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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梦(上)-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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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了,不是四十多年前老太太下嫁陆府、二十多年前自己下嫁陆府时繁华璀璨的光景了。那时,是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之家,婚礼上当然有满朝文武齐至,几千贺客盈门的盛况;至今,只能有百来位亲友上门。老太太一定能理解今非昔比的情况,但心里还是不免会有失落与沧桑之感!

第二部分 第43节:故梦(43)

    因此,她尽管已经累透了,还是拿出许多精神来注意老太太的反应,防止老太太的心中生出感慨。一直到喜筵散后,老太太看起来还是兴高采烈的,这个悬念才开始消减,但是新的悬念又缓缓上升——她想到了那被送入洞房的一双新人,又开始不放心了。

    而实际的状况也不尽如人意。走进云锦楼后,陆天恩和金灵芝便呆若木鸡地在热闹的喜乐声中坐着,由着喜娘指挥。

    〃新人请喝交杯酒!〃

    喜娘从仆妇手里的托盘中取过酒杯来,递给陆天恩、金灵芝,两人因为没有经验,不懂得如何进行,金灵芝接过酒杯后毫无反应地拿着酒杯发呆,陆天恩却独自把酒一口喝下,但是喝得太急,呛了,他竟咳嗽起来。

    涟漪赶过来替他捶背,喜娘却跺脚叹气。

    〃哎呀!不对——〃

    但又意识到不能在人家大喜的日子说不好的话,立刻住嘴,甚且有点懊悔自己失言,于是立刻拿别的话与事岔开、掩盖。

    〃来!来!来——吃子孙饽饽!〃

    仆妇们端来子孙饽饽,让新人咬一口。

    喜娘为遮掩方才的失言,立刻大声地诵出大段吉祥话。

    〃吃子孙饽饽,愿新人多子多孙,多福多禄,将来儿孙满堂,金玉满仓……〃

    好不容易折腾完这些,陆天恩已经困得哈欠连天,但是事情还没完,还得等新娘卸妆。

    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就寝——房里还挤着一堆人在工作,新娘卸妆是件费工夫的事。先是涟漪和仆妇们款款地将她扶到镜台前,除去凤冠霞帔,各式首饰;然后,为她拭净脸上的脂粉,梳理头发,整个过程费了一小时以上,他只得耐心地等。

    而也就在等候的时候,他不经意的眼光一扫,扫到了新娘身上。新娘正专心的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因而没有与他四目相对,但却撞着了他心底的一条弦,使他的心铮铮作响。

    帝女如花——她确实非常美,不愧是名满京师的大美人,而且不只是盛妆时像一朵艳冠群芳的牡丹花,卸妆后的本来面目也是,只不过是从红牡丹化为白牡丹而已,一样看得人炫目。但是对他来说,这炫目中包含着一份陌生。

    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话,甚至,不知道该叫她什么……表妹?金灵芝?已经拜过堂了,这是明媒正娶的妻?眼前和心里都是慌慌茫茫的。

    心里升起了一丝想要逃开去的念头,却又不够强烈到足以付诸实际的行动,还是只有茫然地看着她,可是,神思一恍惚,眼前浮现的容颜竟换成了水飘萍。霎时间,他的心思更加浮沉不定,脑海更加昏沉错乱,耳里阵阵回旋着水飘萍的歌声。

    洞房中,什么陈设都是大红的喜色,宛如一座火海。他置身火室,心思随着火焰飞舞,而其实真正的起火原因却是他的内心,但他不自觉,任凭自己的三魂四魄胡乱追逐火苗。

    直到有人大声地叫他,他才如梦初醒:

    〃姑爷!姑爷!〃

    涟漪叫他,仆妇们要替他更衣;他的新娘已经完成这些事,穿着大红色绣并蒂牡丹花的睡衣,进入锦帐中端坐不动地等着他。他有些讪然,但是毫无异议地让她们动手,然后走入锦帐里去。

    他的锦帐里既没有祖母和母亲记忆中的璀璨与繁华,也没有沧桑与失落,有的只是属于他的迷离与错乱。

    帐面上绣的也是并蒂牡丹花,枝叶缠绵,双蕊相依,彼此非常和谐,竟有如一个反衬——

    13'…

    三月十五,花好月圆。

    天暖以后,茶园的生意当然远比恻恻轻寒的早春要好得多,园中欣赏〃来自京师的名角水飘萍〃的曲艺的茶客也日渐增加,几天后就场场满座,使她成为天津曲界最受欢迎的艺人。这个情形,不但让茶园老板高兴得笑口常开,主动增加她的包银,也让她从茶客的掌声和叫好声中得到了成就感和满足感,减去了几分离愁。

第二部分 第44节:故梦(44)

    于是,月圆之夜,她接受了茶园老板的建议,换上一套正红色绣并蒂牡丹花的旗袍,把人衬得喜气些,更有〃红角儿〃的气势,而贴出的曲目仍是〃黛玉葬花〃——这一桩,她拒绝了改换的建议:

    〃我现在心里想的就是这个,只有唱这个才能唱好,不能换成吉祥喜庆的段子!〃

    感伤中带着几分凄凉,却是她内心的投影;词曲俱美,美到极致,化为悲愁,更是她自己的写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春三月,大观园中姹紫嫣红开遍,将天地都织成了锦绣;却不料,忽儿的一阵狂风,吹散了花瓣,吹落了花蕊,真个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黛玉一见,伤心落泪,说,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她非常认真地演唱,唱得非常投入,因而恍惚中,她仿佛成了被风吹落枝头的花蕊,又仿佛她就是见落花而伤心落泪的林黛玉,甚至,这三者是合而为一的,根本无法区分。而泪珠从她的心灵深处缓缓成形,缓缓上升,上到眼眸中徜徉,然后溢出;她已忘情所以,丝毫没有察觉,于是泪珠缓步下滑,从颊到颚,一路而去,终于淋湿她胸口上的并蒂牡丹。

    这场演唱非常成功,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掌声久久不绝。而她自己却对如雷的掌声恍若未闻,曲终人散之后,她依然留在词曲的情境中,久久不能回到现实。

    甚至,入夜以后,万籁俱寂,她的心仍在黛玉与落花之间徘徊。屋里的灯灭了,月光穿过重重窗纸和锦帐在她面前铺出一层若有若无的光网,春来盛开的繁花吐芳,也悄悄地渗过门缝窗隙,飞到她的鼻端,带给她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一起为她营造出柔和舒怡的气氛,一起带领她走进梦乡。却怎奈,卧在柔暖的锦被中的她一丝儿睡意也没有;更坏的是,子夜一过,寒气悄然袭来,令她又开始咳嗽。

    咳得厉害了,明确地感到难受了,才促使她的心境返回现实。她仰身坐起,披上冬日用的厚重斗篷给自己保暖,咳嗽稍减后,她下床、开灯、吃药。

    折腾了好一会儿,咳嗽逐渐平息,偏还是了无睡意,于是,她静坐窗前等待天明,而隔窗望月,望见的月影中恍然藏着陆天恩的人影,正深情款款地向她回望。她轻轻一颤,双手不由自主地打开抽屉,取出陆天恩的来信。

    陆天恩几乎每天来一封信,半个多月下来,积了厚厚的一叠。信中并没有具体的事,而只是反复诉说思念。她则每每一读就想举笔回信,宛如与他对坐相谈一般,虽然一样没有具体的事。

    此刻也不例外。她下意识地拿出纸笔来,开始向他诉说自己在演唱黛玉葬花时的感觉……

    月光与花香依然陪伴着她,陪着她陶醉在唯美的小我世界中,使她没能清明地料知此刻的陆天恩正值洞房花烛……

    天亮前,她写好了信,又深情款款地把每一个字都细看了一遍,改了几个字,重誊一遍,然后,装进信封;而就在这刹那间,心里为之一动,竟想道:

    〃这个时候——他——也在写信吧?〃

    两人都是每天写信的——心有灵犀,也许,天天都在同一时候思念对方,提笔写信——这么一想,心里立刻涌起花蜜酿成的温泉,又甜又暖;而脸上的红潮也渐渐浮升,终至于红如火焚,燥热难当,但她不自觉,依旧对窗而坐;直到天亮后吴妈过房来看她,才发现她额头滚烫,眸中半迷半蒙着水光,而神志并不完全清醒。吴妈立刻喂她吃药,扶她上床歇息,同时接过她手中的信,一面暗自摇头叹息,一面还是决定拿去给旅店的伙计,烦他代为寄出,也一面在心里嘀咕:

第二部分 第45节:故梦(45)

    〃唉!小姐就是把这个'情'字看得这么重。但愿,这陆少爷不辜负她才好!〃

    而这只是〃但愿〃——她哪里能得知陆天恩的情况呢?

    天色大亮后,陆府的云锦楼外有数不清的鸟儿迎着初升的晨曦高歌,自由飞翔,合力将天地间描绘成一幅〃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的美景,充满了盎然的生机;但是,云锦楼内的气氛却是呆板的、沉闷的。

    金灵芝对镜而坐,涟漪捧着首饰盒站在旁边,一名仆妇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头,将她黑丝缎般的长发梳成如意髻,盘在脑后,再戴上一朵象征喜气的大红牡丹花。但她的脸上却毫无表情,眼中没有神采,更没有新嫁娘原本该有的娇羞、甜蜜和喜悦,而像个木偶般的任人摆布。

    陆天恩也像个木偶般直愣愣地坐在床沿上,已经梳洗完毕的他头发整齐得一丝不苟,面色白里透红,但神情却有如失魂落魄,像是灵魂早已飞远了,只剩个穿着新衣的躯壳。

    一阵脚步声传来,房门被推开,喜娘和一名仆妇走进来,仆妇手中捧着一个托盘,盘上有两个盖碗。

    喜娘以欢欣的声音和语气说吉祥话:

    〃来,来,来,新人请用'枣生桂子汤——'〃

    她转身伸手掀开碗盖,显露汤里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面又高声赞颂。

    〃愿新人早生贵子!〃

    她提高声音说话,但随即感受到周遭的气氛不对,每个人都像木偶似的没有表情,没有反应。她愣了一下,声音到了舌尖上就原地打转似的顿回来,让她没法子再继续说话。

    看完镜中的自己,金灵芝依旧面无表情,但也从镜中看到仆妇将一碗〃早生贵子汤〃端到她跟前来。突然,镜中的她眼睛一眨,一颗眼泪落了下来。

    涟漪不经意间看见了,连忙放下首饰盒,拿手绢为她拭泪,一面嗫嚅地小声唤她:

    〃格格……〃

    金灵芝毫无反应,涟漪心里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而春梦却在这个时候进来了,很恭敬地说话:

    〃少爷,少奶奶——太太打发我来帮着伺候——〃

    没有人回应,她的声音一停,四周就陷入冷寂。她立刻警觉到气氛不对,立刻尽力化解——露出笑容,一口气往下说:

    〃方才,我伺候太太到老太太那儿,老太太兴致极好,满脸喜气。这会儿,一定都已经准备好了。待会儿,我就伺候少爷、少奶奶到大厅去,拜见尊长!〃

    她同时在提醒,新人还有礼要行。

    金灵芝不答话,但是缓缓地站起身来,转身往门外走。

    有了这个动作,四周僵滞的空气流动了,大家跟着她一起行动,涟漪和春梦赶上去搀着她,仆妇紧跟在后。喜娘手里还端着〃早生贵子汤〃,愣了一下之后索性把盖碗搁在桌上,跟着走了。

    新房里只剩下陆天恩一个人,依旧茫然失神地坐在床沿,四周空了下来,他却没有什么感觉。

    仆妇去而复返,急喘喘地跑着小步回到新房,赶到陆天恩跟前。

    〃少爷,您怎么还坐在这儿呢?得上大厅去呀。走呀——快走呀——少奶奶已经过去了,光剩您一位。新人行礼,总不能让老太太、老爷、太太、少奶奶等着您吧。〃

    他总算听见仆妇说话了,抬起眼,茫然地看她一眼,然后,站起身,开步走,下楼,出门,往大厅而去。

    走到长廊上却遇见了蓉儿,一见他立刻传话:

    〃老爷吩咐,他不上大厅了,您和少奶奶向老太太、太太行礼就可以了。还有,昨天,舅老爷在喜筵上说,有事相商,老爷定了今日接见,便请少爷在行完礼后,陪着舅老爷到无为斋来吧!〃

    听完,他心中阵阵发冷,神志却被这事逼得清明了。蓉儿说的,表面上是件简单的事,实际上是难做的事——神志清明了,冷汗也冒出来了。

第二部分 第46节:故梦(46)

    陪伴舅父去见父亲,势必要夹在两种不同的立场中。更困难的是,他实在不愿意去,但又不能不去。

    心里难受极了,几步路走得有如背负着千钧巨石般的困难——

    14'…

    无为斋打破十年来的惯例,开门迎入宾客,是一件极为难得、也极不寻常的事。但是,初来乍到,在陆府中只住了两天的丹珠儿札布却完全体会不到这一层,兴高采烈地大步前往。

    尤其是他一想到陆正波也是〃不剪辫〃的人时,立刻认定,陆正波和他是同一类人。郎舅不只是至亲,更是知音,这也是一种〃亲上加亲〃,未来,一定能够密切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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