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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什么事不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呢?”县人大的副主任蒋志高专门来调查这事的时候,就这样对陈寿辉说。
“可是,交待还是要交待的。毕竟,这次选举也没有发现违规的地方,属于正常选举,而这民主,是得好好反省反省。”蒋主任笑着说。
“是的,是得好好反省。”陈寿辉和蒋主任已经很熟了,所以说这话时就很轻松,但毕竟是县里来的领导,怠慢倒是不慢怠慢的,他马上对正在他们面前听讲的镇上的文书说:“蒋主任的话,你都听见了吧。赶快,去写个材料,好好反省反省。”
文书有四十岁了,长年的“书斋”生活,让他很有些迟钝,但听了领导的话,立刻不迭的点头,说:“好,我去写!”
陈寿辉扶着蒋主任的肩,说:“我马上安排车去后山泡温泉。我们镇上的温泉,可是出了名的。”看见文书就要出去了,又忍不住再次嘱咐道:“总结详细点,反省深刻点!”
文书唯唯的应着,回到文书室伏案反省去了,他的文案正对着一方墙,正好适合他在那里咬着笔头,搜尽枯肠的“面壁思过”。
等陈寿辉的豪华陪同团簇拥着蒋主任浩浩荡荡的从后山温泉回来的时候,文书终于写好了他的又一部大作,将它战战兢兢的呈在领导的面前。
“嗯。”看了一部分,陈寿辉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嗯。”又看了一部分,陈寿辉再次发出了这样的声音。而文书的手心,也开始冒汗了。
“嗯。”陈寿辉又一次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文书有些慌,就开始搓手,去擦干手心的汗了。而这时鼻尖也开始沁汗了。
陈寿辉忽然拖长声音又“嗯”了一声,放下那大作,说:“你这是总结的什么,反省得一点都不深刻,对此后的改进方法,也没有具体方案,这怎么行!你就拿这个材料来忽悠蒋主任?忽悠组织?不行,得重写!”陈寿辉一面说着,一面对蒋主任说:“老蒋啊,你一般也不来,干脆就多呆两天,你一天忙也没个闲工夫,你不是爱钓鱼吗,我和张镇长陪你去明湖钓鱼。那里山好水好,”说到这儿他又压低声音,说,“人也不错!”
蒋主任笑着说:“我是客随主便。”算是愉快的接受了。
文书于是又退回去,开始润色和改进他的大作了。
文书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在经过第二次修改之后,终于交出了令领导满意的作品。而这部作品,终于送走了县里来的蒋主任。
送走领导再回来的时候,陈寿辉表扬了文书,说:“不错,不错。你的材料写得很不错。给你两天假,好好休息一下吧!”
文书受庞若惊的站着。
陈寿辉点了点头,又说:“蒋主任在的时候,我说话比较重,批评你比较不留情面。那是为了给领导面子,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在这儿向你道歉。”
文书更是受庞若惊,心悦诚服的说:“不,那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给领导添了麻烦。下次不会了,下次不会了。下次我会做好的。”
陈寿辉有些感动的点了点头,说:“有这份热情就好。”说着上前拍了拍文书的肩,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的说:“好好干!”
然而选举的事儿没有就这么结束。它又引来了省里的苏记者。
苏记者是先到的县里,然后坐的魏济的渡船过来的。
在渡船上,苏记者开始对魏济发生了兴趣。
“船老大,你撑船很特别。”苏记者坐在后面,观察了很久,终于说。
魏济就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
“我上次给你拍了照片,登在省报上,就有人说这照片很奇怪。”
“怎么奇怪了?”
“别人撑船都把桨安放在船的中后部,而你却在船头撑船。船尾架桨不但省力,而且还利于把握方向。在桥头撑船,又是为什么呢?”苏记者提出了他的疑问。
“我不在船头,你们如何过得了这条河?”魏济回过头来,认真的说。
“什么?”苏记者更奇怪了。
十七
魏济不说话,继续默默的撑着船。
“船老大,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苏记者对魏济的兴趣越发浓了,于是又一次设法和他攀谈。
“是的,我不是本地人。我只是一个漂泊的鬼魂。”魏济忽然笑了。
苏记者也笑了,说:“船老大,你叫什么名字。”
“魏济。”
“魏济,魏济,魏,田间的女鬼;济,渡河,哈哈,你说你是鬼,还真是鬼撑舟呢。”苏记者笑了起来,不一会儿又开始念叨:“魏济,未济,未济不是周易的第六十四卦吗?未济未济,没有渡过河。你怎么没有渡过河呢?”
魏济笑着说:“我没有你有文化,不懂你说的那些话。”
苏记者沉吟了,半晌忽然叫了起来:“六三,未济征凶,利涉大川。未济未济,难怪你这么会渡人!”
魏济回望了一眼苏记者,说:“你知道吗,在这河中有时看去风平浪静,而底下却是激流暗涌,凶险无比,就像世上的人只知道河对面的美景,迫切的求渡,却不顾潜伏的险恶。这河中大的旋涡忽然来的时候,迅雷不及掩耳,能够立刻覆灭大的轮船,顷刻之间却又了无声息,风平浪静。这船只就好像平空无故的消失了,无数的船只,无数的人畜都沉溺在这条河里。它里面有太多的冤气!”
苏记者听得有些毛骨悚然了,然而很快又释然了,说:“可是,很快,这条凶险的河上就会架起桥来,那时人们渡河就方便了,安全了。”
魏济叹了一声,说:“但愿吧,可是人架的桥,会架起来吗?”
苏记者听着他这话,不由得一阵痴呆,然而船在这时已经到岸了。
“到了。”魏济说。
苏记者一边下船,一边说:“船老大,你又渡了我一回。”
魏济摇了摇头,说:“我从来还没有真正渡过一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撑船走了。
苏记者目送着魏济走远,默默的念叨道:“魏济,未济,从来就没渡过河。难道他真的没有真正渡过一个人吗?”
苏记者上岸后很快找到了贤达镇的书记陈寿辉。他们之间已经是故交了,所以就少了很多无谓的客套,很快就聊开了。
“小苏同志,你也是为选举的事儿来?你就不能少报道一点负面的东西?”陈寿辉笑着问。
“陈书记,——嗨,我还是叫您陈叔吧,——陈叔,我们可是朋友了。您刚刚升迁,我可是来祝贺您的,怎么可能来拆您的台?”
“那?”
“陈叔,我刚做记者的时候我的一位前辈就告诉我,吃这碗饭,全靠把握好一个角度,能把好事说得更好,那是锦上添花;能把坏的事情淡化掉,那是回天妙手;能在坏的事情中挖掘出好的方面,那是起死回生。什么东西都是一体两面的,坏的东西不一定全是坏,只有我们笔杆子动一动,或者它又好得不得了了呢!”
陈寿辉听了苏记者这一番高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斟茶,一边说:“小苏记者,你来得好啊,你来得好啊!你说说,有什么好点子?”
苏记者接过陈寿辉双手捧上的茶,呼呼喝了两口,说:“陈叔,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来帮你点一把火。”
陈寿辉有些激动有些兴奋的一动不动,完全在洗耳恭听了。
“民主工作有问题,可那责任全在上一任,与您并没有太大关系。而这时候正是您树立政绩的时候,您可以把这个事情好好抓一抓,拿出一些摆得出来的具体成绩,那时我有稿子写,您有政绩捞,何乐而不为?”
陈寿辉一拍大腿,叫道:“是啊,是啊!小苏同志,真有你的!你可真是我陈寿辉的福星!”
于是接下来贤达镇抓了两件事儿,一是改善民主,二是为架桥做准备。陈寿辉这次是亲自出马,大刀阔斧的搞民主建设,声势浩大得妇孺皆知:我们书记在抓民主了。
而陈寿宜此时很郁闷,牺牲了收费站却又没有当上人大代表,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情绪受了很大的打击,好在这时候甘所长请他喝了一场酒,他的情绪又好了一些。又因为他那拿得起放得下的个性,很快终于从这阴霾中解脱了,他又集中精力去跑架桥的事儿了。
从镇上到陈家祠堂那条路因为是盘山公路,不时有滑石堵路或者路基下陷的情况,所以要经常修修补补。陈寿宜还在收费的时候还是经常去修补的,这下不收费了就不再修补了,所以很快就有一两段的路况越来越糟,有人去找陈寿宜修,陈寿宜气鼓鼓的说:“我家又不是开银行的,修了路,还要去补路,这是个什么道理!”那人于是自觉理亏的走掉了。然而路却是每况愈下,很快就又一段彻底断掉了。这时又有人壮着胆子来找陈寿宜,说了一大通好听的,什么积德行好有好报,什么这样做不过九牛一毛,什么这样做才对得起写有“寿宜路”的那个牌坊,然而全不好使,陈寿宜最终是听不下去,把那人给哄出来了。
于是,路,再一次断掉了。
陈太公确切的知道陈寿宜没有再收费了,心中很高兴,不时的就想:我的路也总算是修好了,阎罗王交待的事儿我总算是做好了,阎罗王该召我去了吧。于是他有些心安理得的每天在天井里休息,有时甚至有些热切的等待阎罗王召他去。但是阎罗王似乎将他忘记了,迟迟没有来叫他。
那天他正在天井里养神,在家休息的长孙陈豪却突然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得老大,他就听见电视里播的是大儿子陈寿辉正在受表彰的新闻,仿佛是关于什么民主建设的,他冲里面叫道:“开小点,开小点!”见里面没有回音,就不以为然的叹了一口气:“电视也好,报纸也好,全是编出来骗人的!”
而在这时却听见外面一阵喧嚣,有一群人气势汹汹的闯进院长里来了。是四个年轻一点的,三男一女,还有两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另外还有两个孩子,一个五六岁,一个还在那女的怀里吸奶。
电视声音大,陈豪没有听见,没有出来。这一群人就冲陈太公嚷开了。
“你是陈老头吧?”那四个年轻的中间一个黑瘦的汉子就一边挽袖子一边吼。
陈太公惊异于对方如此没有礼貌,勃然变色了,瞪着眼睛说:“有事吗?”
“陈太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虽然还是瞪着眼,语气却松了些:“有事吗?”
那黑汉子咬了咬牙,似乎想动手,却终于气馁了,说:“我们这一家老小,都在你们家吃饭了!”
陈太公语气更松了:“有什么事?”
那正在哺乳的妇人眼中的泪一下子全下来了,说:“你不知道?你修的路,把我家给坑苦了!”
另外一个汉子迫不急待的就从旁说:“我兄弟看见路修通了,就东拼西凑的找钱买了部车,没想到路断了,他的车困在山上,人又抬不下来,好好的车,眼睁睁的被锈掉!”
那龙钟的老太就上前说:“我说老哥哥,你要么就好好修路,要么就不修,你修这么个东西,这不是成心害人吗?”
那龙钟的老头也上前来,说:“你也是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就不想积积德,还这么害人做什么?你让我们一家老老少少的怎么活?你就是见了阎罗王,你又怎么向他老人家交待?”
那一直没有说话的汉子气鼓鼓的说:“我兄弟这辆车,就得你们陈家给我们赔上来。不然,我们大家都不走了。”
“对,不走了。”
“不走了。”
“都是这老头作的孽!”
“就是,就是!”
陈太公听着众人你一语我一语,感觉有些晕眩。
“你说,这事儿怎么办?”有人上来搡陈太公。
“对,说清楚!”
“怎么办?”
“。。。。”
后面的话,陈太公已经听不见了,他身子一歪,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在县医院急诊室外的走廊里,陈太公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都一个不落的齐刷刷的等在那儿。
陈寿辉在转圈。陈寿宜也在转圈。陈豪坐在椅子上,把头埋得很低。
陈寿辉自从在怡人宾馆与陈豪不期而遇之后就失了锐气,不敢对陈豪说重话了,甚至于还不敢正眼看陈豪了。然而他踱了半个小时以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悲愤,指着陈豪咆哮开了:“你明明在家,为什么不出来帮着爷爷,任由别人这么欺负他,你这孙子是怎么当的!”
陈豪闻言开始呜呜的哭了起来。
陈寿辉铁青着脸,又说:“爷爷又没心跳了,又没呼吸了!如果活不过来,你小子是作了多在的孽你知道吗!——你当时为什么就不出来帮着爷爷。”
陈豪一把鼻涕一把泪,乞求宽恕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就说:“我当时在看电视。”
陈寿辉见陈豪依然对自己恭敬,心中就一喜,然而还是吼开了:“看电视就不管爷爷了?”
“我把声音开得大,没有听见。”陈豪怯怯的说。
“声音开那么大干什么?”陈寿辉依然是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