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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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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魏小侉子和胡家少奶奶一路奔波的同时,山西石板塬地方的一家四合院里正在摆席请客。桌上没有一只碟子盘子之类的器皿,一律黑色大海碗盛菜。菜无他物一律是肉,倍儿尖的羊肉、牛肉和猪肉。酒是用水桶抬来的乡村酿的土酒“鬼不沾”。肉管饱酒管醉,实惠!冯正久最讲究实惠。看着客人东倒西歪地走了,冯正久来到车屋和马厩。车是好车,一律的黑槐木打就,还用桐油油了,用力一拍发出铜铁的声音,别说一辈子三辈子也用不坏。马是好马;蹄腿周正,牲口力气大小全在蹄腿上;口齿也嫩,牲口出力的年岁长短全在口齿上。他又弓下身子往马裆里看了一眼,全是母的,一年一匹马驹,自己就要骡马成群了。冯正久实在没有想到,十八年前老婆生女儿的时候,其实就是给他生一辆大车和两匹母马。这车马值多少钱他估不准,二十两三十两?他没见过如此大宗的银子。可是今天,他却看到了值这么多银子的东西。
  多多更是高兴。但她不能显现出高兴。十七八大的闺女家听说给自己找了个漂亮男人,不能就喜得嘴咧得瓢儿似的,得忍住点,省得人家说闺女大了就想女婿。别人不怕只怕长生哥见了难受。长生哥,小妹对不起你了。俺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你了。这不是长久的法子,迟早要分手。这两年小妹该给你的都给你了。你在俺家好好干吧,今后俺来回都叫你接送俺,三十里漫野荒坡咱们想干啥事干不了?
  多多把喜悦藏起来,藏在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到了夜里再拿出来细细高兴。夜晚是爱情的白天。每到夜晚多多就要想象唐家那人是什么样子。她没见过那人。多多的想象实际上是拼凑,把自己见过的男人的最好看的地方都集中到唐家那人身上。多多没出过多少门;见过的男人不多,转来转去还是自家的几个长工。喂牲口的耿老头儿不行,他哪儿都老了,一无可取。赵金锁也不行,又矮又瘦肉没骨头多,跟这样的人睡骨头棱子还不把人扎死!肖大贵也不行,身坯子过于高大压在人身上不把人压死才怪。想来想去还是吴长生。老天爷保佑唐家那人像长生哥这样就行了!
  多多又想起与吴长生第一次的事。这事发生在去年春天,吴长生赶车送她到姨家走亲戚的路上,她坐在牛车里,吴长生跨在车辕上手里摇着鞭子,口里喊着好听的号子。那号子撩拨得多多心跳。后来想一想,吴长生实际上是在用那号子挑逗她,刺激她。这些熊男人天生就有挑逗女人的本领。她记得当天刚下了一场小雨,而下雨时还有太阳,太阳水灵灵的,仿佛小雨是太阳滴的汗水。天地有暖和的风吹在脸上,非常清新。多多止不住放眼四望。她看见山坡上有几朵野花,摇曳不停,就像在向她点头微笑。她动心了,就叫吴长生停下车,自己下车去采。吴长生停好车,拿着鞭子也跟了过来。
  按说吴长生是在尽一个家仆的责任。多多那时没有想到会发生改变了她命运的事情。她喜欢的那花是黄色的蒲公英,簪在鬓边又雅气又芬芳。她让吴长生帮她簪花。他们胸贴着胸脸对着脸,互相呼吸着异性的气息,那么陌生又那么温暖。他的手在抖,她的心在抖。多多巴望着他马上簪好,又巴望他簪上去又掉下来,就这么胸贴胸面对面地簪下去。金色的蒲公英终于簪上了多多的两鬓,可她那纤细的腰也被吴长生抱住了。多多感到浑身酥麻两腿瘫软,怎么也站不住了,就势依附在吴长生身上。就在这时,两片灼热的唇急促、热烈、坚定不移地亲在自己唇上,多多一阵昏迷袭来,闭上了眼睛。吴长生扛起她往车厢奔去。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燕子呢喃声中,两人进入了一个无以言说的五彩缤纷的世界。这件事情之后多多怕见吴长生,尽量躲着他避免与他见面,但每次走亲戚她都对爹说,吴长生的牲口使得好车稳当。
  

天下苍生 第二章(4)
在唐家一再催促下喜日子终于定了。多多忙里忙外办这办那。待嫁的头天夜里多多哭了。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一颗心还在吴长生身上。明天她将撇下他向另一个陌生的家走去,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这是没法子的事,你是一个长工没钱明媒正娶,没钱给爹送车马,我一千一万个愿意,老头子是决不会愿意的。多多心里千遍万遍地说:长生哥,我终生终世忘不了你。我在那边攒下点私房钱,什么事不干,给你买几亩地盖间房子给你娶个比我漂亮的媳妇。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开了,飞身闯进一个人来。多多害怕极了,刚要张口大喊,那人自己点亮了灯,是长生哥!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说:“多多,你把这刀带上。唐家那边我去过了,那人不好。你要觉得能将就,就跟他过,把刀子扔了;要觉着不能跟他过,就用这刀保住自己的身子。”多多不接刀赶紧问:“你说那人怎么不好?”吴长生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你咋不早说?”“你爹说谁要向你透露了唐家的事,他就把谁杀了。你家开过杀猪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玩惯了,我们都怕他。”多多抱住吴长生哭起来。小声地哭,撕肝裂肺地哭,说她不出嫁了,要吴长生领她私奔,不管哪里都行。吴长生说:“咱们要是没有过去的事,我现在就领你跑。咱们有了过去的事,你就必须亲自去看看唐家那人,防着我骗你。反正你已有了防备谅也不会出事。”
  车马轿,喇叭号。婚礼是极为隆重的。入了洞房多多吓坏了,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呵!前鸡胸后罗锅,没有脖子,一颗拳头大的小脑袋斜斜地放在肩膀上,从头到脚及不上多多的腿高。多多一下子握紧了衣下的刀子。唐家那人坐在椅子上,只见椅子上堆着一堆新衣裳并不见人。多多松开了握刀的手。对付这种人用不着刀子;可她马上又把刀子握紧了,她怕唐家对她施以暴力。多多紧握刀子的手溢着津津的汗水。她渐渐觉得她不是在护卫自己,是护卫她和吴长生两人,护卫两人的情谊。
  三天回门,多多笑吟吟地回来了。这使冯正久十分惊慌,他本预料女儿回来之后定要大哭大叫寻死觅活大闹一场,闹不好那车那马还得老老实实给人家送回去。因此他找了几个巧嘴女人准备对多多大加劝说,大加抚慰,必要时自己还要亲自动手镇压。多多笑吟吟地回来他却不知所措了。他只是开心地笑,只是夸奖女儿听话,跟夸奖那马车的结实、马匹的蹄腿周正一样的腔调。他表面欣喜,暗地里起了疑心,留意起女儿的行动。
  当夜三更之后多多不见了,房里没有院里没有,他悄悄地找,家前院后地找,在经过那个草堆的时候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说话声:“我不是马,不是马车,我是女人,跟其他女人一样的女人。她们身上长了的我身上也长了,一件也不少;她们得到的我也应该得到,也是一件也不能少!”啊,正是女儿的声音!冯正久气得浑身发抖,他猜想另一个肯定就是吴长生。他平时就隐隐约约感到他们两个人有什么,可又抓不住把柄。冯正久大吼一声扑了过去。吴长生知道东家发现了他们,立即一跃而起也扑了上来,双手紧紧抱住冯正久大喊:“多多,还不快跑!”多多不跑,也大喊:“长生,你跑!”吴长生焦急万分地重复一句:“多多,快跑!”冯多多不跑也硬铮铮地重复一句:“长生,你跑!”吴长生跑了,多多被她爹擒住。
  长工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起身来看。多多哭叫着历数她爹拿她换马换车,把她嫁给一个废人的劣迹。冯正久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这事张扬出去,唐家一纸休书下来,他这张老脸没处搁事小,车马保不住事大。他疯狂了,忽地弯腰携起多多就往回走。他撂下多多捞起一把板斧,拍拍自己的防老棺材喝叫长工:“给我把她填进去!”长工们一向惧怕他们的东家。他当过屠户下得狠手,所以平日东家叫干什么干什么,一点腹稿都不敢打。可这回不同,这回不是脏活重活出力流汗的活儿,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谁也不肯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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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二章(5)
老东家火冒三丈一股蛮劲上来,一手提板斧一手抓了多多就往棺材里填。冯多多不肯就死,一边大骂她爹牲口不如,一边奋力往外爬。她左手扒住了棺材的边沿,冯正久咔嚓一斧剁下四个指头落在地上;冯多多右手扒住了棺材边沿,冯正久咔嚓一斧剁下四个指头又落在地上。多多昏死过去。冯正久弓下腰把八个指头一个一个捡起来扔进棺材,命令长工们:“钉起来!”长工们吓呆了俯首听命,把棺材盖子钉了起来。“抬出去埋了!”长工们抬起棺材去漫野地里埋了。
  直到天黑了长工们才从这场噩梦中醒来,他们一齐起身要把多多救出来。他们都喜欢多多。他们来到多多坟边,见吴长生正在扒土。他们与他一起扒出棺材撬开棺材盖子,吴长生背起多多就跑。当时,还有两个年轻力壮的长工差点儿对吴长生动了手,是一个叔叔辈的老长工喝住了他们:“你们要是真心喜欢多多,就让长生带她赶快离开这地方。”
  吴长生背着多多,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敲开一位老中医的门,老中医察看了伤势,立即把家里的油倒进锅里,吩咐吴长生点火烧锅。油开了,冒出浓烈的青烟。老中医让吴长生相帮着,抓住多多的两只残手慢慢向油锅里伸去,轻轻在油面上沾了一下,随着“吱啦”一声响多多惨叫连连。多多苏醒了,流血也止住了。他们躲藏在老中医家治疗了几个月,多多终于从阎王爷手指缝里逃出性命。他们分文皆无,不知道怎样感谢这位老先生,双方趴在地上只管一劲磕头。老中医说:“不用谢,远走高飞吧!”
  吴长生和多多一路乞讨,最后也到了黄河边上。
  朝黄河边走的还有一家人。这一家人的全部家当是一辆独轮车。独轮车在乡村土路上慢慢移动。推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汉子,拉车的是位十###岁的姑娘。独轮车的两边坐着两位老人,老头儿六十几,老太婆也有六十出头。他们不是走亲串友更不是赶集上店,而是去讨饭。别看在一辆车上,他们并不是一家人,而是一面不识的讨饭人,仅在一顿饭工夫之前才相遇结合起来。
  拉车的姑娘姓苗,叫苗长秀,坐在车上的那个老太婆是她娘。她爹在前年去世了,家里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又遇上百年不遇的大灾,于是娘儿俩相伴外出讨饭。人常说:“说书的嘴讨饭的腿”。意思是说书的人嘴快,讨饭的人腿快。长秀娘的腿是好腿,只是脚小,几乎达到三寸金莲的高标准。那时候女人兴裹脚,因为那个时代的小脚是女人的美丽。其实,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也许是男人怕女人跟别人跑了,所以才让女人裹脚。
  这种小脚走路不好使,长秀娘走了没多久就走不动了。走不动路就讨不饱肚子,连累带饿娘儿俩几乎寸步难行了。长秀娘流着眼泪对长秀说:“闺女,甭管娘了,自己逃活命去吧!”长秀姑娘自然不会自己逃命。她开始背着娘走,没走多远实在走不动了。
  天无绝人之路,恰在这时,她们遇上了一辆独轮车,车上车下是许世道父子,也是外地来讨饭的。两个男人一起讨饭,在乡下人眼里是被看不起的,认为是怕种田累,想吃浮食。这样就大大减弱了人们的怜悯之心。遇到好一点的人家,给点东西打发一下,要是遇到不好的人家,还会被羞辱一番。爷儿俩几乎没有一天能吃饱肚子,慢慢地爷儿俩都饿成了一束枯柴。同命相连,他们爷儿俩与长秀娘儿俩见面只说了几句话,便都从口音上知道是鲁西南老乡,三言两语之后又知道他们本是一个县里的。苗长秀母女和许世道父子合在一起了,仿佛他们原来就是一家人,后来失散了现在又重新聚首。一半与另一半嵌合,没有缝隙没有裂纹,大家只有一个目标——活出命来!
  每到一个村庄,苗长秀和许世道就把老人搀下车来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自己齐头并肩去讨饭。当然,要编一套让人同情和信服的理由。比如说是一对夫妻,双方父母都病重在身,没办法才出来讨饭等等。一开始两个年轻人都觉得别扭。明明是半路相识,却要扮成夫妻,而且两人都是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男女之间的事情。尤其是苗长秀,毕竟还是个大姑娘。中原一带的人称之为大姑娘的,就是指没出嫁的或者说还是处女的女子。嫁了的就称为小媳妇;生了孩子以后的女人称之为娘们儿。如果谁说人家姑娘是“那个娘们儿”,就会被认为是污辱性语言,就会引发一场争吵甚至流血之战。
  

天下苍生 第二章(6)
装扮成夫妻是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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