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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大喜,忙道:“快快扶我起来,躺了这几天,我都躺得手脚发僵了。”
“娘娘稍侯,待臣替您活动一下身上的关节再起身,免得突然使力,抽了筋。”
一旁崔珍笑吟吟地过来,帮着我给太后按摩一阵,再将她扶起。
太后架在我和崔珍的肩上,兴致勃勃地在病房内绕圈子。这病房不是很大,走来走去本也没什么意思,但她闷躺几天,竟连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走走路,也走得发了兴。
好在她还记得我的医嘱,并不敢开怀大笑,只是声音里的喜意却是怎么掩也掩不住:“我以前啊,老是用步辇肩舆代步,如今才知道,原来能用自己的脚走路,是这般快活的事。”
崔珍是打小就跟在太后身边的,不似普通女官拘礼,听到太后此言,便开口打趣:“娘娘,您也是这时候才会觉得走路有趣,待到身体大好,可以尽情了,您又要嫌长乐宫太广,走路太累喽!”
太后点头,微笑道:“你说的不错,不能尽情的时候,想着尽情那一刻的欢喜,便觉得快活无比;待到可以尽情了,反而觉得不如未尽情那时心里念着可以尽情的欢喜。”
“可不就是这样?这人大抵是有些儿天生的不知足。”崔珍说着,侧头看了我一眼,似有审视之意。
我莫名其妙,但也懒得去猜她的心思,只管做自己要做的事:“娘娘,您应该歇着了。”
给太后重新开过药方,嘱咐了应该注意的事项,我便告退而出。
出了永寿殿,外面一片银光金色映入眼来,原来在我在永寿殿动手术和休息的这三天里,外面断断续续下了七八天的雪已经完全停了。雪过天晴,此时正当夕阳斜照,红日西沉,余光铺地,被皑皑白雪一映,顿时金光流转;而白雪被艳艳红日一照,也银光闪烁。
红的夕阳,白的积雪,流转闪烁不定的金光银芒,瑰丽无双的铺入我眼底来,让我惊叹一声:“好一场雪,好一轮日。”
长乐宫极广,扫雪的阿监宫娥目前还只来得及将常用的永寿殿、长秋殿、前殿、长信宫、钟室等几座宫殿和连接各处的复廊、甬道打扫干净,其余地方的积雪都还没动。那嵯峨宫殿,杕挺松柏,鎏金飞檐,巍然铜塑被这红阳白雪,金光银色围绕,乍一眼看过去,竟不似人间之景,而是天上宫阙。
我贪看这琼楼玉宇,一路走得极慢,堪堪走到钟室廊楼之下,突闻远处传来一声呼唤:“云迟!”
“哎。”我应了一声,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在前殿转往长秋殿方向的复廊上,有几条影。那些人大多都身着沉肃的素色深衣,只有其中一人身着浅红深红间正青的吉色。
我一回头,便见那身着吉服的人一手撑着复廊抄手,居然从复廊里跃了出来,踏着一地金屑玉粉般的积雪,向我这边快步行来。
“云迟!”他再唤我一声,那轻松明快的和悦嗓音犹如击玉敲冰,和他神采飞扬的笑容一齐撞进我的心间来,让我刹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地。
“听说我母后能下地了?”
“是,娘娘已经能下地了。”
锦袍悤黄的明色,珩衡玉具的泠音,伴着那匀停优美的身影侵入我的五感里,使我有些恍惚,脱口道:“云迟幸未辱命。”
“你已经说过了。”
他欢快的笑声让我略微清醒,深吸了口气,将方才有些漫逸的神魂收了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双脚竟没经过我的大脑指挥,就已经往前走了十几步,走进了雪地里。
“云迟,你做得很好!”
他的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脸在笑,连鼻梁处也有着微微的笑纹,让人一看便知道他此时心里欢快已极,愉悦已极。
我看着他那欢畅的笑容,心头一动,似乎治好了疑难杂症的喜悦,被我怀疑了许久,直到此时才真正的确定,泛了上来,心情瞬间放松,欢乐浸到了全身,也忍不住笑。
“陛下,您所托付的,我此刻能够完整地交还于你了。”
齐略朗声大笑:“云迟,我要谢你!我要好好地谢你!”
我微微一笑,心里突然对他也生出一份感激之情,低声道:“陛下,不用谢。因为你当时未用权势威压,让云迟领悟到了医道的真谛,也让云迟得到了益处。”
齐略有些诧异,奇道:“我让你领悟到了医道的真谛?”
“是的。”我想起给太后治病前后发生的事,忍不住一笑,道:“陛下,实不相瞒,最初云迟根本没想过给太后动刀,只想将太后救醒后,下几贴药稳住太后的病情,然后就携了老师逃之夭夭。”
齐略愕然,瞠目结舌:“为什么?”
“因为云迟当时觉得太后身份高贵,给她治病是被人以性命要胁,感觉不到医患之间的互相信任和互相尊重。”我见齐略虽然惊讶,但却没有恼怒之意,便接着往下说了:
“后来您的托付,才让云迟醒悟,病患家属心急亲友病痛,将刀架在医生脖子上逼医生尽力治病,实在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因为您身份特殊,所以能将想法付诸实行,而普通人不能而已。而心里不情愿救治太后,却表面敷衍,反而是云迟拘泥于太后的身份,而缺少了将太后视为病患施救的医者气量。”
齐略闻言大笑:“云迟,有胆量在天子面前说实话的人可真不多,你难道都就不怕说实话会触怒于天,受雷霆之怒吗?”
我微微抿嘴,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何在他面前会分外的大胆放肆,少有顾忌,明知危险,却又忍不住冒犯:“陛下眼里光风霁月,清疏无限,这是胸怀广大,不计较俗事微节的天子气量,必不会以有人直抒胸臆为怒。”
齐略眼里笑意未褪,却多了几分诚挚之意,凝视着我,突然温声道:“那天我急着询问母亲的病情,没留心推了你一下,虽没真的摔着,但总是让你受惊了,抱歉。”
他这一声对不起自然出口,温言柔软,款款道来,却无丝毫迟滞犹疑,自有一番诚意在内。
我不是喜欢记仇的人,那天的事我已撇去,但他此刻诚心抱歉,却还是让我心情一畅,望着他微微一笑:“没关系。”
说话间,陈全等人已经从附近的复廊出口出来,向齐略走近。他们的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一阵听着颇让人牙酸的声音,我听在耳里,忽觉身上一个激棱,赶紧退开几步,拉开了与齐略之间的距离,敛衽施礼,回复了君前应对的格局,道:“陛下,云迟告退。”
齐略突然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我,眼里明光流动,微微颔首:“你去吧!”
第十二章 冬至
我给太后治了次病,居然小小的发了笔横财,除了皇后和王美人外,越姬和另两名帝妾也各派人赐了千钱以示谢意。这里面越姬的赏赐又分外的不同,除了赐钱外,居然还赐了我一匹鲁缟。
这天下已经有近十年的安定,内忧外患都没有发作,风雨甚顺,仓廪颇足,长安的米价是五十钱左右一石。四千钱和一匹鲁缟着实可以买到不少好东西,黄精等人往日也常缠着我和老师要零用钱,此时见我屋角堆着一堆钱,都喜不自胜,一天几次的来兜兜转转,就想我带他们出宫,去长安九市好吃好玩。
我这是首次一次性的拿到这么够“分量”的钱,想想长安九市的热闹,也有些心动。老师看我颇有把钱拿来使光了事的意思,居然明确的表示了反对之意:“阿迟,这钱你可不能用,得留着。”
我有些纳闷:“老师,你怎么也想到要存钱了?”
“便是个傻孩子,难道你还真想在这宫里老死么?”老师看着我直叹气,指头我额上点了点:“以前我不存钱,是因为你是奴籍,在宫里出不去。如今你已经脱籍成为太医署的医官,过段时间自然可以讨了恩赏出去。”
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老师身为医署大夫,明明可以在宫外买房居住,只轮值的时候才进宫,为什么却一直住在太医署。
那并仅仅是他忠心皇室,更是因为他念着我在宫里出不去,只有他全年镇在太医署,才能护得我平安!
至于他以前从来不存钱,经常不管我想要的东西多么稀奇古怪,他难以理解,他都买给我。那也是因为他认为我们师徒此生都要老死禁中,实在不必要存钱,所以把他所得的钱财都用来了宠我。
我一念至此,心头酸软,眼里一时禁不住,便坠下泪来。
我向来少哭,突然流泪,顿时唬了老师一大跳,赶紧扯起袖子来替我抹眼泪:“怎么突然就哭,欢喜得傻了?”
我喉头哽咽,眼泪控制不住,心里却十分欢喜,揪着老师的衣袖胡乱抹了一把:“是啊,阿迟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欢喜得傻了。”
老师素不擅言词,只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傻孩子,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想想这几个月在宫外行走的景象,心动神移,笑道:“老师说得是,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等阿迟出去了,就和老师在霸城门外买个院子,买两亩地。
“院子要大一点,要可以在院子里晒药制药。房子呢,也要多几间,两间存药,两间作病房,一间书房。老师要住在靠东边的房间里,因为您起得早,喜欢日出。我呢,就住在老师隔壁,这样老师有什么事一唤我就能应。厨房应该离正屋远点,用复廊勾通;茅厕呢,要建在屋后,照我的想法设计。前院要有一口井,就不用我们出去挑水;井旁要有……”
我一口气说了下去,越说越激动,直说得有些口干,才停下来。
老师适时的递给我一碗水,我咕咚喝了,再看老师连眉毛里那几根长寿眉都似乎在飞舞大笑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好笑:“老师,阿迟的话说远了。”
老师呵呵一笑,因为保养得当而十分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眼睛却眯得只剩一条缝:“不远,不远,老师也觉得这样的院子挺好。”
如果不是因为我,凭老师的俸禄和被王侯官吏请去看病而得的多年积蓄,买这样一座房子那是易如反掌。却是因为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弟子,才累得老师身无积蓄,竟只能窝在太医署里。
我一时无言,感觉到老师的手在我头顶轻轻的摩挲了两下,温声道:“阿迟,老师等着你买这么座院子给我养老。”
“老师,您放心,阿迟不会叫您等太久的。”
不提我在这里琢磨着生财之道,却说天一日日的冷将下来,太后的身体逐渐痊愈,冬至年节也到了眼前。
冬至为一年“亚岁”,也是承汉的春节。这一日天下万民,无分贵贱士黎都合家团圆,共庆阳气起,君道长。朝廷休假三天,君不听政,民间休市。
这一天,也是天家合家团圆的吉日。天子会偕同他的后妃儿女在长乐宫长信殿开家宴,向太后行家礼。天子要亲自服侍母亲洗头,后妃则要向献上她们给婆婆纳的绣履。
长乐宫一宫六殿七室所有的宫灯都已经尽数点亮,宫殿前的广场上燃着薪烛,连宫城的城墙上,也薪烛高烧。
火光明艳,宫妃嫔妾身上佩的珠玉流光溢彩,衣上熏的芳香旖旎芳馥。
因太后重病未愈,不能亲自主持亚岁的祭典,所以天子和皇后里告祭了天地祖宗,才相携来到永寿殿,请太后移驾长信宫赴宴。
天子和皇后的席位设在太后席位旁侧,长信宫西北和西南侧所设的席位,则由太妃和天子现在的嫔妃各据一侧,井然有序。
太后的身体不能长时间的正襟危坐,宫里的詹事便照着我的意思给太后造了只躺椅,让太后坐在椅子上受礼,感觉疲累就躺着休息。
天子和皇后率先向太后行了家礼,再由太妃们向太后行礼,然后才轮到天子的嫔妾向太后行礼。太后受礼,也依礼给天子、皇后、太妃、帝妾行赏。
天家家礼行毕,便钟鸣鼎食,雅乐奏演,歌舞下陈。
我受命随侍在太后身边,以防她宴饮中失去节制,就近的看着天家“亚岁”之礼,既觉得新奇有趣,又觉得这些繁文缛节累人。
幸好酒宴的正献、旅酬二礼完结后,正式的礼节就算结束了,开始了真正的宴饮游乐。太妃们虽然身份与太后有别,但毕竟与她同辈,不甚拘礼,正礼一结束,便互相之间觥筹交错,玩起了投壶射覆等诸般游戏,有她们一带,宫里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太后兴致大发,命人将皇后和诸位帝妾献上的绣履拿出来,品评优劣。
天家的女红作汇聚了天下的能工巧匠,什么精美舒适的绣履造不出来?四位帝妾都恐自己做的绣履不好,落在婆婆眼里有不是,各自去女红作找了得意的师傅,挖空了心思来想那新奇的花式。
除了皇后做的四双是素面履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