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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里一色的粉白润绿,清美难言。
长廊一面空旷,行来风声烈烈,微有寒意,醉心亭却四面围了锦帐,是国内闻名极其珍贵的“雪影纱”,轻软透明,但又极其聚气挡风,纱上精织枫叶图案,华美亮烈,也颇应景,豆蔻年华的俏丽小婢笑盈盈的迎了出来,为主人挽起纱幕,亭内一桌酒菜,香气立时蒸腾的逼了过来。
亭角四面有灯,青花粉彩,内置导烟管,一丝烟气也无,四壁垂着金镂花的银熏球,散着淡淡的香氛。
亭内一人,身形轩挺,正负手看前方湖景,听得人声转过身来,笑道:“王爷,沈兄。”
却是文正廷。
秦长歌暗叫不妙,却见萧包子欢呼一声,爬上锦凳,也不待招呼,立即操筷大嚼,白嫩嫩的小脸整个埋在了一盘菜里,就看见扎着漂亮发结的脑袋在一动一动,秦长歌皱眉看他,尚自在考虑要不要重新给他恶补关于礼仪和教养的课程,萧包子已经未雨绸缪的挥了挥筷子,道:“当我不在吧……当我不在吧……”
秦长歌只好向那两人致歉,“在下教子无方,见笑了。”
轻轻一笑,萧琛道:“令郎天真坦率,活泼可喜,有何可笑处?如此烂漫,真是令人见之心喜。”
文正廷亦道:“令公子今日妙对,在下可是见识过了,何来教子无方之说呢。”
他目光紧紧盯着秦长歌,亮若晨星。
秦长歌并不回避,侧首直视他的目光,笑道:“先生贵姓?如何这般看着在下?”
“不敢,免贵姓文,”文正廷一眨不眨的看着她,道:“只是在下以为,沈兄应该是认识在下的。”
“哦?”秦长歌挑眉笑,“惭愧……”她笑向萧琛,“在下僻处淮南,对当世高人多有不闻,想来文兄定然是文章名士,八斗高才,实在失敬了。”
萧琛微微一笑,道:“是,文先生才名著于海内外,凤藻郢声,天下公认,能得文先生折节下交,亦是本王的福分。”
秦长歌心中满意,几年不见,萧琛还是这般的冰雪聪明啊。
却不料那迂生根本不理会她的马虎眼,依旧紧紧盯着她,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是觉得……”他突然一笑,斟了一杯酒自饮了。
秦长歌目光在亭内扫视一圈,在某处微微一顿,立即转开,转目看文正廷一眼,笑道:“今夜好风明月,最宜喝酒,待得清晨鸣天鼓,不妨一同醉去,如今好酒当前,佳景在目,却将大好时光,用在酬答之上,实在有负王爷美意了。”
文正廷目光一亮,大笑道:“是,是我拘泥,平白辜负王爷,先赔罪一杯。”
当下三人坐下饮酒,文正廷绝口不提刚才话题,只谈些风土文章,人情花鸟,他饱学才子,见识高远,虽有些酸腐迂执,但不算过分,一桌上尽见他滔滔高论,神采飞扬,而萧琛素来内敛沉稳,养晦韬光,只淡淡含笑,或亲自给两人斟酒,偶尔插上一两句,却正是题眼,言论精妙,激发得文正廷谈兴大发,再一轮的滔滔不绝,满座只见他指点江山,纵横捭阖,而秦长歌懒得开口,只管微笑聆听,至于萧包子,人家妙句如雨,他筷下如雨,人家襟袖欲飞,他夹菜如飞----总之,也很忙就是了。
酒至酣时,文狂士的话题开始由国内转向国外,登萍渡海,直指诸国,道,“东燕近来国势渐有起复之势,据传都是那国师之功,说此人少年成名,惊才绝艳,却又不知是何等的风采了。”
又道:“听说东燕国师极其神秘,深居简出,且身边没有妻妾----说到这个,倒和今天那些名士的话有些相似了----东燕国内,也是传说此人有龙阳之好的。”
秦长歌一笑,道:“哦?”
文正廷皱眉摇头,满面嫌恶,“不知流言真假--在下是一直很仰慕这位国师的,曾经机缘巧合见过他的《论国》,实在是绝品精妙文章,非大智慧者不能为之,东燕女主得他之助,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但若有了这事,实在大打折扣,令人不齿。”
秦长歌微笑道:“此不过人伦之私,与道德品性却是无关的,文兄过苛了。”
文正廷大摇其头,非也非也,便开始了长篇大论关于龙阳之好的抨击,秦长歌不喜辩驳,只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她坐在萧琛对面,无意间眼光一瞥,见萧琛正微低了头斟酒,神情宁静,手腕稳定,却不知怎的,有些微微出神的样子,酒将溢竟也没有移开酒壶。
他身侧一个婢子一直侍候着,见状上前一步,微笑道:“王爷,此壶将尽,容婢子换上新的。”毫不着痕迹的将酒壶轻轻取过,此时酒将将盈满酒杯,多一滴便要溢出。
萧琛神色平和的微笑,道:“好。”缓缓抬眼看过来,秦长歌已俯首喝酒。
那婢子转身去换酒,身姿盈盈,秦长歌趁萧琛不注意,仔细的看了她一眼,是个清艳女子,容姿不凡,更难得眉目间有英逸之气,举止有度气质高雅,实在不象个婢子。
想到她刚才的机变灵巧,不露痕迹,更加怀疑。
注意看了看,她一直伴在萧琛身边,而四周婢子,无一人不看她眼色行事,心有所悟,却也不点破。
此时夜已将深,萧包子吃饱喝足,早瘫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萧琛也有倦色,低头轻咳,秦长歌笑道:“今日一宴,着实尽兴----只是实在夜了,王爷又事忙,还当早些歇息才是。”
文正廷瞟瞟她,看看天色,立即附和,萧琛坐着不动,只笑道:“也好,来日方长,有的是尽欢之时,蕴华,代我送两位先生。”
那先前斟酒女子躬身应了,秦长歌逊谢一番,向萧琛告辞,那叫蕴华的女子,亲自执了宫灯在前方引路,她身材高挑,却步姿轻盈,行走飘逸若在云端,文正廷先时未在意,看见了也不由吟道:“漫乘九霄风,徘徊月正华。”
那女子回首,宛然一笑,道:“长啸若鸾音,日下正无双,妾蒲柳之姿,不敢当先生谬赞。”
此答先赞文正廷风采才名,再逊谢自身,言辞文雅,非常人能为,文正廷目光大亮,赞道:“不想赵王府执灯侍婢,也有此等才情!”
侍婢么?你看走眼啦,秦长歌拖着儿子,坚决要他自己走好消化满肚子水陆奇珍,在心里懒懒的笑。
第七十五章夜约
黎明,天色将明前那一段最黑暗的时辰。
于西梁国,称“鸣鼓”之时,因为那是宫中鸣鼓,催帝起身的时间,所以也称“天鼓”。
鼓声隆隆,龙章宫却仍静静矗立于黑暗中,如同他的主人般沉睡未醒,风从窗棂处潜入,拂过紫金帘幕玉钩明珠,明黄纱幔后销金龙凤枕锦绣蚕丝褥华光灿烂,隐约有人影绰约,身姿起伏如优美的山峦。
萧玦疲惫的翻了个身,懒懒的不想起床——昨夜失眠至丑时才睡,未满两个时辰的睡眠令他十分疲倦,听着那扰人鼓声,直恨不得明日取个锥子来戳破鼓皮才痛快。
粉光腻脂的修长玉臂轻轻伸过来,指尖蔻丹嫣红诱惑,伴随着女子昵侬软语的娇媚声气,嘤咛声流荡在暗香四散的幽暗寝殿里,十足销魂,“……陛下……”
皱皱眉,拂开女子不甚安分的藕臂,萧玦闭着眼迷迷糊糊的道:“长歌,别闹!”
雪色玉臂突然一僵,忙活不休的纤美手指拗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凝在了半空中。
萧玦瞿然睁眼。
……刚才说了什么?
霍然回首,正对上女子惊惶的眼眸,娇媚的面孔一片惶然之色,抖着嘴唇抓起衣物意欲下榻请罪,却又不死心的故意露出雪肌玉肤玲珑曲线,希冀能令帝王情动迷失。
面色一冷,萧玦抓起褥垫,狠狠一拖。
“啊!”
女子凄切娇呼,身子哗的被抽开的褥垫带翻下榻,额角砰的撞在榻角上,一时竟爬不起身。
从榻上冷冷俯视,萧玦狭长明灿的双眸幽深冷冽,“钱氏,朕命你睡在外殿,你竟然敢爬上御榻!”
第一次被召入寝殿便被帝王如此对待的钱美人早已吓懵,对上帝王的目光如被冰雪泼下,心胆俱裂里恍惚想起宫中流传已久的那个绝大忌讳,一时吓得手足麻木,就势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翻身跪了,也不顾额角红肿身无寸缕,拼命磕头请罪,眼泪滴滴落下,在明亮的金砖地上洇开水晕。
“滚!”
衣衫不整狼狈抽泣的钱美人被太监们连拖带拽架了出去,萧玦重重的倒在榻上,睁大眼毫无睡意。
“咚。”第二声鼓声,沉雄的响起。
穿越苍穹层云,甬道深殿,穿过天街小巷,王府内院,传入那些深眠的,失眠的,根本未眠的人们耳里。
秦长歌就是没睡觉的那一个。
负手立于院中,仰首遥望黑乌乌什么也看不见的天际,秦长歌看起来很潇洒风雅——其实她真的好想睡觉。
可惜,没办法,说话要算数。
“待得清晨鸣天鼓,不妨一同醉去。”这句话是说给文正廷听的,意思就是:凌晨天鼓鸣时,咱们再约见。
文正廷听懂了,所以才肯在酒宴上放过了她。
半晌,墙头传来重重的咚的一声。
有人从墙头栽了下来。
秦长歌回身,便见文大才子正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掸尘整衣,不想给她看见刚才栽了个嘴啃泥的狼狈。
秦长歌默然。
为什么要爬墙呢?
我虽然栓了门——但你可以敲门啊……
你怎么就这么木瓜脑袋,见门锁着就去爬墙呢?
秦长歌好无辜的看着他,微笑,“文兄好雅兴,是不是墙头上的夜色更加好看些?”
手忙脚乱的打扫周身,文正廷努力神色端整,笑道:“沈兄说笑了。”一只手悄悄握紧了扯破的外袍下襟。
秦长歌装作没看见,上前热情的去携文正廷的手,“文兄光降,蓬荜生辉啊,来来,屋里坐屋里坐……”
文正廷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手刚一伸,又赶紧再抓紧袍子,神色狼狈。
一笑撒手,秦长歌懒得再恶作剧,只随意向院中石桌前一坐,道:“既然文兄嫌屋子里憋闷,那就在这里吧,有什么想问的,赶紧着,不然下次,在下也许就不会回答了。”
文正廷尴尬一笑,却不由自主的也随着坐下来,眼前这个貌不起眼的男子,形容散淡,言辞简练,举止间却自有高华气质,更有隐隐霸气,如久居高位者般,随意行止间亦威重自生,令人心生敬意不敢违拗,自己算是笑傲王侯的一介狂生,等闲高官贵胄,也未必放在眼里,不知怎的,却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然而盘桓在心的疑问还是要问的,他想了想,一时却不知如何问起。
秦长歌却已笑笑,为他代劳,“你是想问我,和睿懿皇后有什么关系?”
呆呆的看着秦长歌,文正廷的手伸进袖里,轻轻捏紧了那张珍藏了多年的纸笺,很多年以前,那个飞白浪笑春花的日子,那个俪山之巅纵横高论笑傲群伦的日子,那个日子里自己狂放得意的笑声,被一个布衣女子传递出锦帐的纸笺生生切碎,从此那张轻软的纸,伴随着自己行遍五湖四海,那些步履天下饱览山川的日子里,昔日的偏狭自大渐渐为壮丽风物所淘洗干净,偶尔也有狂性发作的时候,然而摸摸那纸笺,便不自觉的收敛许多。
很多个寂静的夜里,山居羁旅,孤灯明灭,他无数次取出那纸笺,目光一遍遍掠过那字迹。
那字迹,不似女子手笔,风骨秀峻,笔意恣肆,铁画银钩之间,凛然之意渐生。
看多了,那手笔便深刻于他的记忆之中,永不能忘。
如同今日,偏堂之内,这个自称沈无心的男子,一副长联,令他震惊。
如同世间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张脸,这世间也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的笔迹。
他是谁?
秦长歌早已想到这个疏漏,文正廷是见过她笔迹的,亦已想好应对之策,所谓说谎,必得在七分谎言中掺杂三分真话,方能令人混沌莫辨——金老先生说的,韦爵爷必杀之技。
“实不相瞒,我是女扮男装。”
文正廷怔了怔,却听她又道:“你是看见笔迹,所以怀疑的是吧?当年,睿懿皇后在锦帐内写联句之时,我是一旁侍候笔墨的婢子,当时见了皇后手笔,十分仰慕,也贸然求取了皇后的字,皇后宽宏,也没因我身份卑贱而拒绝,之后我日日琢磨,时时临摹,久而久之,也学成了皇后的字体——我在这方面,也算有些悟性。”
她语气忽转哀怨,幽幽道:“后来我嫁到淮南,有了溶儿,先夫不幸去世,生计无着,无奈窘困之下,听得赵王广纳门士,只得易装来投,今日见先生目视联句神情有异,便知先生疑虑,特以词相邀,来此分说明白,还请先生看来我孤儿寡母悲苦无依分上,务请守口如瓶,无心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