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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深呼吸数次镇定神经,移向下一页。
十月十二日在东京板桥区的住宅街,一位NHK'景安'收款员(五十六岁)同拒付收视费的大学生发生口角,用包里随身携带的牛耳尖刀刺中对方腹部造成重伤。收款员被赶赴现场的警察当场逮捕。当时他手持沾满鲜血的尖刀恍惚呆立,被捕时毫无抵抗。该收款员六年前被录用为职员,工作态度极为认真,业务成绩也优秀。一位同事介绍说。
青豆不知道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她订阅的是《读卖新闻》,每天仔细浏览一遍,不漏掉任何角落,社会版的报道——尤其是涉及犯罪的消息——更是详细阅读。这则报道几乎占据了晚报社会版近一半的版面,漏掉如此重大的报道恐怕不太可能。当然也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没能读到。这种可能性极低,但不能断言绝对没有。
她额头上蹙起皱纹,沉思片刻这种可能性,然后在笔记簿上记下日期和事件概要。
收款员名叫芥川真之介。好神气的名字,像文豪一样。没有刊登他的照片,只登了一张被刺伤的田川明(二十一岁)的照片。田川君是日本大学法学院三年级的学生,剑道二段,如果有练习用的竹剑在手,恐怕不会如此简单地被刺伤。当然,普通人不会单手握着竹剑和NHK'景安'的收款员交谈,普通的NHK'景安'收款员也不会在包里放上把牛耳尖刀走动。青豆仔细地追踪了其后几天的报道,没有发现那位被刺学生死去的消息,大概是保住了一条命。
十月十六日北海道夕张的煤矿发生了重大事故。在地下一千米的采掘现场发生火灾,正在作业的五十余人窒息身亡。火灾蔓延至地表附近,又有十人被夺去性命。公司为了防止火势扩展,甚至不曾确认其余作业人员的生死,便开动水泵放水淹没坑道。死者共达九十三人。这是一桩令人发指的事件。煤炭是“肮脏”的能源,挖煤则是危险的作业。采掘公司合不得投资设备,劳动条件恶劣,事故经常发生,矿工们的肺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但煤炭廉价,所以存在需要它的人们和企业。青豆清楚地记得这次事件。
青豆要寻找的事件,发生在夕张煤矿火灾事故的余波还未平息的十月十九日。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在数小时前Tamaru告诉她之前,青豆居然一无所知。无论怎么想象,这都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关于此次事件的标题,是用绝不可能看漏的大号铅字印在早报的第一版。
于山梨县山中与过激派枪战警察三人身亡还配了大幅照片。是事件发生现场的航拍照片,在本栖湖附近。还有简单的地图。从开发为别墅用地的地区出发,深入山中。三位死亡的山梨县警察的肖像照。乘坐直升机出动的自卫队特种空降部队。迷彩战斗服,装有瞄准镜的狙击步枪和枪身短小的自动步枪。
青豆久久地扭着脸。为了正当地表现情感,她将面部各处的肌肉尽量拉伸。但桌子两侧都有挡板,没有人目击她面部如此剧烈的变化。然后青豆深深地呼吸,将四周的空气完全吸入,再全部吐出。就像鲸鱼浮出海面,将巨大的肺里的空气全部更换时那样。背靠背坐着正在学习的高中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扭头看了看青豆,当然未发一言,只有心惊胆战的份儿。
把脸扭了一阵子,她再努力舒缓各处的肌肉,恢复原来普通的脸庞。然后用圆珠笔杆的末端,咚咚地久久敲击门牙,试图将思绪整出个条理。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理由,不如说必须有理由才对。为什么这样震撼整个日本的重大事件,我居然会漏掉呢?
不,还不仅仅是这一桩事件。就算是NHK'景安'的收款员刺伤大学生的案件,我也毫不知晓。太奇怪了。不可能连续出现如此重大的疏漏。再怎么说,我也是个一丝不苟、一向谨慎的人,哪怕是一毫米的误差都不会放过,对记忆力也很有自信。才会把好几个人送到那个世界去了,却不曾犯过一次错误,得以平安无事。我每天细心地阅读报纸,而我说“细心读报”,就意味着从不放过任何稍有意义的信息。
本栖湖事件连续多天充斥着报纸的版面。自卫队和警察为了追捕逃走的十名过激派成员,进行了大规模的搜山,击毙三人,重伤二人,逮捕四人(其中一名系女性),一人行踪不明。报纸通篇充斥着这一事件的报道,结果NHK'景安'收款员在板桥区刺伤大学生一案的后续报道,就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
NHK'景安'——当然不会表现出来——无疑很高兴。如果没有发生这桩重大事件,媒体肯定会抓住此案不放,对NHK'景安'的收款制度或这个组织的现有形态,大声提出质疑。在这一年年初,发生了自民党横加指责NHK'景安'的洛克希德贿赂事件报道特辑,逼迫其更改内容的事件。NHK'景安'在播放前向几位执政党的政治家详细说明了节目内容,毕恭毕敬地请示:“内容即是这样,是否可以播放?”令人震惊的是,这居然是习以为常的例行公事。NHK'景安'的预算必须经国会批准,上层害怕得罪执政党和政府而遭到报复。执政党内也存在着认为NHK'景安'不过是自己的宣传机关的想法。这样的内幕被揭露出来,众多国民当然开始对NHK'景安'节目的独立性与政治公正性抱有不信任感,于是拒付收视费的运动也势头大增。
除了这起本栖湖事件和NHK'景安'收款员案,青豆对这一时期发生的其他变故、事件和事故,每一件都记忆犹新。这两件事以外的其他新闻,记忆中并无疏漏。她记得每篇报道当时都仔细阅读过。然而,唯独本栖湖枪战事件和NHK'景安'收款员案件,根本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记忆。究竟是什么缘故?就算我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但只漏掉这两起事件的相关报道,或只把记忆中与之相关的部分巧妙地删掉,这种事可能吗?
青豆闭上眼睛,用指尖使劲揉着太阳穴。不,说不定这种事真有可能。在我的大脑中生出了某种试图改造现实的功能般的东西,它选出某种特定的新闻,严实地蒙上黑布,不让我的眼睛触及,不让它留在记忆中。像警察的佩枪和着装的更新,美苏联合建设月球基地,NHK'景安'收款员用牛耳尖刀刺伤大学生,本栖湖畔过激派与自卫队特种部队进行的激烈枪战,诸如此类。
然而,这些事件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共性?
再怎么想,也不存在什么共性。
青豆用圆珠笔杆的末端咚咚地敲击门牙,动脑思索。
经过很长时间,青豆忽然这样想:
比如说,可不可以这样思考——出问题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包围着我的外部世界?并非我的意识和精神出现了异常,而是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的作用,我周围的世界本身接受了某种变更。
想来想去,青豆越发觉得这种假设显得更自然。无论如何,没有任何真实感让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出现了缺损或扭曲。
于是她把这个假设继续向前推演。
发生了错乱的不是我,而是世界。对,这就对了。
在某个时间点,我熟知的世界消失了,或说退场了,由另外一个世界取而代之。就像铁轨被切换了道岔一样。就是说,此时在此地的我,意识还属于原来的世界,而世界本身却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东西。发生在此地的事实的变更,目前还很有限。构成新世界的大部分东西,沿用了我熟知的原先那个世界的,所以就生活而言,(眼下几乎)没有出现现实上的障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被更改的部分”恐怕会在我的周围制造出更大的差异。误差一点点地膨胀,于是在不同的场合产生不同的误差,它们或许会破坏我采取的行动的逻辑性,会让我犯下致命的过错。如果真的形成那样的局面,的确会成为致命伤。
平行世界。
就像口中含了个很酸的东西,青豆扭起了脸,但不像刚才那样剧烈。然后再次用圆珠笔杆末端咚咚地使劲敲打门牙,喉咙深处发出沉重的呻吟声。背后的高中生听见了,但这次假装没听见。
这简直是科幻小说。青豆暗想。
说不定是我为了保护自己,随意编了一套假设?也许只是我的脑袋出了毛病。我以为自己的精神完美正常,以为自己的意识毫无扭曲。然而,声称自己完全正常,是周围的世界发了疯,难道不是绝大部分精神病患者的主张吗?会不会只是我提出了平行世界这个荒诞的假设,强词夺理地想把自己的疯狂正当化呢?
 ; 需要冷静的第三者的意见。
但又不能去找心理医生接受诊察。事情太错综复杂,不能直言相告的事实也太多。比如说我近来做的工作,毫无疑问是违背法律的。要知道那可是用自制的冰锥偷偷地把男人们杀死啊!这种事不能告诉医生。即使对方都是一些坏事做绝死有余辜的坏蛋。
就算能把这些违法的部分巧妙地遮掩过去,我走过的人生道路中那些合法的部分,哪怕往好里说,也难算得上中规中矩。就像一只皮箱,里面结实地塞满了肮脏的衣物。其中有足以将一个人逼得精神异常的材料,不,大概足够三个人用的。只需举出性生活这一条即可。绝非可以在人前说出口的东西。
不能去看医生。青豆想。只能自己单独解决。
先把我自己的假设继续推演下去。
假定这样的情况真的发生,换言之,我置身的这个世界真的被变更了,那具体的道岔口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又是如何被扳转的呢?
 ; 青豆再度集中意识,搜寻着记忆。
最先想到的世界变更的部分,是数日前在涩谷的酒店房间中处置油田开发专家那一天。在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上走下出租车,利用紧急避难阶梯下到二四六号公路,换了一双连裤袜,走向东急线三轩茶屋车站。途中青豆和一位年轻警察擦肩而过,第一次发现对方的外表和平时不同。那便是开端。如此看来,恐怕是在稍往前一点,世界发生了转换。因为那天早上,她还在家附近看见警察身穿看惯的警服、佩着老式左轮手枪。
青豆想起在陷入交通拥堵的出租车中听到雅纳切克《小交响曲》时体验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那是一种身躯被扭绞的感觉,一种身体组织像抹布一样被一点点地绞干的感觉。那位司机告诉我首都高速公路上有紧急避难阶梯,我脱下高跟鞋,从那条危险的阶梯走下去。在强风的吹拂下光着脚走下阶梯时,《小交响曲》开头的鼓号曲始终断断续续地在我的耳中鸣响。没准那就是开端。青豆暗想。 一出租车司机给人的印象也十分奇妙。他在临别时说的那句话,青豆依然记得清楚。她尽量准确地在脑子里再现那句话。
一旦做了这样的事,往后的日常风景,看上去也许会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但是,不要被外表迷惑。现实永远只有一个。
这个司机说话挺奇怪的。青豆当时想。但是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她心里并不明白,也没特别在意。她急着赶路,没时间多想麻烦事。但现在重新回味,这段话显得十分唐突、奇妙。像是忠告,又似乎能理解成暗示性的讯息。司机究竟想向我传达什么寓意?
 ; 还有雅纳切克的音乐。
为什么我立刻明白那音乐是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我怎么会知道那是谱写于一九二六年的曲子?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并不是听了开篇主题就能说出名字的通俗乐曲。一直以来我也没有热心地听过古典音乐,连海顿与贝多芬在音乐上的差异也不太清楚。尽管如此,为什么一听见出租车的收音机里流出的那支乐曲,我立刻就明白“这是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为什么那支乐曲会给我的身体带来激烈的个人震撼?
对,那是一种非常个人的震撼。像长期休眠的潜在记忆,因为某个契机在不曾料想到的时刻被忽然唤醒,就像那种感觉。其中有种仿佛被人抓住肩膀摇撼的感觉。如此看来,也许我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的某个地点,曾经和那支乐曲发生过深切的关联。也许当音乐流过来,开关就自动打开,我身体内部的某种记忆就自然苏醒了。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但无论怎样苦苦搜寻记忆深处,青豆也毫无头绪。
青豆环顾四周,凝视自己的手心,检查指甲的形状,为慎重起见还隔着衬衣用双手抓住乳房检查形状。没有特别的变化,大小与形状一如平日。我还是原来的我,世界还是那个大千世界。但某些东西开始发生变化。青豆能感觉到。就像寻找图画上的错误一样。这里有两张图画,左右并排挂在墙上比较,似乎完全相同。但你仔细地一一检查细节,就会发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