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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旅店-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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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眉头一跳,心想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把头垂得更低,装作注意力完全放在纸面上的样子,握着笔胡乱涂写着。

我下意识地乱写乱画,记事本上纷乱的钢笔画中,一个名字渐露雏形,我看清这几个字,心中陡然一惊,抬头见无人注意,急忙撕了这页纸揣到口袋里,呼吸兀自起伏不定。

这时伊藤和美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留在这里看着她,别让她死了。”说完便跟萧正林一起走出了审讯室。

我点点头,看着眼前被打得面目全非又奄奄一息的女子,心中不忍。心想伊藤和美方才嘱咐我的不是“别让她跑了”,而是“别让她死了”,可见她所受的伤有多重了。

这时黑暗中有个女声弱弱地响起:“你……能不能帮我?”

我微微一怔,叹了一声,说:“这里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没本事放你出去的。”

代号“红日”的女子苦笑一声,声音里无限凄凉,说:“我伤成这样,早已没想过能活着出去。我希望你能帮我给他带个口信,也算是了却我死前的一桩心愿。”

我心里展开短暂的拉锯战,很快就有了结果,我说:“不行。帮了你,日本人不会放过我。”

说完这话我自己也稍微觉得有点憋屈,胆小怕事没气节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国难当头,这时候怎么能只顾自己?可是我一早就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侵略者一定会被赶出去,我作为一个远离历史舞台的小市民,现在只不过在敷衍他们,指望着可以平安无事地度过这段黑暗的日子。

她忽然笑了,说:“其实‘黄昏’跟我说起过你的。中田大佐的翻译官,曾经救过他一命。我本以为,你跟其他汉奸,是会有些不同的。”

汉奸。虽然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但是这个称呼还是刺痛了我。脑海中浮现起那个服务生英挺清俊的脸孔,以及他原本对准了我终究又移开了的枪口。这时只听“红日”又说:“放出去的消息是假的,‘黄昏’现在根本不在静安寺。他在码头,等着我跟他会合。”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我们说好的,做完手上的任务就一起回重庆。哪知我会被抓住,他见不到我,也不会独自离开的。八号码头离静安寺不远,日本人迟早会找到他。”

她忽然痛哭起来,一脸的血泪混在一起,方才那么残忍的酷刑她都挺过来了,现在却哭得好像世界末日,喃喃地说:“打从进入军统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动凡心的。不但害了自己,也会连累别人啊!”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我说。终于忍不住伸出援手,虽然我知道从此在前方等待我的将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黑暗之路。

她愣住片刻,似是不敢相信,半晌才冷静而迅速地说:“你去八号码头,跟‘黄昏’说,‘红日’被捕,路不安全,暂勿回重庆。敌方拟在上海建立特务机构,名为76号,首脑名单隐藏在一幅清明上河图里,现在‘麒麟’手上,拿到即按图杀之。另,‘麒麟’已深入敌方内部,切勿自相残杀,万事小心。”

日落的江边,水面上飘着薄薄的雾气,太阳被乌云遮住了光彩,淡淡地挂在天边。这是一个阴霾的黄昏,上海风格各异的建筑掩映在落日暗淡的光线里,就连平日里最繁华的法租界此刻也是寂静无声。

一个身穿黑色长呢子大衣的男人伫立在江边。头上扣着一顶时下绅士很流行戴的黑色礼帽,将双眼掩盖在帽檐下的阴影里。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缓缓走上前去,说:“喂,你还记得我吧?”

他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我,微微一怔。我想对他礼貌一笑,可是因为太过紧张,怎么笑也笑不出来,左右看看,上前一步,将“红日”要我转达的话一字不差地对他说了。他眼神中出现短暂的慌乱,想必是在担心那个叫“红日”的女人吧。这时大桥下传来油轮汽笛的鸣响,他的目光投向我身后,忽然拉起我的手疾步往对面方向走去。

我知是出了状况,一时也不敢出声,只是跟着他快步走着,这时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和一个生硬的男声:“站住!”

我们哪里肯站住,反而越走越快。钻进附近的一个小弄堂里,“黄昏”拉着我跑起来,一边跑一边问:“她伤得很重吧?日本人逼供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他声音里有恍惚的凄哀,一阵晚风吹过,我眉心一凉,忍不住安慰道:“她还活着。你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这时,前方路口忽然闪出一个人来,身穿灰色长衫,就是方才那队人,举枪指住我们,说:“你们是什么人?他妈的怎么越叫越走?有可疑!跟老子回宪兵队去!”

“黄昏”朝他笑笑,说:“这位大哥,你一定是误会了,我跟我妻子着急回家带孩子,才没听到你叫我们。”说着他暗中捏了捏我的手,我忙附和说:“是啊,长官。孩子刚满月,我跟我丈夫着急回去。”话一出口,我的脸货真价实地红了起来,“黄昏”看我一眼,瞳人里划过一丝温暖的神色。”

那男人斜嘴笑笑,没有说话。“黄昏”从怀中掏出一沓钞票,塞进他口袋里,说:“长官,行个方便。我们夫妻两个都在南京路的洋行上班,有家有业的,还能做什么坏事不成?”

宪兵队的人经常在街上以巡查为借口讹诈钱财,这种事情我也早有耳闻,却是第一次碰上,并且是跟一个货真价实的特务在一起。那人收了银子,自然不再发难,说:“很快要宵禁了,没事别在街上晃!”说着转身欲走,整个人却忽然僵在了路口。

我松了一口气,刚要拉着“黄昏”往另一个方向走,目光却跃过那个宪兵的肩膀,看到了萧正林微蹙的眉眼。

远方洋楼上的几处灯火隐约闪烁着,在宵禁到来之前,更显得四下寂静无声。萧正林的身影有些模糊,瞳人里闪烁出的光却是清晰的,他分明就看到了我。在我与一个军统特务牵手的时候。

黑暗中,他端详我片刻,训斥那个宪兵说:“当街干这种勾当,不怕伊藤少佐知道了剥你的皮!”

“萧大队长,对,对不起!”那人吓得慌乱不已,掏出口袋里“黄昏”给他的那沓钞票,说,“小的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萧正林伸手接过那沓钞票,看也没看他一眼,目光划过我的脸落在“黄昏”身上,说:“还好我们在搜查的特务是个单身男子,否则你给放过去了,死十次也担当不起!”

那人吓得噤若寒蝉,连声认错。萧正林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我眼睛里,一瞬间似有无限深意,说:“还不快走!”

“黄昏”瞥他一眼,拉着我转身而去。此时宵禁已经开始,他带着我转过几条小路,钻到小码头旁停靠的一艘木制乌篷船里。

三、{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

   小船把他们带到一所小屋里,小屋盖在水塘边,潮气很重,这里是军统特务的联络站,同时也是一处藏身之所,“黄昏”对来这里的路线驾轻就熟,此时天刚蒙蒙亮,我们在附近渔民家里吃过早饭,两个人一夜未眠,此刻却也都全无睡意。

   闭塞的小渔村,天亮的仿佛都比市区要早,举目望去,长河落日圆,墟里上孤烟。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和衣上床躺着,整个人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半点儿力气都没有。“你呢?”我反问他。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他用陈述的语气说,转过头来看我,英挺的脸上略有憔悴之色。

   我黯然一笑,“事已至此,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想让我怎么样你就直说吧。”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说,“联络站的人说,明天正午十二点,‘麒麟’会亲自把隐藏在清明上河图里的名单送过来。你帮我接收,然后交给重庆的人。”

   这么重要的事他会让我来做,倒是让我始料未及。我问,“那你呢?你去做什么?”

   “我知道,‘红日’撑不了多久。无论如何,我要去见她最后一面。”他这话听起来有些孩子气,语气却是无比笃定的,窗外寒气逼人,他说,“也许,还会送她一程。”

     不知道什么时候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黄昏”已经不在我身边。窗外日光明亮,我掏出怀表看了看,竟然正好十二点。急忙翻身跳下床,心中默背着“黄昏”交给我的与“麒麟”相认的暗号。这时门忽然被撞开,我一个趔趄,整个人跌到茶几上,还未来得及站稳,抬头只见伊藤和美带着一队人冲进来,她用枪指着我的头,用日语说:“穆珊你这个贱人,竟然给国民党办事!中田大佐就是你串谋军统特务害死的吧!”

   我扬了扬嘴角,用日语回答她,说:“中田不死,你怎么上位?说起来你该好好感谢我才是。”

   伊藤和美飞快地给了我一耳光,温婉的脸上气得有些痉挛,说,“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我们刚端了军统的一个联络站,‘麒麟’那条线已经败露,你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她用冰冷的枪口抵住我的太阳穴,说,“告诉我‘黄昏’在哪里,我给你留一个全尸。”

   我心想横竖也是个死,笑得愈发灿烂,说,“‘黄昏’?你看我像不像‘黄昏’?”

   伊藤和美挥手又给我个耳光,手劲儿很大,我怀疑她在日本是练柔道的,我被打得整个人趴在地板上,她又上来狠踩一脚,说,“受死吧,你这个叛徒。”

   我闭上眼睛。
   可是等了很久,预想中的枪声却没有响起来。我睁开眼睛,抬头只见萧正林握着她的手,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伊藤和美面露怒色,刚要发作,萧正林忽然伸手抱住她,目光跃过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落向我。

   有很多次,他都是这样地看着我的吧。

   一双好看的眼睛仿佛沾染了夜色,漆黑而深邃。有那么一瞬间,我多想要深陷其中。可是他很快垂下眼帘,在她身侧耳语,说,“我答应你,跟你回日本。”

   我一愣,艰难地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却不再看我。伊藤和美面露喜色,白皙的脸上浮现出真正温婉的表情,她用生硬的中文说,“真的吗?你肯为我放弃这里的一切?”紧接着,相识怕她会反悔一样,把头埋进他的胸膛,轻声说,“世上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呢?你跟我回日本,我一定会让我的家族接纳你。”

   萧正林点了点头,英俊的面庞上有层忧伤的暗影一闪而过,他低头又在她耳边说些什么,伊藤和美回头看我一眼,怒气消减了很多,其中却有一种深深的妒意,但还是顺从地带着其他人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空气里有小渔村特有的鱼腥味和潮气,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种味道。

   脑子像是搭错了筋一样,我想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没头没脑地竟然笑了一声,说,“你竟然能让伊藤和美对你言听计从,真像个神奇的驯兽师。”

   萧正林只是看着我,神色中闪过一丝爱怜,拍了拍我的头,轻声唤我,“穆珊。”

   我的眼眶骤然一酸,明知道答案却还是要问:“那天,你是不是故意放过我的?”

   “是。”他想都没想就这样回答,顿了顿,说,“你的家人我已经安顿好了,放心吧。”

   我苦笑一声,原来有些东西真的是命。千般小心,万般谨慎,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不但连累了家人,也让我和他,走到了这样万劫不复的境地。

   其实,真的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心里竟然装下了他,这个连伊藤和美那样的女人都对他情有独钟的伪政府行动队队长,不折不扣的汉奸。

   我应该不知道,所以极力控制着这个念头,可是他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递给我一只小巧的藤条箱,说,“这是我在你家帮你收拾的行李。一会儿我送你去码头,出国吧,局势稳定了再回来。”

   我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原稿纸,上头散乱地写着他的名字,我说,“那天在审讯室,不知道为什么就写着你的名字。”

   “我知道。”他笑了笑,嘴角掠过一丝甜意,说“我看见了。”

   我低下头,泪水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地板上,伸手将那张纸撕成碎片,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是他一定听到了的,因为那一瞬间,他的面色那么苍白。

   雪白的纸屑旋转在半空,缓缓散落到地上,我说:“都忘了吧。”

四、{平生事,几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宽阔的黄浦江,游轮的汽笛破空而鸣。

   我在等“黄昏”的到来。手里提着方才萧正林给我的藤条小箱,胸中涌动着一种恍惚的酸楚。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层层人群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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