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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所以我得走了。”
凯特说,“今晚你一定得留下来。你知道,第二天是最糟糕的。”
“我走了之后,他会找谁出气呢?”
“我们管不了,”凯特说。“感谢上帝,贝特出嫁了,算是解脱了。”
摩根·威廉斯说,“不瞒你说,如果沃尔特是我父亲,我就会离家出走。”他顿了顿。“我们刚好筹了一点现钱。”
大家一时无言。
“我会还你们的。”
摩根嘘了一口气,笑了起来,说,“你会怎么还呢,汤姆?”
他不知道。呼吸有些困难,可不是太要紧,只是因为鼻子里的血凝固了。鼻子好像没有破;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子,凯特说,哦,小心点儿,我这可是一条干净围裙。她露出一丝苦笑。她不想让他走,可她不会跟摩根·威廉斯拧着干,对吧?在帕特尼,还有温布尔登,威廉斯家都算是有头有脸。摩根宠着她;总是说,她手下有那些姑娘可以干烘焙呀、酿酒呀之类的活儿,她自己干吗不像一位贵妇人那样,坐在楼上做做针线活?而当他穿着漂亮衣服去伦敦谈几桩生意时,她可以祈祷他马到成功。她可以穿着好看的裙子,在酒馆里一天巡视两次,处理一些小问题——这就是他的理想。尽管他看得出来她干活像自小以来那么卖力,可他同样看得出来她好像很喜欢这样,喜欢摩根要她坐下来,当一位贵妇人。
“我会还你们的,”他说。“我可能去当兵。我可以把挣的钱寄一部分给你们,还可能弄到战利品。”
摩根说,“可现在没有打仗呀。”
“什么地方会有的,”凯特说。
“我也可以到船上做帮工。可你们知道,贝拉——你们觉得我该回去带它吗?它在哀叫。他把它关了起来。”
“以免它咬他的脚趾吗?”摩根说。他喜欢拿贝拉开玩笑。
“我想把它带走。”
“我听说过船上有猫,可没听说过有狗的。”
“它很小。”
“但不会被当成猫,”摩根笑了起来。“话说回来,你个头太大了,船上不会要你的。那些家伙得像小猴子一样升帆缆——你见过猴子吗,汤姆?还是当兵更靠谱。说实在话,有其父必有其子——上帝在分配拳头的时候,你可不是排在队尾。”
“行了,”凯特说。“我们来看看是不是明白了你的意思:有一天,我弟弟汤姆出去打了一架。为了教训他,他父亲溜到他的背后,不知拿什么东西,反正很重,也可能很尖,砸了他,然后,当他倒在地上之后,他差点儿挖掉他的眼睛,还猛踢他的肋骨,并随手操起一块木板打他,打得他面目全非,如果我不是他的亲姐姐,我几乎都认不出他来,而我丈夫却说,托马斯,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去当兵,去找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挖出他的眼睛,踢断他的肋骨,我想,说穿了就是干掉他,好挣点儿钱。”
跨过海峡(5)
摩根说,“这总比去河边打架,而任何人都得不到好处要强。你瞧瞧他——要依我的话,我会发动一场战争,好把他招进去。”
摩根拿出钱包,数出一些硬币:叮当,叮当,叮当;他的动作很慢,有意吊着胃口。
他摸了摸自己的颧骨。上面有伤,但不碍事,可是却冰冰凉的。
“听着,”凯特说,“我们是在这儿长大的,也许有人会愿意帮汤姆一把——”
摩根看了她一眼,那意思十分清楚:你以为很多人会愿意跟沃尔特·克伦威尔作对吗?让他砸垮他们家的门?仿佛听到他没有说出的想法一般,她说,“不会。也许。也许,汤姆,这样最好,你看呢?”
他站起身。她说,“摩根,你瞧他这样,他今晚不能走。”
“我必须走。再过一小时,他就会灌满一肚子酒,再一次回到这里。如果他认为我在这儿,他会放火烧了这地方的。”
摩根说,“你上路的东西够了吗?”
他想转向凯特说,没有。
可她已经别过脸去,正在哭泣。她不是为他而哭,因为他觉得,永远不会有人为他而哭,上帝没有给他安排这种命。她哭是为了她自己对生活的设想:礼拜天从教堂出来后,所有的妯娌姐妹你亲亲我,我抱抱你,拍一拍对方的孩子,一边怜爱地夸奖几句,揉一揉他们的小圆脑袋,女人们交换和比较着小宝宝,而男人们则聚在一起谈着生意,羊毛呀,纱线呀,长度呀,运输呀,该死的佛兰芒人呀,以及捕鱼权、酿酒、年营业额、很及时的消息、你来我往、小小的优惠、少量的定金、我的律师说……嫁给摩根·威廉斯,就该是这种生活,因为在帕特尼,威廉斯是一个大家族……但到头来,似乎并非如此。沃尔特把它全给毁了。
他小心而僵硬地站起身。现在他浑身上下都痛。明天会更痛;到第三天,瘀痕就会出来,别人会打听是怎么回事,你就得开始应付他们。到那时,他就远离了这儿,大概不会有人追根究底,因为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会在乎。他们会认为他的脸被人打扁是家常便饭。
他拿起钱,说,“Hwyl,摩根·威廉斯,Diolch am yr arian。”谢谢你的钱。“Gofalwch am Katheryn。 Gofalwch am eich busness。 Wela I chi eto rhywbryd。 Pobl lwc。”' 威尔士语,下同。'
照顾好我姐姐。祝你生意顺利。我们以后再见。
摩根·威廉斯张口结舌。
他几乎要笑起来;如果不是怕脸上的伤口崩裂的话,他肯定就笑了。以前他经常呆在威廉斯家里:他们以为他只是来蹭饭的吗?
“Pob lwc,”摩根缓缓地说。祝你好运。
“如果我沿着河走,行得通吗?”
“你是想去哪儿?”
“海上。”
事情走到这一步,摩根·威廉斯一时显得很难过。他说,“你会好好的吧,汤姆?我跟你说,如果贝拉来找你,我不会让它饿着肚子回家。凯特会拿馅饼喂它的。”
他的钱必须省着用。顺河而下时,他可以沿路找点活干;可他担心一旦被人发现,沃尔特就会抓住他,通过他那些关系和朋友,为了一杯酒,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他首先想到的是,溜到驶离巴金、蒂尔伯里的哪艘走私船上。可他转而又想,法国才是有仗打的地方。有些跟他聊过天的人——他很容易跟陌生人攀谈——也这么认为。那么,去多佛吧。于是他上路了。
如果帮人装车的话,往往可以让人捎你一程。他由此不禁想到,那些人装车是多么外行。他们常常搬着一个很宽的木箱子,想直通通地穿过一道狭窄的门口。只需要把物品简单地换个方向,就可以解决一大堆的问题。还有马,他以前经常跟马为伍,包括受惊的马。沃尔特总是为自己和他的朋友留了很多烈酒,如果早晨一觉醒来,他的酒劲还没有过去,他就会转而干起第二职业:铁匠和蹄铁匠;不知道是因为他的酒气,还是他的大嗓门或者整体的行事做派,就连很容易钉蹄铁的马也开始摇着脑袋,从火边退开。它们的蹄子被攥在沃尔特的手里,全身簌簌发抖;而他的工作就是搂住它们的脑袋,跟它们说话,他摩挲着它们耳朵间的柔软皮毛,跟它们说它们的妈妈仍然深爱着它们,并经常谈起它们,跟它们说沃尔特马上就会干完。
跨过海峡(6)
有一两天,他颗粒未进;身上太痛了。不过,到达多佛的时候,头皮上的大伤口已经愈合,他还相信,自己体内那些脆弱的部位,肾呀,肺呀,心脏呀,也已经自动修复。
通过别人看他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脸上还有瘀伤。在他离开之前,摩根·威廉斯将他全身清点了一遍:牙齿还在口腔里(真是奇迹),两只眼睛还看得见,也是奇迹。两只胳膊,两条腿:你还能奢望什么?
他在码头上转来转去,逢人就问,您知道现在哪儿在打仗吗?
每个被问到的人都盯着他的脸,退开一步,说,“我还想问你呢!”
他们为此非常得意,为自己回答得这么巧妙而哈哈大笑,于是他不停地问,只是为了逗别人开心。
没有想到的是,离开多佛时,他发现自己比来时更富有了。他看过一个人玩三张牌的游戏,学会之后,他也摆了个牌局。由于他是个孩子,人们都会停下来试一把,结果只输不赢。
他算了算自己赢来的钱和花掉的钱。减去与一位*速战速决的小开销。这种事情在帕特尼、温布尔登和莫特莱克可不能干。否则威廉斯家的人一准会知道,然后就会用威尔士语对你说三道四。
他看到三位来自低地' 指苏格兰东南部的低地。'的老人的行李遇到了麻烦,便过去帮帮忙。他们的行李又软又大,是羊毛布料的样品。一位港务局的职员因为他们的文件而找茬,正朝他们大嚷大叫。他装成一位低地的痴呆儿,懒懒地走到官员的身后,然后竖起指头,示意他们他觉得应该拿多少钱来打点。“拜托你,”一位老人用英语费力地对职员说,“帮我处理掉这些英格兰硬币好吗?我觉得它们很碍事。”职员顿时笑容满面。低地人也满脸笑容;要不然他们会花更多的钱。上船时,他们说,“这孩子跟我们是一起的。”
等船起锚时,他们问他多大了。他说十八岁,可他们呵呵笑了起来,说,孩子,这绝对不可能。他又说十五岁,他们交换了一下意见,认为十五岁差不多;他们觉得他还要小,但不想让他难堪。他们问他的脸是怎么回事。他本来可以编好几个故事,可还是决定说实话。他不愿他们当他是抢劫失手的坏人。他们彼此商量了片刻,接着,那个能翻译的老人转向他:“我们在说,英格兰人对自己的孩子可真狠心。简直铁石心肠。如果父亲来到孩子的房间,孩子只能忍受。孩子总是得说,‘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丝毫不能出错。”
他吃了一惊。难道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对自己的孩子不狠心吗?有生以来,他心里的重担第一次有所减轻;他想,有可能存在着其他的地方,更好的地方。他打开了话匣子;他跟他们说起贝拉,他们显出难过的神色,但是没有说出你可以再养一条狗之类的蠢话。他跟他们谈起飞马酒馆,谈起他父亲的酿酒厂,说他每年起码有两次会因为酒的质量差而被罚款。他谈起他怎样因为偷木材、砍别人的树而被罚款,还谈起他在公共用地上大规模放羊。他们对此很感兴趣,把毛料布样拿给他看;他们自己讨论着布料的重量和织法,还时不时地转向他,讲给他听。总体而言,他们对英格兰的成品布评价不高,不过这些样品可能会改变他们的看法……当他们跟他解释去加莱的原因,并说起他们认识的那儿的不同的人时,他就觉得不知所云了。
他跟他们谈起他父亲的铁匠生意,那位懂英语的先生来了兴趣,问道,你会钉马蹄铁吗?他手里比划着,向他们描绘那是什么情形,滚烫的金属和一位脾气暴躁的父亲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他们哈哈大笑;他们喜欢看他讲故事。嘴巴挺能说的,有一位说。船停靠之前,三人中话语最少的那位将会站起来,特别正式地讲几句话,另一位将会点点头,还有一位则为他翻译。“我们是三兄弟。这条街是我们的。你以后如果来我们城里,我们欢迎你随时来做客,食宿都没有问题。”
他将会对他们说,再见。再见,祝你们一生好运。Hwyl,卖布人,Golfalwch eich busness。他不会停下脚步,直到走上战场。
天气很冷,但海面很平静。凯特给了他一个护身符,要他戴上。他用一根细绳把它挂在脖子上。喉部的皮肤感到凉津津的。他解开绳子,用嘴唇碰了碰护身符,祈祷着好运。然后他松开手;随着“噗”的一声轻响,护身符掉进了水里。他将记住自己第一次看到空旷的海面的情景:那泛着微波的灰色一望无际,就像梦醒之后的模糊印象。
亦师亦父(1)
1527年
于是:碰到了史蒂芬·加迪纳。正要出去,而他正进来。天气很潮湿,而且对于一个四月的夜晚来说,还暖和得有点反常,但加迪纳穿着裘皮衣服,看上去就像油腻而浓密的黑色羽毛;他站住脚,扯了扯衣服,让它像黑色的天使翅膀一样裹住自己挺直的高身材。
“来迟了,”史蒂芬先生阴阳怪气地说。
他不动声色。“我,还是你自己?”
“你。”他等待着。
“是因为河上那些醉鬼。船夫说,这是哪位守护神的节日前夜。”
“你向她祈祷了吗?”
“我会向所有的神祈祷,史蒂芬,直到我踏上陆地。”
“我很惊讶,你竟然没有自己去摇船。小时候,你肯定在河上帮过工。”
史蒂芬每次开口都是这一套。你那位该进地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