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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了。我被这句话打动了某处,郑重地想象着一个有哥哥的生活,会跟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我从来都不觉得有过需要一个哥哥的感觉呢?”我问。并不是敌意地,而是试探地。
“嗯,那也没什么关系,你跟我反正就照原来这样活着,大家都没什么损失。”他的声音出现开朗的笑意:“不过这种话,通常是没有的人,才这样说的。……因为反正没有,所以就做个‘没有需要’的声明,你不必再这样,你有哥哥了。”
我被他讲得昏昏的。不知所云地结束了这通电话。
我以为他第二天不会再打来了。到了第二天晚上,我有点故意忙些别的事情,想假装根本没有在意这个怪人有没有再打来。
但当我接起电话,听到是自称我哥哥的这个人,我还是很高兴。我并不明白这个游戏的意思,但游戏总是令人高兴的。
他问了我一些生活上的事。我把我讨厌的人,我看不顺眼的事,跟他说了一些。
他就跟我讲些他遇到过的讨厌的人或者事情,他的世界果然是大人的世界,很多事听起来挺严重的,这样跟他一来一往地聊一聊,比较明了了世界是怎么回事,我发现我那些讨厌别人的心情淡掉很多,好像那些事在将来的世界里实在不太重要。
这个自称我哥的男生,连续两个月,每天和我讲一通电话,有时讲得很简短,有时讲得很长很长。
我后来都再也没有问起过他到底是不是我哥哥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向家里其他人询问过。我大概本能地感觉电话那一头的男生,是来自“秘密”这一块栖息地的生物,不适合用探照灯、推土机这类的东西去搜寻他。
我有强烈地想要跟他见面,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的,可是他没有这样安排。
两个月后,圣诞夜,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圣诞快乐,然后,就再也没有打电话来了。
虫工木桥◇。◇欢◇迎访◇问◇
第10节:第97号男孩
第97号男孩
明星常是好看的,但好看的程度,总还维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
即使以我的工作、需要接触到那么多的明星,大部分也还是在这个范围之内。有的明星即使非常好看,但一旦他察觉了自己的好看,对自己的好看存了使用之心,那他的好看就会降级,并不会流失、耗损,只是降级,从纯金变成镀金,那种降级。
奇特的是,一样的事情,发生在女明星身上就没什么问题,卖弄风情的女明星常常还是很动人,可是发生在男明星身上,就会严重地降级。这里讲的是原理吗?不是,只是我的偏见而已。只是我许多偏见中的一个而已。然而,男明星有可能对自己的好看,都不察觉吗?很难吧。环绕着一个明星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在宣示他外表的特色,“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好看”这种话,主要是明星用来安慰那些对自己的丑、感到灰心的影歌迷的吧。做为男明星的他,却是一个特例。
他的帅,是吓死人的帅,是在我所说的那个合理范围之外的帅,是非地球人的帅,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某种外星人是以好看为存在条件的,那么他就是那一族的外星人。
具备着这样震慑之美的大明星,当然没有立场说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好看”的屁话,说了也只会更伤害丑人的自尊而已,完全没有安慰作用。
可是,他有一种自在的存在方式:他对他自己的美,无动于衷。
像是树对自己的树荫无动于衷。
他对一般人因他的美而感受到的震慑,也无动于衷。不像有些明星有时会对自己长得美、压迫到别人,而露出抱歉的表情。
他不会,就像树对于坐在树荫里的人,也不会露出抱歉的表情。他想要自己当导演,他的老板找我去陪着他想故事,想个他可以当导演去拍的故事。
我听他讲了几个他想出来的故事,都很普通,聊都不值得聊。每一次见面,都还是觉得他的光芒夺目,但我也必须谨记我的任务,不能对他想的故事放水。这使得我们的关系有一点点紧张。
有一晚,我陪他聊故事聊到快十二点,他说要开车载我出去兜一圈,于是坐上他的车。
“我不是很聪明的人,对吧?”他说。
“看你要跟谁比。”我说。
他从方向盘上的照后镜里,看了我一眼。
“我现在再讲一个故事,这故事也是我想的。如果这故事还是很烂,我就放你走,你不用再管我了,这样好吗?”他说。
我没讲话。我心里是同意的,但讲明了就不太礼貌。这个任务太古怪,我要长时间被他的容光照得头晕目眩,又要听一个接一个的烂故事,实在有点折磨人,中止任务也是解脱了。
他开始说故事:
“三个同学,大家公认,全校长得最好看的三个同学,两个女生、一个男生,约好了放假要一起开车去旅行,把整个岛绕一圈的那种,开很多天车的旅行。”
“嗯。”我点点头,心里想大概又是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
“车上还有一个空位,他们决定再邀一个同学加入。结果,他们邀了学校一个长得最丑的男生。那个丑男生当然很惊讶,又很感激,学校最好看的三个同学,竟然愿意邀他一起旅行,他很紧张,可是还是答应了。”
“嗯。”我应了一声。这故事好像要往惊悚的方向发展了。
“他们四个人,就开车去旅行了,旅行了两天,大家都很快乐,玩得很开心。”
“嗯。”我又应了一声。
“第三天早起,他们继续开车上路,快要上公路之前,忽然有一辆大卡车冲出来,把他们的车撞翻了,四个人都摔到车外,躺在地上。”
“后来呢?”我问。
他把车停到路边,停好了车,脸部还是朝着前方,继续讲。
“他们四个人被送去医院急救,结果,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四个人里面,只有那个丑的活了下来,另外三个好看的,都死了。”他说。
“噢。”我很意外,不知道这个故事要怎么演下去。
“那个唯一活下来的丑男生,就在医院里一直哭,一直哭着说,‘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为什么是我活下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哽咽了,他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啜泣。我永远都不会想到,我会从一个绝世容颜的人嘴里,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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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第98号男孩
第98号男孩
黑暗中,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躺着,眼睛对望着,说些秘密的话。这,在玩乐的日子里,常发生,过后也很容易就忘记了,叶子在风里打转,遇到一下就分开。
有一天,接到一通电话,口音很香港,语气有点揶揄、有点居高临下,对方报上名字,我有点意外,那名字,是香港的大明星。
他在电话里说,他人在台北,而他的朋友指定我接待他。他说他想去很特别的地方,香港没有的地方。
我决定带他去公园见识一下。我带他进了公园,找了个树影中的座位,阴影很重,不逼近二十公分内,别人绝对看不出来是他。
他很乐,两手揣在口袋里,不停“嘻嘻”笑着,观察此起彼落、你进我退的小仪式。接近半夜十二点时,公园广播响起冷酷的女声,叫大家出去,说公园要关门了。他听得更乐了,一直夸这个录音的女声“够无情”。
我带他出了公园,在路口埋伏好,让他见识十二点整公园锁门前,有多少人会从公园涌出来。当他看到形形色色的男生三三两两如河水四散分岔、漫入土中时,他又一直称赞:“哗,好多人。”
看了两个钟头,他说可以了,于是我要陪他回饭店,他说饭店房间没有好音乐,他不要回饭店。于是改成我带他回我家。进了我家,他望向窗外,喃喃自语:“月亮呢?刚才在公园里的月亮呢?”
我放了音乐,倒了酒,然后叫他躺在靠窗台的沙发上,透过窗子向上看,就可以看见高挂的月亮了。他躺上沙发后,分我一个垫子,要我也躺在沙发旁的窗台上,这样他就可以看着我,跟我聊天,又同时可以看见我背后的月亮。
我只好顺从地把窗台上的盆栽植物一个一个移开,乖乖躺上窗台。窗台其实有点窄,我躺好以后,望着他,跟他说这样有点危险。我如果往后翻,可能会翻出窗户,掉到楼下去,死掉。
“我一定会抓住你,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他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他又补了一句:“我发誓。”
那晚,我当然没有摔到楼下去。第二天,他就回香港了。之后,我们没有再通过电话、也没有再见过面。后来他就跳楼死掉了。
当我想起那个夜晚的时候,我就会随便找个窗边的沙发躺下,让月光照在我的脸上。
我会一直看着月亮,一直看,直到月亮太亮,我把眼睛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