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现在我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准备描绘那过去了的时光。我想回到伊金去,那是我们在伊萨特尔时居住的村庄。正是在那儿,年轻的劳伦斯开始展开了他的双翅。
我想起那次我去贝伊堡附近一座乡村教堂的情景。当时,我看到神台上放着的不是圣母玛利亚的画像,不是《圣经》中说的那种,而是一个平静的农民形象。我对她说:“不错,你头上是有一圈光环,可我感到有一圈光环罩着我的全身,而这,正是他给我的感觉。你一无所有,只有一个被钉死的儿子。对我来说,这远远不够。请给我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记得有一次我们坐在一个小小的船码头上,双腿垂挂在清凌凌的湖水中。劳伦斯把我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戴在我的脚趾头上,看看它们在水中会是什么模样。突然,一阵雷雨袭来。在我们身后,有一丛大树,一条大路从树丛旁经过。我们赶紧跑着去躲雨,但必须分两个方向跑。我跑到树下,举目四顾,不见了劳伦斯的踪影。我不由地害怕起来,我失去他了,也许他滑到湖里淹死了。我大声喊叫起来,并开始寻找,可怎么也找不着他,仿佛他化为空气蒸发了。他身上常常出现这种“不属于现世”的性质。
一个小时后,当我终于看见他从大路上走来时,我差不多已经歇斯底里了。我根据德国童话,把他叫做“月光兄弟”,可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伊萨特尔河谷(6)
然后,他会非常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专心致志地写作。文字就像涌泉一般从他手上泼洒到纸上,那么自然而不费力,下意识地奔流,仿佛花儿在盛开,鸟儿在飞翔。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他自己创造的世界。他的情绪变化无常,想法也来得匆匆,去得匆匆。这常常使我困惑不解,“我说,劳伦斯,你上个星期说的和现在说的正好相反。”“为什么不可以呢?上个星期我是那么感觉的,现在又是这么感觉的,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们常在一起讨论写作风格。讨论美国刚刚倡导的新风格。他管那叫做照相风格。
所有这些写作风格和形式使劳伦斯感到十分困惑。
在我看来,真正的创造自有其独特的艺术形式,就像每一活着的事物自有其规律和艺术一样。
所有那些有关风格的格言:“为艺术的艺术”,“风格即其人”等固然不错,但它们不是创造。而劳伦斯则必须对一切都确信无疑。
有时,到了晚上他变得非常开心,给我搞一整套的福音布道仪式,就像他在自己家乡的教堂里一样。
他自己充当布道牧师。他会把他的教民鼓动得十分激动,然后,他会舔舔手指,翻动想象中的《圣经》,突然用手指指教民中的某个有罪者,大声说:“你的名字在这书上吗?”
然后,他扮成矿工的妻子,头戴一顶小小的草编水手帽,以狂热的姿态冲下走廊,跪倒在神台前,祈祷道:“主啊,我们的亨利,他再也不会来了,因为他来不了了。所以,我来这儿替代他。”演得惟妙惟肖,好极了!首先是充当牧师,然后是矿工的妻子,劳伦斯逗得我捧腹大笑。他告诉我,他十六岁时因为肺炎病得很厉害,差点儿送了命,硬是以其顽强的勇气和活力挺了过来。也正因为如此,我很长时间才使他强壮健康起来。
他的心灵永远是健康的。尽管有时他也会烦躁不安,发起脾气来,但他从来不为他自己、不为他遭受的折磨而后悔。
下面这首诗就是他在伊萨特尔写的:
被爱者之歌
在她的乳房间是我的家,她的乳房之间。
家的三面带给我空旷和害怕,可第四面却安筑在她的乳间,暖融融如入力量之城。
我终日忙碌,愉快无比,
无须回首,害怕背后蛰伏的
恐惧。因为我自有堡垒,快活无比。
我无须寻找我的灵魂,用祈祷
腐蚀我的恐惧,我只需每晚回家
找到门闩,把自己关在门内,把恐惧挡在户外。
我只需每晚回家,把自己的脸
埋在她的乳间;我一天有何贡献?安宁自会分辩。
而我的失败,我的过失
亦莫名地来自她的身躯,
默默地,我不无羞愧。
于是,我希望把脸深埋在她的乳间,
度过永恒的时光;
我的心充满了安宁,
我的手满握着她的乳房。
徒步去意大利(1)
此刻是早上五点钟。昨晚一场大雨,今晨的空气格外新鲜。天空中弥漫着一层薄雾,可从沙漠那边升起的太阳正慢慢地将雾驱散。
而突然,我如此强烈地意识到,劳伦斯死了,确确实实地死了。我相信,失去他而带来的悲伤将陪伴我的一生。有时,它就像一位朋友,在那儿安慰我,把一切都安排得自得其所。也有时,这种悲哀拼命地纠缠着我,像鬣狗一样拖住我的脚步,不让我继续活下去。再也不会有什么比这更能触动一个人了。记得劳伦斯曾经对我说:“你总是把自己视为生命,是吗?”“因为我喜爱生命。”我现在才明白,劳伦斯完全把他自己的生命托付给我了。他的生命总是那么近地同死神在一起。
我极不愿让劳伦斯死去,所以,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像守护神那样捍卫着劳伦斯的生命。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患有肺结核病,只是当几年后在墨西哥,一位医生让我了解了这一情况。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害怕自己不能永远和他一起享有生活,我不得不独自生活下去。我终于认识到——这实在让人不堪忍受:我对他无济于事。死神比我更强大。他的生命延续着,但终有一天会崩断的。他肯定会在不该死的年龄里死去。眼前这山区的早晨又把我带回到我和劳伦斯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旅程里。
那是在八月,我们兴冲冲地上路了。在当时,我们俩都不了解意大利,对我们来说,这是一次很大的历险活动。我们打点了不多的财物,先将三箱子东西寄到加尔达,然后每人带一只帆布旅行包,一件防雨布外衣,开始徒步行走。帆布包里装有一只小酒精炉,那是我们准备用来在路边做吃的用的。
在一个多雾的早上,我们十分激动地出发了。一路上,树枝不时地往下滴水,可我们因为自己能自由自在地去历险,去认识一个未知的世界而兴奋不已。我们沿着伊萨尔密密匝匝长满绿树的山谷走着,爬上山坡,又翻下山岭。在这儿,我们想在干草棚里睡觉的愿望实现了。可睡在干草棚里的滋味实在很不好的。那几天总是下雨,我们都淋透了。风透过草棚灌了进来,你纵然用成吨的草堆压住自己也得不到一丁点儿的温暖。劳伦斯已经在他的作品中描述了我们当年经过的十字架和那座高高地矗立在山间的可爱的小教堂。记得当时他点着了神台上的蜡烛,在暮色中观察那些还愿的奉物,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饥饿和疲乏。
下面是几首他当时写的诗:
所有的玫瑰
一
在伊萨尔河附近,在黄昏里
我们漫游,我们歌唱。
在伊萨尔河附近,在暮色中
我们攀登猎人的梯子,歌唱在
俯视沼泽的冷杉上。
河网交错,整个黄昏
都听见淡绿、冰冷的河水哗哗作响。
在伊萨尔河附近,在暮色中
我们找到了温情脉脉的野玫瑰,
红扑扑悬在河上,野蛙鸣唱,
玫瑰芬芳弥漫在河上。
暮色苍茫中,我们越过玫瑰
接吻,她的脸,我的脸,全成了玫瑰。
二
当她清晨起床,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徒步去意大利(2)
我久久地注视。
她站在那儿,在窗上留下剪影,
阳光抓住了她,在她肩头
镀上一层白白的光晕:
在她的两侧,金色的
暗影熠熠发光,而她的乳房
左右晃动,就像那两朵
盛开的黄色的玫瑰。
她浑身滴着水,还有那双肩,
如银子般闪光,缩在一起,
就像湿漉漉抖落的玫瑰。我聆听
它们白色、无皱花瓣的瑟瑟声。
在那充满阳光的窗前。
她撩动了她金色的阴影,
如阳光,浑身上下闪亮,
就像玫瑰在和玫瑰交战。
三
从伊萨尔河采来的玫瑰,只有几朵
已经飘落,紫红色的花瓣躺在桌上,
就像河里飘浮的小船,等待仙风
把它们从惰散中唤醒。
她隔着桌子朝我大笑,说
她爱我。我吹起一叶小舟,
使它摇晃着穿过茶杯,可它载满了热吻几乎无法航行。
四
就像玫瑰踮着脚慢慢地从花蕾中开放,
我看见这女人的灵魂藏在她的眼内,
在一阵狂喜之中,我坐着观赏
那未名的花朵在那儿施弄魔法。
日复一日,我的宝贝
缓缓地从不情愿的花蕾中脱颖,
日复一日,我的幸福
在世界周围一圈又一圈地波动。
当我们翻越阿尔卑斯山时,正好是劳伦斯的生日。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他,只给了他一些火绒草。那天晚上,我们在路过的一个村庄里,同当地的农民一起跳舞,喝啤酒。这是我第一次给他过生日,一切都妙极了。这以后,总是有那么多新奇的事发生。
下面这首诗也是当时写的:
相遇在山间
路边小小的三色紫罗兰,
背过它嫣紫、金黄的脸庞;
暮色从麝香草中带走了所有的蜜蜂,
一切芬芳亦都在寒气中散得精光。
在阴郁、淡蓝的天穹衬映下,
山上新降的夏雪尤为明亮,
寂静中,闪闪发光,明亮得就像
绝对的痛楚给我们送来阵阵寒光。
十字架上的基督,美少年的身躯
已经被钉在钉子上终于悬了起来,
灰白而松弛,全部的痛苦
都集中在嘴上,眼睛也因剧痛而张开。
一辆姗姗来迟的牛车,沿着山路
悠悠地驶来。我心生羞耻,
再不敢凝视白雪映衬下的基督。
我的心在下沉而浑身在燃烧。
寒风中,公牛喘着热气,
头上架着横箍。它似乎没拉重物
却走得很慢、那么迟钝。
而车夫,早已在左手杠上入眠。
无疑,在你那只晒黑的手间,某张脸,
某个东西唤起了我的记忆!他那么
安静地坐着,在这片寂静中,身子前倾,
悠然入梦,让公牛自行其道。
我站在一旁的草里,让他们通过,
还有基督。我再一次见到了他的脸,
徒步去意大利(3)
那褐色的眼黯然发黑,含着悲恨和愤懑,
正视着我,令我再次备受折磨。
一时间,仇恨向我扑来,
一时间,我看到了痛苦带来的静寂,
犹如静寂中的凝固,想散也不敢散。
一时间,黑暗摄住了我。
在背过脸去的紫罗兰间,在白皑皑
雪顶之下,十字架上放下来的基督脚边,
我悠悠地站着,浑身打颤,只想说
我买下的欢乐价格不是太高。
他走了,一动不动,怀着对我的仇恨,
如大山一般恒永,一般坚毅。
可苍白的基督心口仍钉着十字架,
呼吸着对他过失的冷冰冰的记忆。
他的鼻孔里仍留着冷冰的绝望的呼吸,
心灵上仍经历着一半麻木的痛苦。
他把羞耻握在拳里,
肚子里则燃烧着对我的仇恨。
而我,站在这些背过脸去的花间,
感到他手里的耻辱如钉子钉在我的手心,
感到他眉间的失望如一簇荆棘,
他凝固的痛苦使我的心化为石头。
现在想起来,我是多么希望再次去意大利,到那充满浪漫气息的地方,去探寻它全部的魅力,全部的阳光。
记得当时我们到了特兰托,也同样是为了它的魅力!我们没有钱,只能住在很便宜的旅馆,那墙上的斑点,以及让人怀疑是否已洗过的被单,尤其是那儿的厕所,简直让我不堪忍受。
人也是陌生的,那时我还不会说意大利话。
终于在一天早上,劳伦斯极其痛苦地发现,我正坐在但丁的雕像下伤心地哭泣着。他曾经看见我光着脚丫在冰冷的、布满稻茬的田里行走,嘲笑阴雨、饥饿和寒冷。那时,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有意思。可现在,我却因为城市的不干净和厕所而黯然泪下。到这鬼地方来足足花了我们六个星期的时间。我们在加尔达乘坐到里瓦的火车。里瓦在当时是一座奥地利的要塞镇。到处都是风度翩翩的军官,他们上着淡蓝色的上衣,下穿淡褐色的军裤,挽着同样风姿绰约的妇人。在那儿,我生平第一次看了看劳伦斯和我自己的形象:两个背帆布背包的流浪汉!劳伦斯的裤子已经磨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