。两年前离开吴郡没多久,君羽就有了身孕,因为有上次的前车之鉴在先,谢混格外的重视小心,一直昼夜不离的守护,命令她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还亲自炖各种补汤。害的君羽看着自己日渐发福的体形,忍不住嘟囔:“养猪啊?”
  上次江陵的那回小产,确实给她身体留下了遗症,为此谢混一直很愧疚,特意选了址山清水秀的地方为她安胎,熬过漫长的隆冬,终于在次年三月顺利分娩。按照族谱,这个孩子应是“惠”字辈,可谢混知道君羽为王练之的离开难以释怀,索性取名“谢忆之”,一面是对王练之的歉意,另一面是想更好地挽回君羽,只要有了孩子,他们之间就有了血肉的牵连,彼此就不能再分开。
  君羽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毕竟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并为他留下骨血,是件多么幸运又坎坷的旅程。尽管这其中有痛有泪,锥心刻骨,亦都是甘心所愿。
  惊蛰那夜,天降霪雨,轰隆的春雷滚过耳边。那样的疼痛交织着屋外的大雨,深入骨髓,痛不可忍,搅得往日爱恋分崩离析。恍惚中,仿佛是死亡临近。她紧紧抓着谢混的手,直将他修长的指节捏的发白,骨骼铮然有声。他指尖传来的温度,模糊得那么遥远,却一直一直不肯散。
  “忆之,好名字啊……”萧楷淡笑一声,却不忍再说去。这样的名,纪念一个远走天边的人,亦不亏欠他什么了。冯熙低声叹息,仍还记得遇见王练之那天,一树的槐花,一人的寂寞。
  这世间的事情啊,永远生死两难全。
  裴绍伸开大掌,将孩子轻松掼到肩上,一边笑着逗弄说:“小东西,我可是你父母的大媒人,怎么说也该当个干爹吧?”
  “呸!你这人好不害臊,你当干爹,还不如当干妈呢!”
  裴绍一边笑,盯着掌里粉琢玉雕的小脸看个不停:“嗯,眼睛像子混,鼻子像公主,这么漂亮的孩子,长大了必定是个小美人。”
  君羽听他夸赞,忍不住在旁边补充了句:“什么小美人,我家忆之是男孩,哪会跟他爹一样没出息,还什么‘江左第一美人’,听着我都肉麻。”
  话音未落,冯熙正含着半口的茶水,此际全喷了出来,伏在石桌上咳个不不停。谢混展颜一笑,俊美的脸上全无愠色,只顾着低头品茶,也不去理会他们。
  萧楷低头看去,怀里细如脂玉般雕凿的小脸渐渐暴露光线下,睫毛纤长秀丽,若不仔细瞧,还真以为是个极俊俏的女孩。他不禁叹息道:“这孩子真是生不逢时,若能早几年出世就好了。”
  夜半时分,君羽哄着忆之睡觉,其实她哄孩子也没什么技巧,无非是讲些童话、水漫金山啊这类小故事。内容总是千篇一律,再残忍,也不会结局太悲惨,最后一家人团圆相聚,无论中间有什么曲折有什么背叛。
  忆之听的不胜其烦,扬起小脸,突然就问:“娘,你和我爹是怎么认识的?”
  类似这样希奇古怪的问题,君羽经常被考的难住,想了想说:“呃……就是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直到有一天无意中遇上,他站在台上,我站在台下,隔着好多好多人看他,然后就认识了。”
  忆之听不明白,闹着非要讲个更精彩的,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再睡,给他掖好被角,君羽盯着那团小脸看了一会,他的睡相很好,平静地蜷在被窝中,呼吸清甜,眉宇间似乎已有了谢混的痕迹。她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忍不住用唇去碰了碰。轻轻淡淡,龙涎的味道。
  才放下白色的麈尾,轻轻推门出去。晚春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庭院里寂静无人,只有明亮的月光洒了满地,碎玉一般。君羽走到紫藤架下,隔着浓密疏淡的叶子,看见花房里的灯还没熄灭,映着窗纸上一片微亮。
  她摇了摇头,不用想也知道谁在里面。花房内灯火通明,这么热的天还生着炭盆,温暖非常。墙边竖立着两排高大的屏架,架上绽满各种硕大花朵,枝条垂落下来,暗香轻浅浮动,一片绚烂到极致的海。
  屏架尽头,有人正在修剪一盆兰草,露出侧影清峭的线条,无声而宁静。君羽关上门,悄然走到他背后,谢混放下手中的花剪,略一回头问:“忆之睡了吗?”
  “睡了。”君羽揉着酸困的肩膀,“没想到这小东西这么累人,早知道就不要他了。”
  谢混不经意地笑了笑 :“那我们把他送走可好?”
  “送到哪里去?”
  谢混揽过她的腰,放缓了声音道:“现如今已经有人知道我们的下落,这里也住不成了。晦儿今天来信,说想接忆之回建康,他毕竟还小,需要一个安稳的地方,而不是跟着我们四处漂泊。”
  君羽低头想了很久,微微叹道:“是啊,他毕竟是谢家的孩子,总有一天会认祖归宗的。”
  谢混看出她难过,双臂紧了紧,附在她耳边半开玩笑道:“你若是舍不得,我们就再要一个?”
  君羽立刻呼吸一窒,吓得连连摇头:“你饶了我吧,生孩子哪有那么容易。”
  谢混笑意更浓,抬手勾起她的下颚,温柔扶摸着说:“别当真,就算你真愿意,我还不忍心让你受罪呢。等送走了忆之,我们就去西域,去看一看天山那边的风光。”
  君羽“啊”了一声,捂住脸道:“新疆?听说刚去那里的人都要被太阳晒脱三层皮的,我可不去。”
  “真的不去?”
  “不去!!”
  “好,等我走了你可莫要后悔。”谢混继续威逼利诱。看着他唇边淡薄的笑,君羽觉得这家伙实在可恶,更可恶的是,她舍弃不了这个可恶的家伙。
  思忖片刻,君羽还是退让一步,认输道:“那好,一起去。”明明是无奈的口气,可是却含着满满的幸福。
  一生还这样漫长,有人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是会失去。在这样一个乱世里,志向高远的武帝死了,英略盖世的桓玄死了,冷静精干的司马元显死了,凶残嗜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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