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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佑过来时也汇报了我爸妈去看新院子的事,给我讲乔大新同志看到假山时笑啊笑,我妈瞧见腌咸菜的坛子时眼睛都瞪圆了。他笑着说:“你知道那个腌咸菜的坛子几块钱吗?不要钱。是个收废品的小贩刚收来的,我看着好,送他一盒烟,他还想要五块钱。我说,你知道我这盒中华多少钱吗?他说,大哥你开着车那么有钱还在乎这几块钱,多给点。我说,给不给,不给我现在给你踹碎了。他马上给我放后备箱了,你老公厉害吧?”
我啐了他一口,呸,混球。可惜他感受不到。
做高压氧舱时江佑总陪在身边,对我很正常的事在他身上是痛苦,每次回到病房要趴我身边半天不说话。我幻想着自己抱住他的头,抚摸着他的头发,吻着他的嘴,说谢谢谢谢。
江佑每天给我洗澡,用温热的毛巾擦遍全身。我的头发没了,护士说病人留这么长的头发不好护理,我变成了小尼姑。听着推子在我头上嗡嗡滑过,难过死了。他象哄孩子似的劝我,“老婆,你脑袋真圆,摸着跟土豆似的。不许不高兴啊,他们说得有道理,你现在不能翻身要防褥疮,长头发也是累赘。等你好了咱们再接着留,我给你洗头吹头,你要是觉得难为情,我也把头发剃了去,咱俩一块当土豆,行吧?”江佑坐过来,将头枕上我肩膀,声音寂寥,“老婆,你还在吗?怎么我说什么你也不答应?不能嗯一声吗?我只能看着心脏监护器上的数字感受你。你起来打我一顿吧或者瞪我一眼,你太乖了,我害怕。蕾蕾,我累了,真的累了,我也陪着你一起睡吧?”
我的泪水从眼尾涌出象绵延的小溪,我的江佑一定很难过。我睡得太久了,他孤单了吧,所有的事情堆到他身上,累坏了吧。
他觉察到我的眼泪,变慌了,抓起我的手吻着,“蕾蕾,我错了,我答应你了一定做到,给爸妈养老送终,我好好活着,一定好好活着。你陪着我,有你陪着我就行。”
我的眼泪停不住了。
江佑走时为我擦洗了身体,涂了护体乳香香的,我喜欢这个味道,强过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以前江佑最喜欢替我擦乳液,擦完了耸着鼻子闻。有一次,我看到毕老师这样闻他儿子,球球浑身奶香,毕老师能从奶香里闻出儿子拉臭了,八九不离十。回家给江佑讲,他说他也能闻出来,我气死了,说你能闻出来什么。他拉着我手放到那里,说我能闻出来你想我了。这个坏小子。
外面起风了,窗帘在夜风里发出噼啪的动静,护士没有来关窗,大概忘了吧。空中有隐隐的雷声从远处传来,一定是要下雨了,最近的雨真多。风声渐大,窗帘被甩得更响了,我的皮肤泛起一层碎碎的鸡皮疙瘩,我臆想着自己坐起身,走下床,拉上窗户,可想了几百遍,没用。雷声越来越大,一声闪电咔嚓,哗哗的大雨终于落下,风夹杂着水汽袭来,冻死人了。我生气了,再这样下去一定冻感冒了。我感冒起来最麻烦,头疼吃不下饭,鼻涕比口水还多,恨不得抱着纸巾盒不松手。江佑有时胡闹,搓两个小纸棍给我放鼻孔里,说堵住通道看它还流。我嫌他讨厌,抱着他胳膊蹭,都蹭他身上。
我已经感觉到头疼了,还没有人过来关窗吗,要是冻到明天早晨林晓蕾肯定成冰棍了。一气之下,我腾的睁开了眼,白色的天花板在头顶,我看见了,没错,我醒了。
屋里是橘黄色的灯光,很熟悉,那是我的台灯,摆在我床头的,夜里醒来时它永远亮着。歪歪头,果然看到了阿艺送的瓶子,泛着绿幽幽的光泽。沙发处散落着几张报纸,不时被窗外的大风掀起一角,是江佑走时落在那里的。我试探着动动身体,胳膊腿的感觉都在,有点发沉。点滴瓶在不紧不慢的滴着,我瞥一眼手上,针头扎进了血管,白色胶布很清晰。手很白,白得没有血色,透着不健康,躺着不见太阳,估计脸色也是惨白的。门被推开,护士进来了,走向窗户,关上,窗帘立刻温顺地垂下来,屋里安静了,她又过来看点滴架。
我运了些力气,嗓音嘎哑,“冷。”
声音太难听了,小护士吓一跳,对上我睁开的眼睛愣了几秒,嗖,转身跑了。得,不会以为我诈尸吧?很快,一个青年大夫走进来,目光温和的看着我,“能看见我吗?”
我用力眨眨眼,又补了一个字,“能。”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醒了,能说话能看见人,除了没有力气,啥都不缺。
急促的脚步声在楼道内响起,我欣慰的笑起来,他们真快。母亲大人第一个冲进来,跌跌撞撞奔到床前,“女儿,蕾蕾,醒了?醒了?”
我的嗓音还是嘎哑,可不妨碍叫出声音,“妈。”
她又老了,水珠在发间闪烁,朦胧的灯光也不能淡化她的皱纹了,这次给她的打击一定很大,伍子胥一夜之间急白了头发,我妈的白发也清晰可见了。
江佑推着我爸挤了过来,乔大新同志高高的抬着左手,“闺女,闺女。”
我笑了,他还算镇定,没抖吗。他拉住我的手,嘴里絮叨着,“好孩子,爸就说吗,你睡够了一定醒,没错吧,爸最了解我闺女了。”
我看向江佑,这小子丑死了。原来的英俊不见了,沧桑的脸庞象三十多岁的大叔,皮肤又干巴巴的象很久没喝过水了,他比我大一岁,今年才二十八,这模样太老了。
他俯到我身边,笑起来,墙缝漏光的效果又一次重现了,“蕾蕾。”
我用力点头,“江佑。”
身体在昏迷72天后迅速恢复,这次意外夺去了孩子和右侧的脾脏。还是孙玥为我讲了后续的情况,江佑抱着我跑下楼,与救护车一同来了医院。她说,你失血太多,家里、楼道里、江佑身上全是血,人能有多少血啊,你简直是洒血车了,能救回一命真是太幸运了。
我问:“江佑他妹呢?”
孙玥翻个白眼,“她妈找了律师为她上下跑呢,她过十八周岁了,肯定得判。”
我有些纳闷兄妹俩那次的谈话,问她知道吗。
孙玥简短说了几句,江佑雇私家侦探用同样的手段还了他爸一招。小太妹的资料不难搜集,嗑药和胡混的照片送到她爸眼前就捅了马蜂窝。她爸狠揍了女儿一顿,扬言要断绝关系。他妹不知从哪打听到这事与江佑有关,找上门发泄怒火伤到了我。
我想江佑不会罢手,兴许要去找他爸没完,这事怕是变成冤冤相报了。小伙计并非温顺和气之辈,在他一派从容微笑的后面,是汩汩冒泡的火山岩浆,没有外界诱因出现,岩浆不会喷发,可来了刺激,火山发威的杀伤力绝对是巨大的。
孙玥也没打算隐瞒,直接说了,“江佑去找他爸了,没砸没打,从他爸办公室一出来,老头子就挺了。现在还住院呢,据说中风了。”
天,那小子太狠了,说了什么?
孙玥有些无奈,“有什么办法,他这对儿女都不是省油的灯,要不是你这次替他挨了刀,骨肉相残避免不了。不过,你能活过来就好,其它的事不要再管了。”
我也很无奈,江佑对他爸说了什么恐怕无从知晓,他和他爸在某些地方很相似,如果豁出全部去伤害对方比砸碎几样东西的破坏力大得多。
我说:“这下不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呢,满城风雨了吧?”
孙玥满不在乎的,“想那么多干吗,你养好身体是根本。”
从我苏醒以来,孙玥每天来医院,陪我坐一会,聊聊天,然后赶回家看孩子。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沉睡期间他们每个人说的话做的事我都知道。还记得高中时她说过,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林晓蕾这个家伙有她有亲人,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孙玥,谢谢。”
她一愣,眼泪霎时掉了下来,我想搂她,被她一把推开了,“你这个遭人恨的家伙,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知道吗?怎么傻成那样,生往上扑呢,不是会抱腿吗?怎么不抱?你知道我难过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吗?我怕江佑太伤心派小毕过去看看,他回来跟我说,觉得江佑变得傻磕磕的。我们两口子都是党员,结果跑到慈云寺给你们俩烧香去,求菩萨保佑别一个死了一个半疯了,你说你们俩怎么都不让人省心呢?”
我摸着她的手,一个劲的劝,越劝她越伤心,我打岔说:“拿个镜子来,我想看看伤口。”
疤痕很丑陋,白净的皮肤上泛着浅红色的隆起,我眼前又浮现出他妹阴冷的目光,要有多大的仇恨才能拼着力气捅出这几下,那柄尖尖的刀泛着幽冷的白光,比她的目光还冷,我打了个冷颤。
孙玥搂住我,“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妈常常推着乔大新同志来医院看我,他们已经搬去了新院子,每周三天去康复中心做治疗。我爸的右臂还是不能动,半端在前胸永远这个姿势,走路的距离可以远些了,每天在院里反复散步。他说,住的附近有个公园,等步伐再稳当些就陪我妈去跳舞。
我笑了,“你能跳舞最好,减肥吧,肚子太大了。”
我妈在一旁替我按摩着腿,她的手变得很有力,从前不是这样,一定是常给我爸翻身锻炼出来的。
我说:“爸妈,有件事你们一定要答应我。”
俩人静静的看着我。
“以前的事别提了,我现在好好的,法院怎么判跟咱们没关系了也不要再去追究谁了。这事划个句号吧,永远别提了。”
他们看看我,终于同时点了头。我大松了一口气。
我出院那天,江佑穿得衣冠楚楚过来接,敞开的领口露出漂亮的喉结。科里的小护士们对他印象很不好,冷眼瞅着他不搭茬。有个相熟的护工曾对我说,你男朋友太挑剔,我们这里的人用了一轮,他都骂过,嫌这嫌那臭事一堆,小护士也得罪光了。你妈挺好的,脾气好,人也和气,我们后来瞧她的面子,要不然给多少钱都不管你呢。你说我们容易吗,一天24小时守着,晚上睡个小沙发,腿都伸不直。
我唯唯诺诺的赔不是,说我家那小子就是一混球,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买了饮料和麦当当家的汉堡来贿赂她们,替臭小子赔礼道歉。
出门时,护士长送我,“别跟我说再见啊,最好咱们永远别见,医院这地方少来。”
我嘿嘿的笑着,“除了生孩子再也不来医院了,每次都那么难忘。”
我这觉睡的时间有点长,身体还很虚,现在与乔大新同志一样,轮椅伺候。我们父女俩还有一个相似的地方,我要沿着他的足迹走下去,先去康复中心做段休养。
江佑拐弯带我去了爸妈的院子,说先看看他的成果。
等红灯时,瞥见路边水果摊在卖石榴,笑着给江佑指。他随即停了车,买了个又大又红的,拿在手里很沉,比我家老宅结的果还要大。我捧着它,说一会回家给我剥去。
新院子彻底换了样,装了厚实的原色木门,刷上透明漆,比老宅的深栗色醒目。门槛那里磨成缓坡,轮椅可以轻松的推上去,我扭头对他笑了,“原来是乔大新同志一人受益,现在添了我。”
江佑揉揉我的帽子,象摸着小猫小狗,“等你完全恢复了,咱就把这轮椅扔了。”
院里我爸妈正在练着走路,看到我,俩人都围了上来。江佑拿过石榴去了一边,我妈推着我在各间屋里看看。
正房门前加了一个门廊,透明的玻璃阁子,冬天时他们俩不用走出屋子也能走路锻炼晒太阳,我很喜欢。
“你看这。”林徽同志为我展示活动的门槛,轮椅自如通行,江佑的想法不错。
乔大新同志挪着步子,缓慢的跟在后面,“闺女,你猜今天中午吃什么?”
我抽抽鼻子,没有闻到香味,“反正不是肉。”
我妈笑起来,“谁说的,就是吃肉。一会孙玥他们三口子过来,你爸做指导,咱们中午吃烤肉串。”
我拍手大笑,“你们知道我想多少年了吗?今天要跟孙大圣比试比试。”
我妈赶紧说:“不行,不能吃太多,你就意思意思吧,妈给你做了面片汤。咱们就是吃个气氛,还想吃等你彻底好了。”
走到旁边的厢房,我妈推开门,“江佑现在住这。”
“哦,”我有点意外,“他不住自己家了?”
“我们搬来时他也一起过来了,他说以后跟我们住一起,侍候我们养老送终,”她转到眼前将我腿上的毯子掖好,我瞥到她的眼圈微微泛红,“江佑是个好孩子,我和你爸虽然伤心可没怨他,这事谁也预料不到,我说他别有思想负担,你们俩没结婚不用这样,他还年轻,万一我女儿要是先走了,他也过自己的日子去。这孩子哪都好就是拧,他十八岁来咱们家,我……”
我拍拍母亲大人的手,打断她,“妈,不提了,我已经没事了以后咱们四个人继续过好日子。”
江佑走过来,说带我去院里晒太阳,上午的阳光正好。他将我抱到躺椅上,递上一碗剥得整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