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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发虚,鼻翼薄薄的渗出一层汗来,结结巴巴地道:“老师,这应该没有什么吧?”
怎么可能没有什么?镜奁是女子私妆用物,假如是不含丝毫私情在内的“恩赏”那是该由后妃来赐予,绝不能由天子亲自赏赐——男女有别,天子必须恪守大防,如果不是他有意将这条防线抿除,他是不能如此作为的。
老师脸色发青,目光在镜奁和我脸上来回逡视,半晌才发出一声长叹:“阿迟,你……可怎么办才好?”
我看着那精致华丽的镜奁,只觉得一阵阵的慌乱,六神无主的绞着衣袖,许久才站起来,踯躅着往自己房间那边走:“我要想想,我要想想……”
“你把这东西也拿走,别扔在我这里。”
“喔……”我木然接过那镜奁,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自己房里,点亮油灯,将那镜奁扔在榻侧,一头栽在榻上,只觉得脑中思绪翻涌,种种想法纷至沓来,却没有一绪能够理顺,没有一念能到实处,总是想到一半,就嘎然而止,仿佛自己连思考的能力都被人凌空一剪,齐齐截断,再也没个着落。
原来这就是我心底悸动但又恐惧的根由。
许久,脑中才有一个隐约的念头,又复下榻将那镜奁拿上榻来,取下扣栓,缓缓地将奁盖打开。
奁盖打开,首先入眼的是一个丝绸包裹,揭开丝绸,一面莲纹银嵌边,打磨得明晃晃的铁镜照了过来。
红漆石榴花底的里盒分成了五层九格,拉开最上面一屋,里面分三格装着各色胭脂、铅粉、花黄、黛青、细香。
下面一层则是犀角、象牙、翠玉、白银、黄杨制成的梳、篦各一样;铜刷、毛笔侧列;再下面两层,都是各种质料的发簪、华盛、步摇、发钗、发钿。最下面一层,却是整套的羊脂玉琢成的环、佩、华鬘、腕钏。
我屋角的灯光如豆,可镜奁一打开,明珠美玉,金珠银花,宝石珊瑚映光折射,竟使满室华光流动,宝气氤氲。
可他凭什么送我这些东西?又为什么送我这些东西?
这算试探,还算调戏,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我坐在这华光里,怔了半晌,只觉得阵阵迷茫,胸口却隐隐生痛。也不知过了多久,油尽灯灭,室内一片幽暗。
暗影里,却似见齐略的身影浮出来,他请求我救他母亲时的恳切堪怜,他在雪地里飞扬大笑的可爱,他温言款款道歉的温和,他借口替我簪花调戏我时的可恶。
也许是因为我见到了他在至尊之位上表现出来的强硬,因此当他无助的表情落进我眼里时,那其中因为过大的反差而衬出来的“楚楚堪怜”,竟使我一下子忘了对他戒备。
那一刻失去戒备,只是不智,那以后再不对他戒备,则是我愚蠢。
我竟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其实除了那软弱的一时以外,其余时间里,他都是强硬且极富侵略本性的人。就如今夜,他毫无预警的便靠近前来,送给我这只镜奁。
我闭上眼,用榻上的絮被将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长叹一声,懒得再动了。
第十四章 为臣
晨曦照得散放了一地的珠宝流光溢彩,这些精美华丽的首饰,对深宫里寂寞的女人来说,有着无法抗拒的魅力——宫廷中的女子,对这些珠宝,有着比外面的女子强烈了千百倍的渴望,因为在宫禁里,真正容许她们名正言顺地释放的欲望,就是这些身外物。
可女性的本能不是这样的,女性本能的欲望,除了生存之外,排在第一位的,并非荣华富贵。
女性的本能欲望是什么呢?是感情,各种各样的感情。女性的本能是多情的,仁善的,柔软的,感性的。
偏偏宫禁之中,最容不得女性这些美好的本能,硬生生地用禁令将它们一重一重又一重的压制着,将它们碾成了齑粉。
于是,宫禁中的女子,有些心田荒芜了,长出的都是野草;有些心田死寂,无论善恶,寸草不生;也有些心田里还保有本能的种子,在等待合适的季节气候发芽生根。
齐略带来了适合我心田里的种子的季节气候,我无法拒绝女性本能的复苏。
而那初初发芽的种子,似乎对唤醒它的人有着天然的亲近,总向着他那边靠拢。
然而,他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靠近他,得到的只怕不是阳光雨露,微风清雪,而是阴郁暴雨,狂风雪剑。
就如同他送给我的这些珠宝,看上去多么瑰丽华美,但它们在寒夜里散放半宿便遍体冰寒,摸上去比空气本身更冷。
这股冷意透过指尖渗上来,让我觉得有些刺骨,似乎被它咬了一下。
我一件件的将它们放归原处,再一层层地把五色吉巾裹好,起身梳洗,仔细调理了一下,直到确定自己精神抖擞,看不出丝毫的破绽,才笑盈盈地捧了梳洗用具向老师那边走去。
老师的脸色很不好,梳洗过后也显得精神萎靡,张嘴几次,却都没说话,直到听到隔壁贪睡的三小也有起身的动静了,才将我叫住,问道:“阿迟,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老师,您不是说我们要出宫的话,还是由你去向太后恳求好些吗?您能不能今天就去请太后允我们出宫?”
老师有些错愕,吃惊道:“我以为你是想留下来。”
“怎么会?”我失笑:“我在这里闷了十一年,还嫌不够么?再留,闷也得闷死我。”
老师的脸色顿时开朗起来,笑呵呵地点头:“吃过早膳,我就去太后娘娘那里请旨。”
我心里顿时轻松起来,笑问:“老师,您向太后请旨,用什么借口呢?”
“我年纪大了,而且已经被陛下免了大夫之位,只有个医学博士的名衔,不算重要。我带的药童也到了不能留在禁中的年纪……”
我有些发急:“老师,说了这半天,您要怎么才能带我也出去啊?”
“我一生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亲传弟子,当然得带在身边养老送终。”
老师理直气壮,我却一呆,有这么简单?
“就这样?”
“你不是奴籍了,这事就这样办就可以了。”老师看着我,问:“倒是你,那东西可怎么办?”
我突发奇想:“老师,咱们把它带出去变卖,买个大大的院子。”
“胡闹。你既然不愿意,就该把东西全还给他,绝了他的心思。”老师敲了敲我的脑袋,郑重其事的告诫:“阿迟,你不小了,你要明白,除了父兄长辈给自家的姑娘置嫁妆,天底下不会有平白无故给女人送镜奁的男人。”
我明白的,这时代的镜奁私妆,与现代的钻戒一样,都是不能轻送的东西。假使不是男子愿意正正经经的和女子交往,用它许情;就是他将女子视为玩物,以此诱哄对方入彀。
齐略送我这套镜奁,我猜不到他的用意,但不管他是什么用意,我都不会接受。
齐大非偶!
我太清楚这一点了。
“阿迟记住了,不过,我该怎么还呢?”
当面还?这是说不清的麻烦事,不妥;不当面还,交给谁代转才靠得住?谁能既代我把东西还给了齐略,又能保守包裹里的秘密?
沉吟许久,老师突然说:“你可以去找陛下身边的中常侍陈全?”
“他?”
“就是他。”老师解释:“陈全是太后精心挑选了放在陛下身边的人,不仅耿介忠直,更谨小慎微,如果他能代你转还,那你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不过想要他替你转还那东西,却很困难。这家伙一向只讲律法,不讲情面,不合规矩的事,从来不做。”
老师一向话少,我头一次听到评价宫里的权势人物,听到他居然对陈全有这样高的评价,不禁大吃一惊。
在我固有的思维里,宫里的阿监都是身体残缺导致心理多少有些变态的危险人物,却从没想过,居然也有阿监配得上“耿介忠直”四字。
不过他如果真的是品德如此高尚,恪守规矩的人,我托他转送这东西,只要抓住“规矩”二字,将他挤兑住,只怕反而容易办。
我探听得这两天朝廷歇政,陈全也得了两个半天的假,不用早起随侍齐略,便抓紧了时间赶去见他。陈全见我来找他,显然十分意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问太后的病情:“云祇侯,是不是太后娘娘的贵体有什么变故?”
“娘娘很好。”我在陈全身前坐了下来,谨慎的说:“陈常侍,是我有点事来请您帮忙。”
陈全一天也不知要应对多少请他帮忙的人,听到我的话,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问:“云祇侯有什么事?”
我听他问得直接,果然并没有骄矜刁难的意思,心里的忐忑稍平,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将遮在大氅下的包裹拿出来:“这是陛下昨夜所赐之物,我想请常侍替我转还陛下。”
陈全愕然,奇道:“既然是大家所赐之物,你怎么这时候才来辞赏?你当时不谢绝,这时候才来叫我转还,这可不行,天子赏赐,岂有回收之理?”
“我昨天接赏时没打开包裹,陛下也没有说明,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所以收了,但这些东西……” 我看到陈全的表情,心中一动,问道:“常侍,这里面的东西您看过吗?”
陈全摇头道:“大家只让我暂时照看一下那包裹,至于里面有什么,我却没看。”
我顿时呆住了,舌底一丝酸意滑过,定了定神才望着陈全道:“常侍,我听说过您很多事迹,知道您刚正忠直,比任何人都希望陛下能够成为垂范天下的圣人,所以才冒昧来请求您的帮助。”
“云祇侯这话,说得太远了。”陈全的嗓音高亢的时候十分刺耳,但在低沉的时候,却沙哑中带着磁性,颇为动听。
“不,这话不远,常侍若不是这样的人,我断不敢如此冒昧求助。”我看着陈全,规规矩矩的说:“常侍是个守规矩的人,云迟私下忖度,自身也还算谨守规矩。”
陈全严肃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打量着我笑道:“这么说,云祇侯请我帮的忙,是恪守了规章制度的?”
“是。”我将那包裹推到陈全面前,轻声道:“陛下的赏赐太过丰厚,远超我所立的功劳。并且,我不是未央宫的天子私臣,有些份外之赏,依照宫规,非长乐宫籍女臣宜受。”
长乐宫住的人主要是以太后为首的先帝时期的妃嫔宫女,天家旧制,为防天子误淫父婢,凡是天子想从长乐宫抽调宫娥补充未央宫和建章宫用人,都必须先经大长秋派女史查核身份。
这条规矩并没有怎么被遵守,但规矩既然在,搬出来总有它的用处。
陈全当然知道这条规矩,他听我着重提及“宫籍”,立即清楚这其中包含着的某种信息,脸色顿时微微一变,问道:“云祇侯在先帝时可曾侍……”
“没有!”我不愿他说出我十分厌恶的字眼,便打断了他的话:“只是陛下是天下范表,既然有规矩,就该恪守。只要我的宫籍还在长乐宫,陛下这些赏赐,我就不能私下接受。”
陈全久不作声,我恳切地望着他:“常侍,陛下虽然年轻,但他确实有成为数世难得一出的明主的气量和资质。正因为他是这样难得的良质美材,在他因为年轻而偶尔想法有偏差的时候,您就应该及时地提醒他,使他不至于踏错步子。”
“哼!”陈全冷笑一声,低斥:“如果你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光明正大,你大可以直接禀明太后,何必来求我?你分明是欺君藐上,不肯侍奉君王,你好大的胆子!”
“常侍,如果您可以选择,您愿意成为秩只六百石,但清名扬于朝,为世所重的议郎小官?还是愿意成为秩有二千石,但往往被世人误解的宫中常侍?”
我已经察觉到陈全的确跟我想象中的阿监大不相同,考虑问题极有主见,绝不可欺,所以干脆踩了他一下痛脚——这是十分冒险的事,假如他气量狭小,我踩他这一下,他必会恼怒报复。
陈全果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脸面怒意,我自他的怒意中看出他的几丝无奈和不甘,心中有数,赶紧道歉:“常侍,云迟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想求您看在云迟此时所遇窘况与您相仿的份上,垂怜助我一二。”
“求我?我看你是强逼!”陈全怒斥一声,但眉目间却有些黯然,显然这痛处实在是他的大憾。
我心里也有些唏嘘,诚挚的说:“常侍,我与您一样,都愿意忠心侍奉君王。但如果可以选择侍奉的方式,我只愿为臣,不愿为妾;愿为良医,不为嬖宠。”
陈全沉默许久,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摆手道:“云迟,我只帮你将东西转还。但如果大家因此动怒,你却如何?”
如果齐略看到这退回来的镜奁,恼羞成怒,那却如何?
我怔然想了会儿,才认真地说:“常侍,我认为陛下是个值得信任的天子,私情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