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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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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成立人民公社的消息也越传越紧,入社的动员会也一个接一个召开。乡村里的人生活不容易,所以最珍惜自己的果实。谁也不情愿把自家的家禽家畜归了公家,让别家外人吃得满嘴流油,于是三户庄的庄稼人更加快了大吃大嚼的步伐,鸡鸭鹅杀尽吃光了,紧接着就开始宰羊。中原大地茂密的庄稼棵子的上空,羊膻味代替了鸡香。膻气中掺和着羊肉的鲜香,让人讨厌又让人馋涎欲滴。中原人个个都有吃羊肉的嗜好,羊肉汤、羊杂汤、羊肉面……应有尽有。谁家不吃羊肉会被众人视为异类,儿子别想找到老婆,闺女也甭想找到婆家,碰到这种事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那日子怎么能过到一块去!”把吃不吃羊肉提到能不能过日子的高度去,可以看出中原人爱吃羊肉的程度。
  羊身上的东西,中原人只有三样不吃,一是羊毛,二是羊骨头(骨头里面的骨髓除外),三是羊屎,其余的一切都会被干净全面彻底的消灭。他们认为羊肉在众多的肉中最养人,特别是羊鞭、羊球(公羊阳具和睾丸的俗称),极富滋阴壮阳的作用,儿子娶媳妇之前,无论穷富,父母都要花高价寻摸几副,用文火煨了给儿子吃,让儿子“腰里硬”,以便使这个初涉世事的年轻人新婚第一夜便得到媳妇“是条汉子”的评价,为这场爱情开一个美好兼美妙的头。母羊的乳房俗称“羊奶”的东西,是催乳的珍品,同样用火炖了让产妇连肉带汤吃下,比谷子碾米还准,乳汁如泉,源源涌流。
  中原人爱吃羊肉,更善于烹调羊肉,他们对新疆内蒙牧民一锅羊肉抓一把盐煮得半生不熟用刀子割着吃的吃法嗤之以鼻。中原人吃羊肉大体分“炖”和“熬”两大类型,讲究的是佐料。炖羊肉是把羊肉切块,先用武火攻,再用文火煨,佐料是大茴、生姜、八角、花椒、香叶、白芷、桂皮、肉蔻,叫做八大味全材料,再用黄酒提出一部分腥膻。这样炖出的羊肉包你打嘴不放!熬是熬汤,把整整一条羊腿放进锅里,添足水武火猛攻。佐料只放花椒、生姜、白芷三种。与羊肉、佐料同时下锅的还有七八只干辣椒。待羊肉熟透了捞进盆里,把骨头剔出,把肉撕碎(忌用刀切),与少许绿豆粉丝、大白菜心儿一起下锅,再把汤烧开,和入那煮透的干辣椒与羊油一起捣成糊状的椒油,撒上切碎的芫荽,一锅羊肉汤便做成了。汤是乳白色,辣油金黄,芫荽碧绿如翡翠,可谓色香味俱全,喝一口简直能鲜掉你的舌头!滚烫的羊肉汤碗里泡上白面烙馍,三碗下肚大汗淋漓,浑身通泰。
  羊吃完了大家又把目光转向猪。中原大地上的庄稼人,就这样从鸡开始而羊而猪地一路吃过去。牛马驴骡幸亏初级社转高级社时都被入了公,住进了集体饲养场,不然的话也性命难保。肉吃满腮香,到了共产主义也不过是大块大块地吃肉吧?至于各级干部许下的牛奶面包他们并不怎样向往。牛奶是母牛打自己身体里生出来专意给小牛犊吃的,人接过来吃了,小牛犊岂不得饿死?小牛犊一个个饿死了,哪里还有母牛下奶?天地间生出一种活物,上天就赐给它一种吃的东西,小牛犊吃的东西人能喝吗?喝得时间长了人会有个好儿吗?会不会发生奇病恶疮之类的灾情?再说那面包也不怎么样,听到过大地方的许老国说那叫暄包,白面做的是不假,可经不住嚼,咬了满满一大口三嚼两嚼就只剩下一点点了。于是众人就私下里合议,到了共产主义建议公家别供应牛奶面包,只供应鸡鸭猪羊肉好了,加上咱自己种出来的五谷杂粮也就可以将就着过日子了。人是吃五谷杂粮的物件,有窝头、烙饼、馍、锅盔就着鸡鸭猪羊肉吃,也就心满意足。人心无尽,咱一头高粱花子两腿泥的庄稼人还想当神仙吗?
  

天下苍生 第三章(2)
其实,那个时候谁也不知人民公社是什么样的,更不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样的。众人在一起议论时,七嘴八舌,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他说他的,有时争得面红耳赤,但最后发现谁说的都是他娘的瞎猜测,根本就没有任何依据和任何道理。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当然也少不了议论,那就更没有结果。越没有结果,才越加议论,在一段日子里,人民公社和共产主义成了人们的主要议题。
  当人们把除老鼠之外的活物吃光嚼净之后不久,中原大地上就刮起成立人民公社的飓风,仿佛在一夜之间就人民公社化了。大约是时间紧迫,都没有像成立初、高级社时那样,为人们盼望已久的公社起一个美丽动听又富有革命象征意义的名字如红光、曙光、东方红、太阳升等等,而是公社驻地在什么地方这个公社就叫什么名字。这一点被许多人视为遗憾和失误。在干部任命上也过于简单,原来的乡镇干部摇身一变就成了公社干部,因此人们说“人民公社只换了个牌子,出来进去还是那几个孩子”。
  可外明不知里暗,别说任命干部,单单就是换门口挂着的那些木牌子就太麻烦太牵扯精力了。党委、政府、供销社、医院等等一律都要换掉,换得慢了晚了就是扯成立人民公社的后腿。木匠和会写美术字的人成了抢手货,八热八凉四大件请着都找不到很内行的人,只有让那些半瓶醋二五眼匆匆上阵。在中国人的风俗中红色是吉利的色彩。一切红的东西都快得疯抢,红漆、红布、红纸、红颜料一冒面就被买光,红的东西只差猪血羊血不能卖钱了。
  人民公社运动与一年一度的春节一样,是全中国人民的喜庆日子。在中原城乡流传着许许多多的巧言妙语,其中有人生四大喜说: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四大喜远远赶不上成立人民公社的这个喜。想想看吧,战争、瘟疫、水旱、灾害、逃荒要饭,受苦受难了几千年的穷苦百姓,眼看着就要进入天堂般的共产主义,从此过上太平日子不说,就连吃喝拉撒睡都有公家管着,要啥有啥,还有拖拉机代劳干活儿,打出娘胎就没听说过这样的好事!我们的祖先,打从原始人那会儿开始,历朝历代咱们老百姓谁享过这种福!这就是大闺女寻个小女婿命打命摊。命里只有八合米跑遍天下不满升。命里有的天赶地催叫你碰上,命里没的,碰歪了鼻子你也不知道。中原大地上的庄稼汉喜笑颜开地说:人走时,马上膘,大闺女走时把腿跷,咱农民时来运转啦!
  三户庄所在的司马井镇成立的自然是司马井人民公社。公社成立这天正是雨后初霁,秋高气爽,冷热宜人,空气清新,算是办喜庆事的最佳天气。按照上级的预先通知,三户庄除留下老人和孩子倾巢而出,敲着锣鼓打着红旗举着标语排着整齐的队伍向司马井镇进发。魏天霖队长走在最前头,身后紧跟着会计吴黄豆、保管员许骡子、记工员吴黑豆,都是队干部。他们都空着手,用以显示自己的身份。排在他们身后的是男人。男人们穿的是走老丈人家的衣裳,个个都刮了脸显得光头净面,新袜新鞋光棍半截。何况全身都是新的(起码是新浆洗的),所以个个显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妇女们殿后,她们穿戴的十分光鲜,特别是年轻的媳妇们尽其所能往俊俏里收拾自己。柳叶儿和范巧巧干脆把结婚时最贵重的名曰上轿红的衣服穿了出来,使妇女队伍简直就是一道亮丽的彩虹。她们与男人们一样兴奋。男人一般都比较沉稳,女人善于表达感情。三个女人一台戏,几十近百个女人相当于几台戏弄不清楚,反正很像一塘发情的母鸭,一路嘻嘻哈哈,叽叽呱呱,她们抓住一切可笑可不笑的机会夸张地大笑打闹。
  柳叶儿异常高兴。昨天魏天霖队长任命她为妇女队长,加上今天带领着全队妇女劳力参加庆祝公社成立大会,可谓双喜临门。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她不走在队列里,而是像军队的干部那样走在队列一边,一会儿催促大家跟上前边的队伍,一会儿提醒大家注意脚下的泥和水汪子,当心滑倒弄脏了衣服。养生学家说,人最要紧的是保持心态平衡。遭遇最悲惨的事也不能过于哀伤,哀则伤肝;逢着再大的喜事也不能过于欢喜,喜则伤肺。养生学家的话如果可信,柳叶儿伤没伤着肺不清楚,她把大家的肺伤得可不轻。
  

天下苍生 第三章(3)
事情是这样的:魏天霖正带领全队人马向司马井镇进发,忽然想起专意购买的千头鞭炮忘在自己家里了。这可是大事!赶紧派二狗子转回头去拿。二狗子是地主子女,平时在众人面前低三下四,今日得了这光荣差使赶紧往回跑。由于跑得急一脚踏进稀泥里,泥点子迸到了柳叶儿的鞋子上,一双雪白的力士鞋变成了麻子脸。正在兴头儿上的柳叶儿低头一看,立时由喜转怒,张口就骂。她本想骂“娘的个X,迸了俺一脚!”气急败坏之下把话骂反了,骂成“娘的个脚,迸了俺一X!”骂声一出口不得了了,妇女队伍炸了窝,有的笑弯了腰,有的笑岔了气儿,蹲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娘。队伍乱了套,再也没法往前走了。柳叶儿开始还不知道大家笑什么,细一回味才知道自己把话骂反个了,也羞得满脸通红。在以后的很多年里,这句骂反了的话成为三户庄人的经典笑话,田头树阴下的保留节目。众人最普通的一句话就是:“在柳叶儿身边走路要小心,防备泥点子……”
  司马井镇里里外外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司马井镇已不再是司马井镇,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蚂蚁窝或蜜蜂窝;人也再不是人了,都变成了小小的蚂蚁或蜜蜂。红旗红横幅红标语映着每张兴奋得发红的脸,汇成了发生了赤潮的海洋。锣鼓、唢呐、钹镲、笙笛一齐敲打吹奏,上遏云天,下震大地,让一切人都成了聋子和哑巴,对面讲话只见嘴动听不到话语。高音喇叭里宣布司马井人民公社成立大会开始的时候鞭炮齐鸣,鞭炮像机枪,大雷子和三眼铳像野战炮,还有千百万狂热的人们一齐呼喊的洪亮口号,这动静让一切激烈的战争黯然失色。在浓稠的硝烟中,人们看不清临时搭成的主席台上都坐了些什么人,只能听到大喇叭里传来的声音。讲话的人按照职务高低排序,讲得最长的是最高领导,其他的几个人是在表态,都是热烈拥护,坚决支持“一大二公”、“政社合一”,而“共产主义桥梁”,“伟大的现实意义”、“深远的历史意义”更是每人必讲。
  这些词儿不光三户庄人半懂不懂,估计其他村庄的人恐怕也是懵懵懂懂,只有夹杂其间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吃面包喝牛奶”,他们听清楚了听明白了并记在心里了。作为顶着一头高粱花子,成年两腿插在墒沟里的庄稼人还需要什么呢?还巴官儿坐吗?有这些就足够了满意了,至于别的是啥意思,那可不是咱庄稼人想懂能懂的事儿!硝烟散尽了。人们才看清台子上坐满了人,他们一个也不认得,一个也记不住。公家的干部一律都是戴藏蓝色的干部帽,穿藏蓝色的中山装,面容也差不多,一律绷着脸不轻易笑,整个儿看去他们像打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有一个人好认,就是坐在台角里的那个光头。他的头很大很亮像个猪尿脬,坐在台角里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很像庙里一个打坐的和尚。说他好认只是说他与众不同,下次在哪儿见着还能认出来。其实参加庆祝会的庄稼人谁也不知道他姓什名谁。
  作为司马井人民公社成立大会的压轴戏,是拖拉机耕地表演。公社干部为证明其言不虚,不知打哪儿弄来了一台大型拖拉机,趁成立公社之机实地操作给农民看,让大家知道不久之后进入共产主义,耕地用的就是这玩意儿,让广大农民加快向共产主义迈进的步伐。农民早就听说有一种铁牛,不吃草不吃料只喝点油就能犁地,但他们不相信,哪有不吃草料就能犁地的牛?而且还是铁做的!今天说的拖拉机不知是不是这种铁牛,他们要亲眼看一看。他们一听这名字心里就觉得含糊。农民种庄稼讲究的是春争日夏争时,紧手的庄稼消停的买卖,即便这拖拉机能犁地,拖拖拉拉岂不误了农时?大家想是这么想,当大喇叭里喊出这个消息,庄稼人还是潮水般向司马井镇南的野地里涌去。
  到那里一看,人人心里都暗暗叫了一声“我的亲爹娘!”那拖拉机确实不像牛,但实实在在是铁做的,突突地开动起来,它后头拖着的四张犁铧翻起的泥土,直接就是浪涛,一趟过去六七步宽的地面就都翻过来了,而且快如奔马,犁起的土地又深又暄。“我的亲爹娘!”参加人民公社成立大会的农民心里又暗暗感叹了一声。魏天霖更是瞪大了眼珠子,憋足了劲,两只手攥紧了拳头。这家伙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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