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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典听在耳里,突然问道:“你言下之意,是说楚国在行政架构上强过了朝廷?”
“楚国从三十年前的诸侯争位之后,就开始改革图变,现在摸对了路子,臻于完善。而天子虽然能吸取楚国的教训直接走正确的变革之路,但时间上毕竟慢了几步,加之朝廷的政局比楚国复杂,诸多掣肘,行事不可能让楚国那样爽利,落后些是理所当然。”
张典叩着椅子的扶手,一面点头,一面笑问:“云姑,你对楚国的制度这么欣赏赞叹,是不是想到楚国境内去考察一番?”
我闻言一笑:“楚国的制度从字面上来看,那是十分完善了。但推行到地方,却不知实况到底怎样。我确实有些想带着弟子去考察一番,不过那要等朝廷平了楚国以后再说。要不然,我去楚国可是半点安全保障都没有。”
张典替我倒了杯茶,笑道:“云姑如今在南州声名远播,就算去了楚国,他们也肯定敬礼有加,怎敢加害?只是千金之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现在还是不要去的好。”
我点头,不去想还远着的地方,问道:“牂柯是旧日夜郎国国都所在,也是繁华热闹之地,我初次来这里,不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
张典闻言忍俊不禁:“我知你春季会来查察南军医卫所,这些好去处,我早替你打听好了,吃过午饭就带你出去。”
我大喜,笑道:“既然外面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我们还在府里吃什么饭?出去吃就好了。”
张典大笑起来:“午饭你还是得在我府里吃,毕竟南军里中原籍的兄弟已经久不归家了,难得有故友来访,我若不留你在府里吃顿饭,让他们叙叙同乡之谊,不免叫人说我小气。”
说话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笑道:“子籍兄,说起来还有件事……”
我转头对跟在我身后的白芍点头示意,张典这才注目看我身后的人,留心细看,有些惊讶的笑问:“这是阿芍哥儿?七年不见,可长成英挺俊俏的大丈夫了。”
白芍踏前一步,拱手道:“见过张校尉,去岁家兄云萃生在蒙山行商时得校尉相助,才保得货物不被雷雨淋湿,他十分感激。我随姑姑东行前,他特意嘱我前来向校尉道谢。”
张典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何必多礼。”
“子籍兄高义我感激得很。不过精精儿有志从商,需要培养他的公平理念,不能让他以后养成只取不予的恶习,所以他的谢礼你一定要收下。”
张典出手救助黄精,大半是看我的情面,我本应亲自道谢,但为了少欠他的人情,我只能故意让白芍出面答谢,将这份人情尽可能的转到黄精和他身上去。
张典客套一番,见白芍执意,便将谢礼收下了。
三人再叙了阵话,便有仆役来报,请宾主用膳。
张典虽然设了府邸,但还是以军法治家,饭菜跟军中的习惯也差不了多少,都是大盆菜大盆肉,摆在大堂上由众人自由取用。只有张典作为主人,乔图作为陪客跟我和白芍一样另外设了坐席,照礼制摆好案几上座。
这别开生面的宴会却不是游乐宴,不拘先酒后饭的宴饮规则,加上众人都是经历过战争的老兵,深知体力保持的要诀,都是吃了饭以后再礼仪性的过来敬酒。我拿的是一杯只一口的小瓷杯,他们却是拿大碗,量不对等,但我意思到了,他们也不会计较。一轮正式的献酢过后,众人随意自取其便,讨论着牂柯的风土人情,异事异物。
我知道这群常年从军的将士其实不擅与女性相处,能针对我的兴趣发起讨论已经是他们向我示好的极限,当下尽量淡化自身的性别,含笑听他们讲话,偶尔发言询问。众人兴致勃勃,一时场面热闹无比,残席被仆人收拾了下去,换上了清茶和豆干等点心。
原夜郎国偏安一隅,不知天地之大,但其境内的鬼怪神话却多,我听得入神,吃了几块豆干,觉得口渴,便摸着茶杯喝茶。
那茶一入口,我顿觉有异,抬头见众人正听故事听得眉飞色舞,便将那茶含在口中,暗里抽了手绢,侧侧掩袖,将茶吐在手绢上,怀进袖中。
【第四卷 还巢】
第五十六章 异况
我这番动作连白芍都没注意到,不意旁边的张典却察觉有异,移席过来,悄声问道:“怎么了?”
我不好怎么说,支吾道:“刚才吃到一粒沙子。”
张典半信半疑的看了我一眼,突然拿起我刚放下茶杯,竟毫不避忌的喝了一口,我吃惊的道:“不能吞,茶里有巴豆汁。”
张典面色一沉,眼里怒火腾腾,啪的一声将茶杯放下,起身便走。我知他定是去找在我茶里放巴豆汁的人,赶紧离席追过去,低声叫道:“子籍兄,这可能是误会,你就是要查也放到日后去,别现在扫了兄弟们的兴。”
说笑的人群已有不少人发现了首席的异况,若是我们再不回去,今天的宴会可就真的败兴了。张典脚步一滞,正待回转,我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我是放了巴豆汁毒你,你有本事,就让张大哥杀了我好了,不必虚情假意。”
我愕然转头,这才发现身后跟着一名身材矮小的仆人。
刚才众人讲的讲听的听,谁都没注意奉茶的仆人长什么样,此时他开口说话,抬起头来瞪我,我才发现这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我和张典说话都放低了音量,不愿惊动宴会中的人,但这小丫头却泼辣得很,毫无顾忌。我微微皱眉,懒得看她,转头对张典道:“这等小事可以忽略不计,咱们回去吧。”
幸好她叫嚷的时候众人正在大声说话,料想除了我们以外也没人注意她叫了什么,张典忍了忍,摆手示意旁边的仆人将那小丫头捂了嘴拉下去。不料那小丫头十分倔强,竟一口咬开捂她嘴的下人,眼泪汪汪的冲张典喊道:“张大哥,这女人成天跟男人厮混,不守妇道,有什么好?值得你派人送我出府?我……”
“住口!”张典脸色铁青,眼里戾气大盛。我心中一凛,赶紧扬声唤了一声:“子籍!”
张典脸上的青气闪过,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挥手示意仆人将那丫头带下去,沉声道:“云姑,此事我日后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我略一犹豫,终究没有说话,微微一笑,回席坐好。小丫头的叫嚷众将士听到的不少,不过为了保全张典的颜面,不让我感觉尴尬,众人都有意忽略不计,反而提高了声气大声说笑,将这突发状况遮掩过去了。
白芍与我联席而坐,等到宴会恢复常态以后,便借口替我斟茶挨了过来,悄声道:“姑姑,你发现没有,那丫头的眉眼跟你有点像。这张府……你还要住吗?”
“张府不能住了,你出去准备一下,让莫莫他们找借口来接我。”
往年我查察南军的医卫系统,不惯住军营,都是借住张府,但今年出了这件事,再住下不免尴尬。白芍借口退出客堂,他动作也快,过不多时大刘便来通报,说我的学生莫莫等人请见。
莫莫得了白芍的嘱咐,口口声声要我出去率领学生研究当地特产医药。我就势告辞,张典自然明白其中的缘故,也不勉强,只是问:“云姑,今天你的学生吵闹,明日我再带你寻访牂柯胜景可好?”
我待要拒绝,看到张典眼里的紧张黯淡之色,一时却说不出口。张典身后的乔图突然转了过来,扯住我的衣袖,将我拉开:“云姑,我有话要说。”
我被他拽着走了几步,不禁皱眉:“乔兄有话请讲。”
乔图停下脚步,焦急的说:“云姑,那丫头崔将军送的歌姬,张大哥本来不想要,不过是看她长得和你有点像,不忍她流落无依,才将她收在府里当了丫头,并不是养的姬妾。那丫头自作多情,你可不能因此而误会了张大哥对你的一片心意。”
我正色道:“乔兄,我五年前就说过了,我将用一生时间来穷究医道,游历天下,无意儿女私情,更不可能嫁给子籍兄。你们这群糊涂兄弟,我已经明说了,你们还有事没事起哄,才使得今日有这么尴尬的事发生。”
乔图脸色一白,尴尬怒瞪着我:“若不是你每巡检南营,都来探望,张大哥又怎会总盼着你安心下嫁?你如果真的无心,一开始就该避嫌。”
我抚额长叹:“我除了巡检南营医卫系统,受邀给南营将士授课这些可因公就私的情况外,从没单独探望过他,做到这种程度我以为已经避足了嫌疑。”
乔图一时哑然,好一会儿才顿脚道:“云姑,你要交朋友,怎的不结些手帕交,却不避男女之嫌,与男子结交?这……这……”
我黯然道:“闺中女子谈侍奉公婆,我没法交流;我谈医术学问,物种驯化,技术改进她们也不懂。我教导的女弟子将我视为高高在上的‘阿嬷’,奉承敬爱有之,平等交往却不行,你说我到哪里去交女性朋友?子籍兄能文能武,目光远大,胸襟开阔,是难得的好朋友。我不忍为了避嫌而将友情完全抹杀,却不想世俗风气,终究还是将我推到了这么一步。”
乔图一时无语,我转头看了远处站的张典一眼,轻声道:“子籍兄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不能不成亲了。那丫头虽是歌姬,到底也是汉家女儿,我们又不讲究门第,娶了她也没什么不好。”
乔图气道:“云姑,虽说我们都出自寒门,不计较门第门低,可像那样丝毫不知进退,只会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忌害别人的愚蠢丫头,又怎么配得上张大哥?娶那丫头,还不如就地娶个部落的女族长算了。”
我本想说那丫头既然是崔将军送的歌姬,未必就真的愚蠢,但这念头一转,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心中一紧,问道:“乔兄,你说那丫头是谁送的?”
“是南疆将军崔骏去年岁末的时候赏下来的。”
那丫头虽然说的也是关中汉语,但音调的转折之间却带着一股异于关中语系的软糯和尖锐,那口音俨然与荆襄一带相似。荆襄口音的歌姬,竟经南疆将军崔骏的手,送给了军中最有实力的领军校尉,这其中的意味,让我不禁一惊,转身就往张典那边行去,叫道:“子籍兄,我有一事问你。”
直到进了张府的书房密室,我四顾无人偷听,才低声张典:“你可知刚才那丫头的底细?”
张典看我的神色,也猜出了我的疑虑,我没头没脑的一问,他也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我听她说是零陵郡人氏,自小便被卖在了牂柯商家。后来南军入城,她被主家献给了崔将军。”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沉声道:“子籍,你不可瞒我!你以军法治家,崔骏送的歌姬是楚国人氏,你不可能不加监管,可曾发现过异样?”
张典身躯微震,低声道:“她确实有古怪,但举动十分谨慎,除去偶尔为楚国说几句好话以外,并没有出格之举。我想她是崔将军赏下的,不好无故驱赶出府,所以留用。”
春寒料峭,我身上却出一层薄汗,看着张典说不出话来。
张典看我的样子不对,忙道:“云姑,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绝不会因此而落人话柄。”
我何止担心他收了楚国的歌姬,受人陷害?楚国不拘门第,以才学和功劳升官的任职制度,像张典这一类有功而受打压的人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我更怕的,是他竟真的被楚国收买了去。
张典在南军论地位不如南疆将军崔骏和两名郎将,但论到在军中的威信,自身的才能却实在无人能比,有振臂一呼从者如云的势力。
若是楚国以裂土为王,让他被割据南州为条件,诱他附楚攻汉,以南军这几年积累的实力,则不止南疆对楚国的扼制之势将冰雪消融,且长安危矣。
一瞬间,我想到了他上午那番谈话中,他询问我对楚国的态度时的表情!
那何止摆龙门阵的闲聊?那更是他在试探我对楚国所抱的态度!
张典这六年里向南开疆数百里的军功和帮助地方剿匪无数,却始终没有得到封赏。六年前他是校尉,六年后军职比他低,军功才能都远不如他,只有出身高于他的旧日同僚都已经纷纷升迁,只有他依然还是校尉!
楚国……确实已经开始了对张典的招揽,而他,也无疑已经动心了!
我心思转折,无数念头闪过,最后终于定下心来,一咬牙道:“子籍,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张典不明所以,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
我凝视着张典,一字一顿的说:“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你绝不会依附楚国背叛朝廷。”
张典日常举止从容不迫,但这时候却被我的一句话激得跳了起来,脸色铁青的看着我,眼底晦暗一片,诸多难分难解的情绪在他眸里纠结,声音有些沙哑的问:“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