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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意无意的晃动手掌,春三彩的光华流转。那内监眼里蒙上了一层迷醉的薄雾,不自禁的伸出手来。我在他抬头的时候凝视着他,柔声道:“阿监,您只要回答我的问题,这只春三彩就是您的。我的问题对您来说,其实相当简单……真的很简单,很简单……”
那内监略有些发痴的接过春三彩,我将声音放低,轻轻的问:“陛下现在还活着吗?他中了什么毒?”
“还活着,中的是毒鸦膏……”
我震骇莫名。毒鸦膏是我给鸦片起的名字,为做警示,特意加上了一个“毒”字。罂粟有极高的医用价值,因噎废食不可取,因此我在南州加强了种植、制药、销售三种流通渠道的管理,按照常理,这东西就算流落到宫廷,也应该是制成了药的成品,怎么可能出现这么原始的称呼?
是谁敢拿这东西来毒害天子?使用它的人是不是完全明白鸦片的特性?
我笼在袖间的双手握紧,掩口低头,掩饰惊怒。
那内监吐出这三个字,已被催眠而迷茫的眼里也闪过一丝惊惧,我知这临时的催眠作用有限,容易摆脱,当下轻咳一声,给他解脱了催眠状态,将准备好的问题问了一遍:“陛下有没有允许南州减去新征的财赋?”
那内监接着我的问题回答:“有的,不过只能减二成……”
那内监在半催眠状态下感觉只回答了我一个不重要的问题,但却得到了一只春三彩的翡翠钏十分划算,心里仅有的那点警觉又消失了,笑呵呵的引着我往前走。
转过一重复廊,甬道岔口突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我怔了怔,不自禁的站住了!
那人穿着一身骑都尉的服饰,眉目姣如好女,只是我曾记在心底的飞扬笑容已不再洋溢,嘴角唇边,仿佛带着淡淡的讥诮冷漠。
高蔓!
他终究还是顺着家里的安排入了官场。
六年未见,他已长成了这般模样。
我脚步一顿之后,忍不住快步向前。他也看到了我,眼里波澜微动,旋即归于平静,不言不动的停在岔道口。
这样的平静,是已将我当年的伤害忘了吧?
我心头一阵轻松,脚步缓了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轻的走过去,行礼问安:“高郎官万福!”
高蔓抿着嘴,没有答话,我等了等,等不到他出声,便随着那内监进了西朝殿。
殿堂广阔幽深,虽是白日也点着兰膏,灯影浮动。我抬头望去,不见天子正襟危坐的身影,丹墀上,书案后,摆着张云榻,榻侧悬着帷幕,只面向朝臣的这一面被挽开,十二名女史内监环侍榻前,捧着巾栉汤药唾壶水瓶等物。这是君王抱病上朝的常态,那帷幕和女史内监在灯光下投出的阴影,恰好将天子的脸也蔽在阴影下。
我目不斜视的行到丹陛之下,行礼叩拜,奉上奏疏。
论理这时君王应该出声免礼赐座,但我却没有听到齐略的声音,略等了一等,才听到一个女声道:“云祭酒,陛下赐你田二十亩,绢十匹,钱十万,准你辞职养病。”
这个声音从帷侧的阴影里传来,看不清传言人的面容,但灯光投影,帷幕上丰姿绰约,可看见九尾凤钗的形状,那不是普通传言女史着的冠笄,而是后宫嫔妃的盛装华饰。
我想了一想,便想通了,这幕后代天子传言的女子,估计就是越姬。若要扶持幼帝登基,现在就该让朝臣们习惯她随驾临朝的状况,到时不显突兀。
我俯身叩谢,然后道:“陛下,近日闻陛下玉体欠安,太医署几名大夫屡屡束手,臣不胜忧心。臣原出身于医署,薄通医技,也曾领过郎中之职,斗胆请陛下赐脉,容臣一请。”
越姬还没说话,丹陛下承旨的尚书越谨已经抢前一步道:“云姑娘忠君之心可表,不过你为南州抚民使,兼领祭酒从事已有六年,政务繁忙琐碎,只怕于医技有所荒废,不宜奉驾。”
我还未答话,我久请不见的司徒郑蒙反而先一步开口:“我司徒府掌各州佐吏职守政绩,对云郎中知之甚详。云郎中实为我朝奇女子,在南州六年,州内民众教化一新,非但政绩斐然,且其本职未见丝毫疏荒。连那断肢再续,剖腹重合于她的妙手施来,亦只是寻常事。其医术精妙奇绝处,真有神鬼莫测之能,便是在中原,也声名赫赫。陛下沉苛日久,难得云郎中远道归来,正宜问脉,岂能因越尚书一言废事?”
我抬头望去,见以司徒为首的几名老臣眼里都有焦急之色,确实是相当想知道齐略的病情,不禁心情微松——我与他们目的相同,有这一点,即使是他们有意将我推出去,我也甘愿之所用。
越姬插口道:“陛下有诏,云姑娘既精医技,便留于未央宫随侍。”
未央宫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太医署三十几位太医都是一进了未央宫,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传出来的医案都成了套数。如果散了朝以后我再留在里面给齐略看病,那还有什么用处?
我淡淡的道:“陛下,臣家中已经备好车马,明日替舍侄娶得新妇后,便要离开长安。因此臣不能留在未央宫奉驾,只能趁今日为陛下请脉。陛下政务繁忙,可否容臣放肆一二,入幕请脉?庶可使政务私事,两不相误。”
越谨弗然作色,讥道:“云姑娘,你既出身太医署,自当明白规矩。陛下万金之躯,不容轻忽,问脉断案用药施针都需医者随侍,以免庸医误开药方后逃之夭夭。你既不肯随侍驾前,谁敢用你所开之方?请脉也大可不必!”
一名老臣抢前道:“请脉与开方看似一体,但请脉者未必定要开方。云郎中忠心可嘉,便是恪于家事不能常侍君侧,陛下也当念其诚意,准其所请,得见天颜。”
他说着目光凌厉的扫了越谨一眼,突然起身出列,跪到丹陛之下,看着丹墀上倚榻斜卧的人影大声道:“陛下啊,老臣等人至今已整整七十八日未能与您共商朝政,当面问安,每日只能往太医署查询医案……陛下,臣等心忧君父康健,若不得一德高望重的大夫当面请脉,告知我等陛下玉体安否,臣等是寝食难安哪!”
他一声号呼,响应者众,包括司徒在内的一干老臣,竟纷纷出列,形成要挟之状,支持我入幕请脉。
我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心思,只要他们此时支持我去给齐略看病,我都万分感激,当下朗声道:“陛下,请您允许臣入幕请脉!”
越姬低下头去,似乎倾耳听天子的判断,过了会儿才道:“云姑娘,陛下准你所请。”
众老臣都面露喜色,纷纷向我投目以视,怕是恨不能扑过来面授机宜一番,好让我顺他们的意办事。
越谨大咳一声,大声道:“云姑娘,陛下准你入幕请脉,请你随内监往侧殿一行,让宫娥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无利器。”
这份谨慎放在风雨飘摇的时候,也算应有之义,但走到侧殿,殿内却不仅有宫娥,还有两个身着铁甲,面相凶恶,杀气腾腾的武士。
我皱眉:“男女有别,两位毫无避嫌之意,是何用意?”
两名武士里一人微有尴尬之色,另一人却疾颜厉色的说:“你要登陛面君,搜检当然要份外仔细,怎能全由不通武事的宫娥敷衍?我们自该在一侧监督。”
“就算是为了陛下的安危搜察女子身体,也该由凤翔军女卫来,几时有男子敢在深宫之中行窥视女体的荒谬之事?你是哪来蛮夷,丝毫不懂宫廷禁令,竟敢在未央宫中如此无礼!”
那卫士勃然大怒,拨出佩刀,虚空一斩,喝道:“你敢违抗圣令,欺君藐上!”
他那一刀斩下,竟将我鬓边的钗尾扫断,好好的三串垂珠滴滴嗒嗒的滚了一地。我颈后寒毛一乍,不禁一惊,那武士返刀归鞘,面上大有得色。
“就算我做了什么事,是否违抗圣令,欺君藐上,也只有陛下和有司才有资格拟定罪名,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妄语的。你一个小小卫士,竟敢在宫禁之中,拨刀伤人,威吓文臣,胆子可真不小啊!”
那卫士见我一惊之后,竟无惧色,不禁一愕,我轻嘿一声:“还有,你这手刀法,拙劣之至,料想除了在手无寸铁的女子面前显显威风以外,再无他用!”
“你这……”那卫士勃然大怒,连脖子都粗了几分,握拳逼近。我凝立不动,淡淡的问:“你还敢动手?”
在他身边的那卫士赶紧拉住他的手,一名宫娥连忙赔笑道:“云姑娘,他们也是遵令而行,行事有不当之处,并非有意冒犯,您莫放在心上。”
我冷然一笑,注视着这名宫女,缓声道:“没有诏命,也没有惯例,他就敢对女臣如此无礼,威逼恐吓,我看他们不像是戎守宫禁的卫士,倒像是哪里出来的强盗。”
那宫娥的脸色一滞,古怪至极,不再说话了。我再看了他们一眼,指了指殿门,问:“你们现在是出去,还是随我同往陛前,请陛下和诸位公卿一断是非?”
两名卫士想说什么,但却被一旁的几名宫娥推了出去,刚才那赔笑的宫娥又挽着我,一迭声的代替他道歉。
检查利刃时节外生出这么个岔枝来,无非是有人吓唬我一番,让我不能当着朝臣的面给齐略诊脉而已。他们想让我失去常态,我却偏偏不如他们的愿。
越谨见我毫无异状的回到正殿,面色登时有些难看,眼看我准备登陛而上,他突然又叫了一声:“且慢!”
我转头问道:“越尚书,你还什么事?”
“云姑娘,簪钗也是利器,请你解下来吧?”
我一愕,一干老臣也不禁恼怒,便有人喝道:“你堂堂尚书,怎如市井无赖般的胡搅蛮缠?”
越谨头一扬,大声道:“诸位莫非忘了太后娘娘遇刺的教训了?当日刺客正是以铜簪刺伤了太后娘娘!”
众人一时哑然,我压下心中的怒气,朗声一笑:“越尚书谨小慎微,所虑极有远见,云迟岂敢有违?”
当下依言将簪钗等物取了,再问:“尚书还有何吩咐?”
“有劳云姑娘将指约腕钏等首饰一并取了,以示清白之意。”
我听他竟连指环腕钏等东西都要我取了,心中微惊,蓦地明白,越谨阻止我接触齐略,不是怕我的医术,而是怕我的催眠术。
我心中惊怒,面上却不动声色,依言而行,然后再问:“越尚书,可还有事?”
越谨摇头,示意我可以登陛请脉。我却不动,冷笑一声,注视着他缓缓的道:“越尚书,云迟想必是哪日里不经意得罪您了,以至您今日竟是定要云迟披发跣足,以谢其罪!”
越谨面色微变,我却不再看他,听到丹墀上越姬传唤,便拾阶而上。
不知为什么,在被越谨层层刁难的时候,我心里波澜起伏,忍了又忍才将气忍下去,只想登上丹墀,看看齐略的现况。但到此时登上了丹陛,我的心情却奇异的平静了下去,心里突然浮出一个奇怪的感觉:这御席上躺着的,不是齐略!
如果是齐略,即使他不记得我了,即使他真的病重气弱到要人代传其言,又怎么可能容得下这么明显的外戚越权之举?怎么容得下别人强逼自己的臣子在朝堂上受这等侮辱?
侍驾的几名内监让开了些,帷幕中那躺在越姬身侧的人的脸面现了出来,那眉眼是极其熟悉的,我走过去俯身诊脉,手指触及他的肌肤,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沉淀下来,变成了笃定——这人,不是齐略。
尽管病色愁容将他的长相自然塑成了孪生兄弟般的相似,但他不是齐略!
就算我脑子里记得的容貌与齐略现在的真实长相有差,但心中的直觉,肌肤接触的感应,都足以使我确定他不是齐略。
为什么越氏要用假君临朝?
心中惊涛骇浪翻涌,但在这种时刻,我反而平静了下来,轻声道:“陛下!臣……云迟请脉!”
躺着的那人缓缓的睁开眼睛,做了个挥手免礼的动作,看了我一眼,眼珠却是呆滞的,没有丝毫的灵光——这人果然是被催眠了,所有的举动都是半梦游状况下做出来的,受人控制。
可是控制他的人在哪里?总不可能是越姬吧?
我抬头望去,越姬的目光与我一触,眼里突然多了些慌乱,下意识的往她身侧看了一眼,强笑问道:“云姑娘,陛下的脉像可好?”
“容臣细诊。”
我移动了一下位置,不动声色的向越姬刚才看的地方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坐着的却是个素衣青衫的女史,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虽不施脂粉,也有一股动人心弦的明艳。
这人是谁?凭什么让越姬在慌乱的时候向她讨主意?
“云郎中,陛下到底是何病症?”
陛前等候许久,不见我出声断案的一干老臣都忍不住出声催促,我却久久没有回答——越姬他们找人来代替齐略上朝,是齐略已经死了,还是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