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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蔷薇-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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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可能这个老贵族过过好日子,但在我讲的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他正在卡斯提尔自己的田庄里度着贫苦的岁月。所谓田庄,是一块土地,带一幢阴沉的好象要塞监狱似的石头房子,这原是祖先遗留下来的产业。
  这个贵族是个鳏夫。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保姆。她简简单单地烧一餐饭都感到吃力,一点记性也没有。她连谈话都不中用了。
  这个贵族整天坐在尖顶窗边破沙发里看书。只有书脊上千浆糊的坼裂声有时打破沉寂。
  老贵族偶尔望望窗外。那里耸立着一棵枯树,象铁一般黑,地平线上是一片单调的高原。西班牙的这一个区域荒凉而落寞,但老贵族已经习惯了。
  他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能扔下自己的家宅,踏上那累人的、尘土飞扬的旅途,那儿还可能遇到种种烦恼。如果他在整个王国里既无亲戚又无朋友,干吗要旅行去呢!
  很少有人知道老贵族过去的生活。据说他有过妻子和一个美丽的女儿,不过她们在同一个月里患鼠疫死去了。从那个时候起,他便闭门不出,连那些碰到夜晚或坏天气偶然投宿的旅人都不愿意放进门来。
  有一天,一个风尘仆仆、披着粗布斗篷的人来叩门。这人把一匹老驴系在那棵黑色的枯树上。晚饭时,在炉火旁,他对老贵族说,——感谢圣母!——他安全无恙地从西方危险的航程中回来了,这原是国王为一个意大利人哥伦布的甘言所诱,派了几艘帆船去的。
  他们横渡大洋,航行了几周之后,便听见了水妖——鲛人——的声音。这些女人们媚惑地要求扶她们上船,到甲板上暖和暖和,她们的长发,如同轻纱一般盖蔽着裸露的身体。
  船长下命令不许答应鲛人的要求。水手们愤怒了。他们如饥如渴地向往着爱情,向往着曲线丰实而柔韧的女人的肉体。
  这一切都以一次失败的暴动结束了。三个带头的给吊在帆桁上。
  他们便这样再向前航行,于是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海,覆满了海草。草上开着大朵的蓝花。他们作了弥撒,然后绕过草海,直到在水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片新的陆地——一片奇异美妙的陆地。风从海岸上送来了森林柔和的喧响声和植物令人陶醉的气息。
  船长站到司合台上去,拔出刺剑,向天高举,于是在刺剑的尖端发出了金色的火焰——这便是他们终于发现了黄金国的预兆,在这个国度里,满山遍谷都蕴藏着宝石和金银。
  老贵族沉默地听着旅人的故事。
  临行时,这个人从皮囊中取出一枚从黄金国带来的蔷薇色的贝壳赠给老贵族,当作感谢他招待晚餐和宿夜的礼物。这是一个小物件,所以老贵族收下了。
  旅人走了,但夜里袭来了暴风雨。闪电在沙砾的平原上空,绥缓地隐现着。
  贝壳搁在老贵族床边的桌子上。
  他醒来,看见了被天火照亮了的贝壳。在贝壳的深处,那由蔷薇色的光辉、泡沫和云彩化成的仙国的幻象忽隐忽现。
  闪电消失了。老贵族等着下一次闪电,又看见了贝壳里的国度,此第一次更加清楚。宽阔的瀑布溅起泡沫,闪着清光,从陡峭的海岸流泻到海里。这是什么呢?想必是河。他甚至感受到运河水的清凉。水花溅在他的险上。
  他以为这是梦境,便起来把沙发移近桌子,面对贝壳坐下,俯下身去,满心想仔细观察贝壳里这个国度的一切奇异的景象,不知怎的心跳得很厉害。但闪电越来越少,不久便完全消失了。
  老贵族没敢点起蜡烛,怕在昏浊的烛光下,看出这一切都是幻觉,贝壳里什么国度也没有。
  他一直坐到清晨。在晨光中贝壳一点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在贝壳深处除了勉强能看出来的几缕模糊的返光,什么也没有,仿佛一夜之间,这谜也似的国度便飘到几千里约(法国旧长度单位)之外去了。
  当天老贵族便到马德里去叩请国王慈悲,允许他自费装备一艘帆船,向西航行,去寻找那神秘的国度。
  国王很仁慈,允许了他。老贵族去后,国王对他的近侍说道:
  “这个贵族显然神经失常!只有一艘可怜的帆船,他能得到什么?不过上帝连疯人也给他引路。说不定这个老人会给我们王国增添新的领土呢。”
  老贵族向西航行了好几个月。他只喝水,吃的很少。焦灼使他憔悴了。他尽力避免想起那个仙国,他害怕永远到不了彼岸。而且生怕一旦看见了,这个地方原来是一片枯燥的平野,长着丛丛多刺的草莽,风不断地卷起漫天的灰色的尘柱。
  老贵族祈求圣母不要让他失望。
  雕工粗糙的木头圣母像悬在船首。她在船前头随着波浪摇荡着。她那双凸出的蓝眼睛,凝视着海的远方。在镀金剥落了的头发和褪了色的红斗篷上,有水珠闪烁着。
  “带我们去吧!”老贵族恳求说。“这个国度不会没有的。不论是醒着,不论是梦中,我都那样清楚地看见过它。”
  一天晚上,水手们从水中捞起了一枝折断的树枝。这就是说接近陆地了。
  树枝上有许多大叶子,好象鸵鸟的羽毛。树叶有一种甜蜜而清新的气息。
  这一夜,船上谁也没有睡。
  终于在朝霞光中,海上呈现出一片五光十色、重峦叠嶂、光辉灿烂的国土。清澄的河水,从这些山峦泻向海洋。油绿的森林上空,盘旋着成群的快活的飞鸟。因为树叶非常稠密,所以鸟雀不能从树林穿过,只在树林上面打转。
  从岸边吹来一阵花果的惬意的气息。仿佛这种气息吸进胸膛,每一口都可以令人长生不老。
  太阳出来了,这烟水迷漫的国度,忽然迸射出缤纷的色彩;象阳光在水晶玻璃的器皿上折射出来的光彩一样。
  这个地方是那样光辉绚烂,好象天和光的童贞女神,忘在海岸上的一条宝石带子。
  老贵族双膝跪下,把颤抖着的两手向这未知的大地说:
  “感谢你!上帝!在我的风烛残年,你使我怀念奇事,叫我的心灵为那幸福之国的幻象而苦恼。否则我永不会看见它,我的双眼会由于每天望着高原单调的景色而枯竭失明。我想用我女儿佛罗棱西雅的名字来命名这块幸福的土地。”
  有几十条彩虹从陆地上赶来迎接帆船。老贵族感到头晕。这些彩虹是阳光在瀑布飞溅的水花中反射出来的,不是彩虹来就帆船,而是帆船飞速地奔向彩虹。
  帆在桅杆上庄严地簌簌作响,奉命升起的节庆的旗帜快活地随风啪啪响着。
  老贵族突然扑倒在温暖而潮湿的甲板上不动了。他那疲惫的心,已禁不住这一天神赐给他的唯一的莫大的欢乐。他死了。
  据说,日后叫作佛罗里达的地方,便是这样发现的。
  这个故事未必要再加解说。但仍然有必要指出它主要之点来,以使生活所产生的想象有时也可以支配生活这一思想完全明确。
  促使老贵族产生想象的,是那个披了粗布斗篷的人。从那一刻起,想象便攫取了老贵族,因此,他才在贝壳深处看见了一个奇异的国家。
  想象的特点之—,是人相信它。假如不能使人相信,它便会变成—个无聊的智力的游戏,无意义的儿童的万花筒。
  这种对想象的相信就是一种力量,它能迫使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追求想象的事物,为实现它赴汤蹈火,迫使人们追随想象的召唤,象那位老贵族所作的一样,最后在现实中创造出他所想象的事物。
  但想象与艺术,文学和诗歌的联系,最有关、最紧密。
  想象依据记忆,而记忆依据现实的现象。记忆的积累不是杂乱无章的。有一种规律——联想的规律,或者象罗蒙诺索夫所说的“共同想象的规律”,它把全部混乱的回忆,照其相似或时间和空间方面相近进行分类,即概括起来——拉成一条无尽无休接连不断的锁链。这条联想的锁链便是想象的导线。
  联想的丰富,便标志着一个作家内心世界的丰富。如果内心世界丰富,那么任何一种思想,随便一个题材转眼便会出现生动的轮廓。
  有一种浓烈的矿泉。只要放进去一根树枝或一个钉子,随便什么东西,过不了一会儿,它们上边便生满许多白色结晶,变成真正的艺术品。人类思想也大致相同,它沉湎在记忆的泉水和联想的饱和溶媒中。它可以变成艺术作品。
  可以随便举出联想的例子来。同时应该记住,每一个人的联想是与他的生活、经历和回忆不可分的,所以一个人的联想在另外一个人看来,可以是简直难以理解的。同一个字眼,在不同的人心里,可以引起不同的联想。作家的任务便是把自己的联想传给读者,或者象一般所说的,送给读者,而引起他们相同的联想。
  罗蒙诺索夫在他的修辞学中,举了一个最简单的联想的例子。用罗蒙诺索夫的话来说,联想是“那种和一件已有概念的事物一起能够想象出和它有关的其他事物来的禀赋,譬如:当我们心中想到船时,便一齐想到它航行的海,想到海便想到风暴,想到风暴便想到波浪,想到波浪便想到海岸中的响声,想到海岸便想到石子等等”。
  这是那种所谓“文选读本”上的联想。通常联想要复杂得多。
  顺便举个例子来说说。
  “我现在正在里加湾海滨沙丘上一幢小房子里写东西。隔壁一个天性快乐的人——拉脱维亚诗人因迈尔曼尼斯正在朗诵自己的诗。他穿一件红的绒线衫。这种绒线衫,很久以前,还是在战争的时候,我看见爱晋斯坦导演穿过。我在阿拉木图的大街上碰见了爱晋斯坦。他拿着一捆刚买来的书。书选得有点奇怪:排球指南、中世史文选、代数教科书和诺维科夫—普里波依的对马。
  “‘一个导演什么都得知道,’爱晋斯坦说。‘而且要给任何东西都找出可以看见的表情来。’
  “‘连代数公式?’我问道。
  “‘那当然!’爱晋斯坦回答说。
  “诗人乌拉基米尔·卢果夫斯基正在写一首长诗。在这首长诗中有一章是描写爱晋斯坦的,叫作阿拉木图——梦之都。诗里描写了爱晋斯坦房间里挂着的墨西哥假面。这是他到中美旅行时带回来的。顺便说一下,在墨西哥有一种差不多绝种了的马雅族。他们只剩下了一些金字塔形的庙宇和本族语言中的几个单词。有一个传说,说古代马雅语的许多词,最初是学者们在于加丹大密林里听鹦鹉说的,这些词从鹦鹉的嘴里一代一代流传下来了。
  “总之,征服美洲的历史是人类寡廉鲜耻的历史。应该给这段历史加上这么一个标题。这本历史小说的最好标题是‘卑鄙无耻’。这个标题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噢,不断地推敲标题该是多么恼人的事啊!
  “设题是一种特殊的才能。有一些人写得不坏,但不会给自己的作品找一个标题。相反的,也有些人讲起来天花乱坠,但就是动不得笔。这些人只是说说了事。非得有象高尔基那样强大的才华,才能够再三重复同一个故事,然后再生动地,用另外一种风格,而不是照口述的样子,把它写下来!高尔基讲故事是精彩到家了。一件真实的事件他顿时讲得有声有色。同是一件事情,每讲一次,其中的细节都有所增加,变更,而且更加生动有趣。他讲的故事,其实就是创作。所以高尔基在那些没有才气,铢两必争、而又怀疑他的故事的真实性的人中间,感到难耐的寂寞。他不断皱眉蹙额,缄默不语,好象是说:‘同志们,和你们一起活在这个世上太寂寞了!’许多作家具有这种把真人真事编成美丽的口头故事的才能。特别是马克·吐温。有一位专门在小节的真实性上吹毛求疵的酷评家,曾经指摘马克·吐温说谎。马克·吐温大为震怒。‘假如您自己不会说谎,甚至连说谎的本事都没有,而且根本对谎是怎样说的一点概念都没有,’马克。吐温说,‘您怎能判断我说谎了没有呢?只有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人,才有权这样明目张胆地武断说话。您没有这种经验,而且也不可能有。在这一方面您是一窍不通硬充明公。’
  “伊尔夫说,他在马克·吐温的故乡看见了汤姆·莎耶和哈克贝里·芬的纪念象。这尊雕像上芬抓着一只死猫的尾巴。说实在的,为什么不可以给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立像呢?比方给唐·吉诃德或者格利佛,保尔·柯察金,达吉雅娜·拉林娜,塔拉斯·布尔巴(唐·吉诃德是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中的主人公;格利佛是斯威夫特的格利佛游记中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主人公;达吉雅娜·拉林娜是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女主人公;塔拉斯·布尔巴是果戈理的塔拉斯·布尔巴中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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