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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长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从来都是不凡的女子,不凡到他常常觉得,世上任何荒诞的奇迹发生在她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他觉得她永远不会死去,正如日月星辰,亘古如一。
正是因为这样深切的了解和长久相处形成的强大的组合,使他在长乐大火之后始终不肯相信长歌死去的事实,犯下了他难以原谅自己的错误。
如今她终于回归,龙章宫无数个凄清夜里失眠时的喃喃祈祷终成现实,他欣喜至不能言语,然而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掌纹的他,在即将靠近她的那一刻,突然开始心慌。
一切……不会那么想当然吧?
没能保护好他,令她喋血深宫,令她冤情难雪,令她深怨长埋,令她在转世重生后,只得以孱弱之身辛苦万端的寻找真相的自己,实在也无颜要求那份“想当然”。
今日又因为思虑不周,令她再次遇险,险些丧身。
那个红衣女子出现在牢顶之上,乍一出手展示强大无伦的武功那一刻,他连心跳都几乎消失。
如果……如果再错一次,他便是下九泉堕深渊,也难偿滔天之恨……
……
眼前女子浅笑盈盈,眼波流转,是一抹烟一缕风一声清音一丝馨香,是浩淼沧海是广袤烟霞,谁都感觉得到,谁都不能妄想抓握得住。
她心明如镜,照得见浊世纤毫尘埃。
这些年,前世后世,他犯下的错,她心知肚明,如今,她会怎么想?
她会……恨他吧?
想到这个可能,便如心上突然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刹那间皮开肉绽伤筋动骨,又或者谁突然倾翻了灼热的沸油,无遮无拦肆意泼下来,一大片热辣辣撕心裂肺的疼痛。
有生以来从无畏惧,却在这一刻近乡情怯。
萧玦只觉得那一步突然如幽壑远如天涯,灌了铅的脚步难以飞渡。
……试一次吧……无论怎样的结果,他都接受,虽然内疚自责,无颜以对,但是如果不试一次,此生永难心安。
她似乎也曾说过,连尝试也不敢的人,是懦夫。
手紧握成拳,贴在袍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萧玦面上却强自平静的一笑,目光深深凝注,问,“你愿意再次亲自改造一次么?”
秦长歌抬眼,目光掠过他崩起青筋的手臂,再掠过牢门口没有跟进来,半侧首看着远处出神的楚非欢,他秀丽的容颜半隐在黑暗里,一个沉郁静逸的轮廓。
情愁几许,空自伤人,那些前生里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销干净了罢。
至于以后……且待时光和心灵解答吧。
“深仇未了,哪有闲工夫搞建设?”秦长歌微笑起身,“明霜还是明霜,一个因为旧时记忆戕害,目前为止都还只是敢清心寡欲的小女子,但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计,如果有一日明霜决定了什么,自然会坦诚以对,现在,我要做的,是以重新开始的自由的前行路途,寻求一个隐于云天之外的答案。”
她边说边向外走,在将近牢门前停住,一笑。
“但望诸君成全我。”
缓慢的脚步声行在幽深的牢房甬道之中,听来犹如很多人在行走。
自甲号牢房里出来的秦长歌,坚持不要萧玦的搀扶,却首先提出要去看看关押了其他人的牢房。
当丙号牢房打开时,萧玦退后了一步。
楚非欢脸色白了一白。
秦长歌只是负手立于牢门口,身后火炬的光亮飞扬如舞,映得她脸色倒有几分红润,只是那目光幽黑,宛如深渊。
火色跳动,鲜艳活跃。
不及那牢房一片烈红刺眼。
人间地狱啊……
遍地碎肉,脑浆,鲜血,残肢,一簇簇的头发在浓厚得淌出地面的血泊中飘摇,尸体们以各种诡异姿势横死于地,有的撞墙,有的自扼,更多的是互相残害而死,你的手指捅进了他的眼眶,他的牙齿咬断了你的舌头,被拽出的内脏扔得满地都是,血腥气息几乎在门刚开启一线的同时,便猛烈如海啸般冲了出来。
“啪嗒”一声,火光突然黯了一黯,一个举着火把照亮的侍卫耐不得这恶心惊怖的场景,失手将火把惊落在地。
更深一层的黑暗里,人人面无人色。
萧玦踉跄一步,失声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秦长歌平静的道:“音杀。”
怔了怔,萧玦嘎声道:“刚才,刚才那个女子?”
“嗯,”秦长歌淡淡道:“很好,很强大,我很久没遇见这么强大的女子了。”
萧玦的思绪根本不在她说的话上,只是怔然道:“刚才……这音杀……你……”
秦长歌转目看他,一笑道:“我听见了。”
退后一步,后背撞到铁门,门在铁壁上撞击出巨大的声响,隆隆如啸,萧玦仿佛没听见,只怔然而立,突然沉默下去。
他素来挺直如剑的背影,这一刻剑锋暗藏。
半响他低低道:“朕错了……”
秦长歌当没听见。
萧玦抬首,看着她眼睛,再次道:“我错了……对不住。”
轻轻一叹,秦长歌道:“此事阴错阳差,并有他人作祟,原也怪不得你。”
隔壁囚的是董承佳的遗孀,因是女犯另囚一室,萧玦嘴唇蠕动欲待说话,终觉没有开口。
门开处,这回连秦长歌也震了震。
迎门铁壁上,血写的一派大字杀气淋漓,每一笔画都还在不住滴落浓厚鲜血,狰狞怨气似可冲破这铜墙铁壁,直达九霄!
“萧琛,我夫妻定来寻汝!”
墙下,董氏尸身立而不倒。
久久凝注那尸体,秦长歌缓缓道:“此女不凡,她是诸多证人中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挟制威胁许诺便自愿出证的,数年来她身负丈夫骨骸中的一截和临终血书,日夜思谋复仇,未曾有一夜安睡,那截骨骸我们看过,是黑色的。”
“这是烈女,长啸如岚意气如虹。”秦长歌仰首,目光冷锐,仿佛要看穿铁质牢顶看透深黑苍穹,“对于其他人,我虽有愧疚,但他们多半各有私欲,事已至此,我自然会对他们所遗家小善加抚恤,只是此女,此生所求,唯报仇而已,我却牵连她下场如此——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色惨然的退后一步,萧玦立于两个牢房之间,目光再次在那些惨不忍睹的尸山血海中扫过,黑暗中隐约听见骨节攥紧发出的细微的咯咯吱吱声音,半响,萧玦吁一口气,冷冷道:“传旨。”
赶来的夏侯绝立即上前俯身听命。
“赵王萧琛,欺君罔上,擅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于罪,着革去王爵,由夏侯绝前往王府查看家产,暂囚天牢,待有司审狱献定,另行发落。”
夏侯绝震了震,头俯的更低,依言复述无误后,匆匆而去。
哂然一笑,秦长歌道:“如何不提睿懿被暗杀之罪?”
“朕不回护他,”萧玦神色痛苦,“但是你自己也没列证据指证他杀你——长歌,你的目的不是他,是吗?”
“他是亲王,依朝廷律例,有议贵议亲免死之权,”秦长歌淡淡道:“我没什么说的,总之,天意森寒,切莫等闲,冥冥中自有安排,对于某些人来说,有些惩罚比死更难受——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请在太陛天牢暂押之时,为他安排我待过的那间牢房。”
一迈进龙章宫,便看见龙床上呼呼大睡的包子,秦长歌俯首看了看那张睡得喷红的脸蛋,似笑非笑道:“瞧他睡的这个香,被卖了都不知道,担心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
“谁被卖了?”包子霍然睁眼,“需要我帮你数钱吗?”
“你被卖了,”秦长歌没好气,“不仅没收入,我还亏本。”
包子瞅瞅萧玦,咧嘴一笑,抱住秦长歌脖子,在她耳边悄悄道:“亏什么?赶明儿我踹他下台,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我封你做太后,一三五我垂帘,二四六你听政,星期天他负责解决问题,咱哥俩一天吃三百八十道菜,不吃穷他不算完!”
“得了吧你!”秦长歌同情的望了一眼因为耳力很好所以现在脸色很古怪的萧玦,一拍儿子屁股,“都是睡前故事说多了,你现在越发贫嘴,谁跟你哥俩?还有,什么你垂帘我听政?你这什么智商?”
包子摊手,“我没办法啊……我落伍啊……我空虚啊……我刚刚知道我是太子啊,有点不习惯来着,对了,太子都应该干什么来着?你好像说过一个什么……九龙夺娣?”
“哦,”秦长歌斜瞟一眼萧玦,“如果你觉得你很闲,你是可以建议你父皇再给你添八个弟弟,搞一出西梁版九龙夺娣,记得要把老二生得庸碌无德,老三生得爱好文学,老四升得刻薄冷酷,老八生得贤良深沉,老九生得阴险狡猾,老十生得鲁莽粗暴,老十三生得侠义英烈,老十四生得英武善战……哎呀,问题大条了,你是老大?最蠢的那个?”
包子立即抗议,“搞什么?生那么多做什么?种马啊?”
秦长歌别有意味的一笑,瞄了瞄萧玦,包子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萧玦,突然想起老爹的职业,恍然大悟,也上下瞄了瞄他,极其奸诈的嘿嘿一笑。
……萧玦被这对母子的天马行空的对话和横空出世的神情早搞糊涂了,只听懂大约是在说自己纳妃的事情,面上不由微微一红,心道长歌连这个都和儿子说,难怪这小子才几岁,就荤素不忌了。
转念又想到长歌去后,各宫妃子都还在,心中怕她误会,有心解释一下,但是当着儿子的面实在开不了口,却听秦长歌突然道:“非欢,你去哪里?”
萧玦愕然回首,这才看见楚非欢已经行至殿口,而长歌正目光复杂的望着他的背影。
停在殿门前,楚非欢并没回首,只淡淡道:“恭喜陛下一家团圆,如今长歌既已脱险,也没有我的事了,请容我告退。”
他语声平静,背对着众人,无人见那清澈双目中深意苍凉,曾几时心花零落,罗衣消尽旧时香,几多深恨,几多深恨也只能长此深埋,那些一家团圆的,言笑晏晏的,两情相许的,如今已不敢奢求拥有,但希望可以不必让我看见。
……离开吧,让那些团圆的,更美满吧,何必做个畸零的碍事之人呢?
楚非欢抬首,月光如水,浸透他秀丽容颜,他亦是一轮浅淡的月色,照得寂寥楼头那些无声而隐忍的梦境,更多悲凉。
“不行,”
接口的是秦长歌,语声干脆,“要走一起走。”
萧玦一惊,未及说话,秦长歌已回身,深深看着他,一字字道:“先前我已说过,明霜还是明霜,请相信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我希望,一切都重新开始。”
手指紧紧扣住身侧的销金宝鼎的飞龙把手,不顾那鳞片棱角刺痛掌心,萧玦亢声道:“可你也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长歌,我对不起你,我没能做到当年我对你许诺的那些,我知道你心里怪着我,所以我不能勉强你,也不当要求你回来,但是长歌,看在那许多年倾心相伴,看在你我曾两心相许,看在溶儿面上,你最起码,该给我个机会!”
“我没有怪你,”秦长歌一笑,“天为棋盘,星矢为子,你我属于的这一番棋局,纵横六国,非单薄人力可挽,怪你又有何用?至于机会……好吧,我虽然不入宫,但会以另一种合理并公开的方式留在你的视线之内,也方便将来行事,溶儿也可以常来陪你,你可以公开他的身份。”
“你指的是……”萧玦目光闪动,“溶儿恢复身份,你呢?太子活了,皇后的去向如何解释?”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秦长歌一笑,“悉听尊便,我只有一个建议,你去和萧琛谈谈吧。”
“嗯?”
秦长歌将目光缓缓调向太陛天牢的方向,目光似憎恶似疑惑,“也许你去,会另有些什么收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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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如此短促,却又如此漫长。
短促如昔年最美好的记忆,漫长得,仿佛便是一生了。
萧琛坐在先前秦长歌做过的位置,仰首看着月光一格格移过天窗,不可追及的远去,突然很平静的笑了下。
天窗已经修补过,太陛铁甲卫士的速度果然很快。
萧琛盘坐半晌,默然起身,执了一盏油灯——这是守牢人因他的特殊身份送来的,再一次细细看墙上那些字。
他看得很认真,仿佛想将那些字都一字字看进心里,再带着血,带着恨,刻进心里。
“睿懿……秦长歌……”他近乎呻吟的低语,烛火明灭,映上他清雅的容颜,那隐在半边黑暗中的目光,一片萧瑟的森然。
“你想逼我说……”他慢慢绽开一丝微笑,“我为什么要让你高兴?我,不,说。”
“将来……”他笑容里满是恶意,恶意里渐渐多了一丝兴奋的喜色,“你就等着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