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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墨池看着我,眉头紧蹙,疑惑和心痛分明泄露在他眼底,原来他还是在乎我的。我苍白无力地笑着,伸手抚摸他的脸:“你也瘦了好多,手术不是成功了吗?怎么还这么瘦……”
“什么叫成功?我这辈子就没遇到过成功的事,婚姻,爱情,生命……”他长叹一口气,目光又散落到别处,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转头又问我,“他送你来的吗?他怎么会送你来这儿?”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显然他不知道他走后发生的事,三言两语又怎么跟他说得清,我只是告诉他,“你别管我怎么来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不是来乞求你原谅的,我没有做错什么,不需要得到你的原谅,我对自己的爱负责,我无愧于我的心,即使你恨我,也改变不了我的想法……”
“那你是什么想法?觉得我死得太慢,所以才跟祁树礼举行婚礼,加速我的死亡吗?”他咄咄逼人,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冷酷。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那我该怎么说?说祝福你吗?还是说你早该跟他举行婚礼,不该拖到我快死的时候……”
百老汇街的伦巴'='“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的确不是像我想的那样,我应该知道你是个绝情的女人。当初你老公尸骨未寒你不是就跟我鬼混了吗?我原以为我的待遇应该比你老公好些,起码也会等我入土为安转世投胎了你再嫁人的。看来是我错了,你如此迫不及待,我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你就直接嫁人……”
他狠狠地说着,完全不顾我的感受,我早该料到他会这么说的,可是听着这些话我还是泪如雨下,揪着胸口拼命捶打着,仿佛他的话是针芒,一根根扎进我心里。我躬着背伏着身子泣不成声:“我是迫不及待,我怕你没死我反而死在你前面了,和他举行婚礼是想多给一个人留条活路,我若死了,他也会活不成,给了他婚礼至少他会心里好受些。这辈子我受够了这纠缠,我怕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也会追过来纠缠,我只想安静地跟你在一起,即便是躺进坟墓也要跟你一起安静地躺着,墨池……”
“别叫我,就是躺进坟墓我也希望一个人躺着,这辈子我也受够了你的纠缠。在国内你就纠缠我,我跑到国外来想安安静静地死,你又过来纠缠,前辈子欠了你什么,让你对我这么死不放手!”
他挥舞着双手,激动得站了起来,背着我。他宁愿背对着我!起风了,樱花簌簌地落,眼前呈现出一场异常美丽的花瓣雨,飘飘洒洒,太美丽了,美得不真实,让我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站在我面前,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
我忽然就明白过来了,太美丽的东西是存在不了多久的,如这樱花雨,如这爱情,美丽过,灿烂过,转瞬即逝就是结果。我想,是自己太天真的缘故,总以为永远这个词真的就是永远,其实是大错特错。永远只是相对于短暂来说的,永远的尽头不会是永远,而是消失不见,就算是和这个男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的面前,我也不可能得到永远的答案,还需要去追寻吗?
NO。1百老汇街的伦巴(2)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原来是我想错了,错得很离谱,活着不能跟你走到一起,还幻想死后精神与你同在呢,原来你已厌倦这一切,我却还自取其辱来见你,对不起,如果打搅了你,很抱歉,就当我没有来过吧,我走了,各自去掘各自的墓吧。”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口一阵发闷,我知道我又快呼吸不上来了,得赶紧离开这里,不能倒在他面前。我也要留给他一个背影,这辈子我们已经纠缠完了,只剩一个背影!
我踉跄着跟他擦肩而过,没有看他,脚步零乱地朝来的方向走去。“你去哪里?”我好像听见他在背后问。
“放心吧,我不会跟你同路的,通往天堂的路又不是只有一条,就当我们从未认识,各自走完各自的路吧。”这是我的回答。
“你这个样子只怕走不到天堂。”
“那我就下地狱。”
“下地狱的人多了,还轮不到你。”
“我不想死在你面前……”
“我也不允许你死在他面前!”
“我宁愿死在他面前!”
“你敢!”他走到我身后,一把拽过我,扳过我的身子,眼睛里明明喷着火,却突然熄灭。因为我满脸是泪,整张脸都被泪水洗过,他的目光触摸到我的脸,瞬间变得空茫虚弱,声音一下就降到了最低,“你……还是死在我这里比较好……”
“我看未必吧。”
突然,旁边传来一声质问,我们齐齐转过脸,目光尽处站着一个伟岸的男人,一身浅色西服,迎风而立。
“我把她带到日本不是让她死在你面前的,请把她还给我!”祁树礼不怒而威,一步步走过来,盯着耿墨池一字一句地说,“你已经让她死过很多次了,还不罢休吗?”
耿墨池的脸变得灰白,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挑衅地说:“那又怎么样,她生是我的人,死也会是我的鬼,你觉得你争得过我吗?”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跟你争,我只是想让她幸福,爱一个人就是给她幸福,而不是像你这样千方百计地折磨她,打击她,就算此刻你让她死在你面前,你觉得你就赢了吗?你觉得这种赢很有意义吗?从一开始就是你在放弃,跟米兰结婚,带米兰跑到日本你就是在放弃。你已经放弃了,为何还要她做你的鬼?你霸占不了她的人就霸占她的灵魂,这个世上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吗?”
祁树礼一口气说完,耿墨池完全没有反击的余地,到底是克星,几句话就把他击败了,我拿开他的手,朝祁树礼走去,看都没看他。
“考儿,过来,”祁树礼朝我伸出手,“我们明天就回去,我带你到美国,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你要带她去哪儿?美国?”耿墨池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去美国,她身体已经垮了,我想带她到那边好好调养身体,你也多保重吧。”祁树礼将我搂进怀里,转身就要走。
“站住!”耿墨池冲过来拦在面前,看着我,试图伸手拉我,“考儿,你真的要跟他走吗?我刚才说的都是气话……”
“墨池,多保重。”我只有这一句话,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不能再哭了,我的眼睛再也经不起泪水的冲刷。
然后我就走了,祁树礼搀扶着我,耿墨池没有再阻拦,只朝着我嘶吼:“考儿,白考儿,你走吧,我会记住今天这一切的,我要么死在你面前,要么变鬼也不放过你,不是你做我的鬼,就是我做你的鬼。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不会放过你!……”
两年后。
西雅图曾是印第安人居住的地方,索瓜米希族印第安酋长Sealth(西尔斯)守候着这片他生长的土地,当抗议美国政府和白人强行侵占印第安人居住的故乡的时候,他发表了著名的演说词《西雅图的天空》:
“你们怎能把天空、大地的温馨买下?我们不懂。我们印第安人,视大地每一方土地为圣洁……白人死后漫游星际之时,早忘了生他的大地。印第安人死后永不忘我们美丽的出生地。因为,大地是我们的母亲,母子连心,互为一体。”
NO。1百老汇街的伦巴(3)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我就被深深打动,这让我想到了现实中的爱情,有些人分开就分开了,谁也不会记得谁。有些人就算分开了,也要别人做他的鬼,即使肉体已经腐烂,做了他的鬼他就可以把你带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甚至是地狱;还有一些人,天生就是一个鬼,活着时纠缠不休,死了也要依附着你,或者干脆钻进你的心里。你快乐时他激起你的悲伤,你悲伤时他加剧你的悲伤,唯恐你把他忘记……很不幸,耿墨池就是那个钻进我心底霸占我所有思念的鬼,无论我身处何地,哪怕是逃到了西雅图,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我心底表明他的存在,或者他曾经的存在。
“你究竟是人还是鬼,有这么无赖的吗?”
我对于耿墨池的突然出现真的是很无奈,祁树礼还在纽约,不知道他的克星已经降临到西雅图。若知道了,他该如何应对?
“在你眼里我从来就是一个无赖,你什么时候没把我当过无赖呢?”耿墨池强词夺理,好像在他眼里我才是无赖。
“你去找份别的工作吧,或者我借你些钱,你到别的地方去找工作,好吗?”我央求他。
耿墨池露出他特有的魔鬼似的笑容,一口白牙,好看得让人炫目。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说出的简直不是人话:“我走可以啊,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们带上祁树礼的钱,远走高飞,就像当年你跟我去上海一样。”
“那是私奔!”
“就是私奔,你又不是没私奔过。”
“我们跑不掉的,他有多厉害你不是没领教过,无论我们跑到哪里,他总有办法可以找到我们……”
“是啊,无论你们跑到哪里,我总有办法可以找到你们,我的厉害你也应该领教到了吧?”耿墨池得意扬扬。
我当然领教到了,这个男人的能耐不在祁树礼之下,要不怎么说他们是对方的克星呢?谁都不买谁的账,在长沙的时候,两个人就是邻居;后来去了日本,祁树礼就在他对面租下房子,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现在呢,耿墨池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伏在附近,我在湖边喂鸳鸯他都看得到,还有什么是他看不到的?
没有办法,我狠不下心赶他走,只得接受这个既定的事实让他做我的钢琴老师,再怎么着也是同胞,同胞落难,我总不能让他饿死街头。祁树礼回来后跟他解释一下,相信他不会无动于衷的,他也还是讲道理的人。
每天两个小时,每小时100美元。
这是祁树礼交代大卫可以支付的薪水。
我不知道这个价格是高还是低,问大卫,大卫说不算低了,很多音乐学院出来的学生当家教每小时不会超过50美元。
“He is not a student!”(他可不是学生!)
我瞪着眼睛,这小子真是有眼不识
泰山,人家可是演奏家,是大师,居然把他当学生了,我立即吩咐道:“把他的时薪加到200美元!”
“No,I have no right to do so。”(不,我没有这个权利!)
“I have!”(我有!)
第二天耿墨池准时来授课,一身米色洋装,头发刚修剪过,神采奕奕,哪像是破产的样子啊?他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我立即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
香水味,很熟悉,多年前在长沙的一个墓园跟他面对面撞见时就是这种味道。神秘幽远的气息恍若隔世,扰乱人的心弦,我的脑子顿时发懵,他是故意的吗?我知道他的习惯,通常不会用香水,要用就是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或者是有重要约会,今天他心情很好?那还用说,轻而易举就做了我的家庭教师,他心情能不好吗?而他知道我把他的时薪加到了200美元后,顿时眉开眼笑,又是一口闪耀的白牙:“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无以为报……”
“想以身相许吧?”我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我是想许啊,你愿意吗?”
“不愿意!”我打断他的话,正色道,“先生,我给你薪水是要你来上课的,不是听你扯闲话。”
NO。1百老汇街的伦巴(4)
“好,上课!”
他倒也还干脆,起身要我坐到钢琴边,自己也拉把椅子坐到我旁边,“弹首曲子给我听听,我看你的水准怎样,好因材施教。”
我不想让他看扁,就弹了首比较熟悉的曲子,老贝的《月光曲》,自认为弹得还可以,正等着他夸我几句呢,不想他对着我后脑勺就是一下,“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经典的曲子竟然被你弹成这样,贝多芬听到了会从坟墓里跳出来,你当是弹棉花呢,一点节奏感都没有,上气不接下气,你要咽气了吗?”
我粗略估计了一下,两个小时的课程,我的后脑勺挨了二十下都不止,两个小时400美元呢,就是为了换这二十下打,我脑子真是进水了,请他来当家教!还给他加薪!
到了午饭时间,他教完课根本就没想走,在房子里转来转去,问他找什么。他说寻找我生活的痕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
客厅壁炉上的一个相框上,是祁树礼年轻时候照的,身边还依偎着一个短发女子,也很年轻,相貌平平,却是很幸福的样子。那是祁树礼已故的太太,这张照片是我在他书房的抽屉里偶然翻出来的,夹在一本书里,显然是祁树礼不愿意我看到才藏得这么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