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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譬如说,按照我在海员报每月拿十亿元的工薪(这些钱在市场上只够买四十包火柴算来,那么这笔数目,并不象若拉所想的那样惊人。
门外站着的是布拉果夫。我证明了他的身份,若拉把他放进店里来,并且跟我说再过上两个钟头他到我们这儿来暖和暖和,喝杯开水。
“我跟您讲,”——布拉果夫说。“我总忘不了梭勃里的那篇小说。写得很有才气。不能让它掷了。您知道,我象老报人似的,有一个不放过好作品的习惯。”
“有什么办法呢!”我回答说。
“把原稿给我。我用人格担保,一个字都不动。我就住在您这儿,因为回家往兰若龙去已经不行了——非把我剥光不可。我当着您面把原稿遛一遛。”
“什么叫‘遛’?”我问。“‘遛’不就是修改么。”
“我不是跟您说过一个字都不加一个字都不减吗。”
“那您怎么办呢?”
“您就会看见的。”
从布拉果夫的话里,我感到有点莫名其妙。有一个神秘的东西,在这朔风凛冽的冬夜,跟这位沉静的人物一同到阿尔斯王商店来了。应该打破这个谜,所以我接受了他的要求。
布拉果夫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非常粗的香蜡烛头。蜡烛上绕着一条条的金纹。他把这个蜡烛头点着了,放在大箱子上,坐到我的破皮箱上,俯在原稿上,手里拿着一支木匠用的扁铅笔。
半夜里,若拉·科兹洛夫斯基来了。我刚好烧开了水,沏好了茶,不过这次的茶不是干胡萝卜作的,而是用切碎烤过的糖萝卜做的。
“你们应该知道,”若拉说。“从远处看你们两个在这儿,象造假钞票的一样。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改一篇小说,”我回答说。“下一期用。”
“你们应该知道,”若拉又说道,“不是每一个公安人员都懂得你们在干什么。要谢谢上帝,当然上帝不存在,是我在这儿站岗,而不是别人。我是最看重文化不过。要说起造假钞票的,这种骗子用一块马粪既可以作出金元,又可以作出居住证来。据说在巴黎罗浮宫博物馆里,一块黑天鹅绒的垫子上,摆着一支大理石的手,简直是美极了。不过不是萨拉·柏伦哈尔①的手,也不是萧邦或者薇拉·霍洛德娜雅的手。而是欧洲最有名的造伪币人的手的塑造品。名字忘了。在那个时候,把他脑袋砍了下来,而手却展览了起来,就好象他是个提琴名手似的。不是一个很有教益的故事吗?”
【①萨拉·柏伦哈尔(1844…1923):法国女演员。】
“并不见得,”我回答说。“您有糖精吗?”
“有,”若拉回答说。“是糖精片。可以分给您一点。”
布拉果夫在将近破晓的时候才搞完。在我们没到编辑部,打字员没打出来之前,他没给我看原稿。
我把小说通读了一遍,呆住了。这是一篇简洁而流畅的散文。一切都变得清晰明朗。先前的杂乱无章和语言的涣散,一点影子都没有了。而且实实在在一个字也没增,一个字也没减。
我望了布拉果夫一眼。他在抽一支很粗的用象茶叶一样黑的库班烟草卷成的烟卷,一面冷笑着。
“这真是奇迹!”我说。“您是怎么搞的?”
“光是打上了标点符号。梭勃里搞的一场胡涂。我特别仔细地打上了句点。还有分段。这是件大事情,亲爱的。连普希金都提过标点符号。标点符号就是标出思想,摆正词和词之间的相互关系,使句子易懂、声调准确。标点符号好比音符。它们牢固地缚住文章,不让它撒落。”
小说发表了。第二天棱勃里冲进编辑部来。和往常一样,没戴帽子,头发乱蓬蓬的,不过眼睛里闪着一种令人不解的光芒。
“谁动了我的小说?”他喊道,声音大得不得了,并且把手杖往桌子上用力一挥,正打在报纸合订本上。于是灰尘象火山爆发一样,飞扬起来。
“谁也没动过,”我回答说。“您可以对对原稿。”
“撒谎!”棱勃里大喊着说。“胡说!我总会查出来是谁动的!”
看样子要出乱子了。胆小的同事们开始很快地躲出去。而我们的两个打字员柳先娜和柳夏,和往常一样,穿着“假脚”,呱哒呱哒地飞奔来看热闹。
这时,布拉果夫沉着地,甚至是无精打采地说:“假如您认为在尊稿上打上了标点符号,就算改动的话,那么就算是我动了您的大作。因为我必得尽我校对员的职责。”
棱勃里向布拉果夫跑过去,握住了他的双手,用力地摇摇,然后抱住这个老头子,按照莫斯科的规矩,亲了他三次。
“谢谢您!”棱勃里激动地说。“您给了我一个再好没有的教训。不过就是可惜太晚了。我感到我对以前的作品有罪。”
晚上,棱勃里不晓得从哪儿弄到了半瓶白兰地,拿到阿尔斯王商店来。我们把布拉果夫、巴格里茨基和下了岗的若拉·科兹洛夫斯基都请来了,我们为文学和标点符号喝光了白兰地。
这以后,我完全相信,适当地打上去的一个句点,对读者起着多么惊人的作用。
第十四章 好象是小事
几乎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鼓舞者,自己的守护人,一般说这些人也是作家。
只要读上几行这个鼓舞者的作品,自己便立刻想要写东西。从某几本书中好象能喷出酵母浆来,使我们心神陶醉,感染我们,使我们不自主地拿起笔来。
奇怪的是,这样的作家,守护人,在作品性质、风格和题材方面多半和我们迥乎不同。
我认识—个作家,是一个道地的现实主义者,他专门描写日常生活,人稳重而沉着。但他的守护人却是那位落宕不羁的空想家亚历山大·格林。
盖达尔把狄更斯称作他的鼓舞者。至于我呢,司汤达的罗马通信的任何一页都能引起我的创作欲,而且我写的东西与司汤达是那么悬殊,连我自己都威到惊讶。有一年秋天,我读了司汤达的作品,便写了一个短篇273护林区,这篇小说是描写普拉河岸禁伐林的。但在这个短篇中全然找不到一点与司汤达的作品的共同之处。
不过说实在的,我并没寻找其中的原因。显然,是可以找到的。我之所以提到这点,仅仅是想谈一谈,有许多粗粗一看并不重要的事情和习惯却能帮助作家们写作。
大家都知道普希金在秋天写东西写得最出色。无怪“波尔金诺的秋天”成了惊人的创作力旺盛的同义语。
“秋天来了,”普希金写信给普列特尼约夫说。“这是我喜爱的季节——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健壮起来——我的文学创作的时期开始了。”
大概不难理解这是什么道理。
秋天,清澈而凉爽,有“飘零的美”(语出普希金1833年写的抒情诗《秋》),远景明晰,气息清新。秋天给自然添上一种淡淡的色调。绛红、金黄的树林时时刻刻在雕落,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使线条更形突出了。
眼睛会逐渐习惯于秋日景色的明朗。这明朗的秋色便渐渐地吸引一个作家的意识、想象和作家的手。诗和散文的喷泉喷出冷冽的清泉,偶尔发出冰屑的响声。头脑清新,心强烈而均匀地跳动着。只是手指有些儿发冷。
到秋天,人类思想的禾稼也熟稔了。关于这个,巴拉廷斯基说得很好:“珍贵的庄稼成熟了,你在思想的谷粒里收刈;达到了人类命运的圆满。”
照普希金的说法,每逢秋天,他的精力又重新旺盛起来。每年秋天,他都觉得年轻了许多。歌德说得对,有天才的人一生之中,常常有几度恢复青春。
在一个这样的秋日,普希金写了几行诗,述说了诗人极其明显的复杂的创作过程:
我常常忘记世界——
在甜蜜的静谧中,
幻想使我酣眠。
这时诗歌开始苏醒:
灵魂洋溢着抒情的激动,
它颤抖,响动,探索,象在梦中,
最终倾泻出自由的表现来——
一群无形的客人朝我涌来,
是往日的相识,是我幻想的果实。
于是思想在脑中奔腾、澎湃,
轻妙的韵律迎面奔来。
于是手指儿忙着抓笔,笔忙着就纸,
刹那间——诗句就源源不断地涌出……
(引自普希金的秋)
这是对创作的惊人的分析。只有在高度精神振奋的热潮中,才能作出这样的分析。
普希金还有一个特点。他写东西碰到写不下去的地方,便索性跳过去,继续往下写,决不停顿。以后他再回到漏过的地方,但这只是在他称作灵感的那种精神振奋到来的时候。他从来没勉强地唤起灵感。
我看见过盖达尔写作。和作家一般的写作情形完全两样。
当时我们住在麦绍尔森林区一个村子里。盖达尔住在一幢临街的大房子里,而我住在花园深处的一间浴室里。
当时盖达尔正在写鼓手的命运。我们俩讲好从早晨到中午一心一意工作,在这个时间内,彼此决不以钓鱼来诱惑对方。
有一次,我在这间浴室里靠近敞开的窗子写东西。连一页的四分之一还没写完,盖达尔就从那幢大房子里出来了,从我窗前走过,装出极其自由自在且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假装没看见他。盖达尔在花园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接着又从我窗前走过,但这一次已经分明要找我麻烦了。他吹着口哨,然后又假装咳嗽。
我不作声。这时盖达尔第三次走过来,怒冲冲地盯了我一眼。我依旧不作声。
盖达尔忍不住了。
“喂,”他说,“别装傻啦!你写东西这么快,扔下一会儿,有什么道理啦。嘿,好一个波波雷金①!我要是也这么写,我早就有一部一百一十八卷头的全集了。”
【①波波雷金(1836—19e1):俄罗斯作家,对时代精神敏感,现察力强。但用自然主义的方法写作,急于概括自己的观察。】
他非常喜欢这个数目。他津津有味地又重复了一遍:“一百一十八卷!一卷也不少!”
“够啦,”我说,“你干脆说吧,你要怎的?”
“要你听听,我想出来一个多么美妙的句子。”
“什么句子?”
“好,你听着:‘受罪啦,老头儿,受罪啦!——乘客们说。’妙不妙?”
“我打哪儿知道!”我回答说。“得看放在那儿,跟什么发生关系?”
盖达尔大为不满。
“‘跟什么发生关系,’‘跟什么发生关系’!”他学着我的语气。“应该跟什么发生关系,就跟什么发生关系!嘿,去你的吧!坐在那儿琢磨你自个儿的文章吧。我可得去把这句话记下来。”
但他没忍了多久。过了二十分钟,他又开始在我窗前走来走去了。
“怎么样,又想出什么了不起的句子来了?”我问。
“喂,”盖达尔说,“从前我只不过是模糊地猜想你是一个放肆的知识分子和一个讽刺家。今天看来果然不错。我感到很悲哀。”
“去去,走开吧!”我说。“咱们好说好商量,别打扰我!”
“了不起,一副拉热奇尼科夫①的架子!”盖达尔说,不过还是走了。
【①拉热奇尼科夫(1792—1869):俄罗斯作家。】
过了五分钟他又回来了,而且老远就对我高声说了一个新句子。这个句子,说实在的,出乎意料,好得很。我很赞赏这个句子。盖达尔就需要这个。
“得啦!”他说。“这一回我再不到你这儿来了。决不来了!不用你帮助写写看。”
他忽然用说得很糟的法国话添上一句:“再会,俄罗斯苏维埃作家先生!”
当时,他刚开始学法文,学得非常起劲。
盖达尔又到花园里来过好几次,但没打扰我,在远处的一条小径上踱来踱去,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些什么。
他就是这样写作的——一边走一边想着句子,然后记下来,随后再想。他整天从屋子里到花园这样出来进去。我很奇怪,并且肯定盖达尔的中篇写得很勉强。但后来才知道,他一向如此滑头,这样写下来的远比一句一句积起来的多得多。
大约在两个星期以后,他写完了鼓手的命运,然后兴致勃勃、心满意足地走到我的浴室里来。
“给你读一篇小说好吗?”
我当然很想听听。
“那么,听着!”盖达尔说,在房中央站住了,把双手插在衣袋里。
“原稿在哪儿呢?”我问道。
“只有那不中用的乐队指挥,”盖达尔用一种教训的口气回答说,“才把谱架放到面前。我要稿子干吗!稿子在桌子上养神哪。你到底听不听?”
他把小说从头到尾背诵了一篇。
“你总归会在什么地方,把什么背错了,”我怀疑地说。
“咱们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