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佢脸上的小乌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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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
  对不起。
  后来他睡着了,我却彻夜未眠。
  坐在走廊里,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寂。
  13年5月24日
  这天,白拉桥一大早就来了,带着大镜头的相机,说也要给麻将拍照。
  我正准备去刷尿壶,那上边有血,怕白拉桥看见又犯失心疯,连忙用身子挡着出去了。
  等我回来,麻将正披着开衫站在窗户边挽遮光纱,我环视房间,白拉桥却是不见了。
  “我来。”我把尿壶放在床下,三下五除二把窗帘扭起来,用束带扣住。
  “白拉桥呢?”
  麻将没回答,我转过身。
  “又犯混蛋?”随口问,却看麻将一脸苦笑,像是默认了。
  我忍不住握拳:“看我不去找他!”
  便丢下麻将去揪白拉桥。
  果不其然,我在抽烟室找到白拉桥,他却没吸烟,也没攀谈。
  他视线落在墙面的一处阴影上,像在欣赏石灰刷得如何漂亮。
  看见我进来了,白拉桥尴尬地说:“我正准备出去,怕身上沾了烟味麻将会不舒服。”
  我用背挡住玻璃门,让他先过去,心想麻将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是因为这点烟味。
  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被白拉桥一把拉开。
  我没设防,一下趴在他怀里。
  他也不等我站稳,连忙和我拉开距离,我却因和他短暂的接近而心悸不已。
  “医院的门很脏,别这样靠着。”他悻悻解释。
  径直朝前走,两人都魂不附体一般。
  “怎么了?”深吸一口气,我故作平静地问他:“为什么几分钟的时间,就麻将一人不知所措地留在那里?”
  “我没办法把他最美的一面留存下来。”白拉桥和我错开将自己落在后,我侧脸用余光偷偷打量,他摩擦琴键一样左手滑过玻璃窗。这会儿倒是他不讲求卫生了。
  “麻将在我眼里……总和校园时代时一样,好像从来没有变过,哪怕生病住院,也未觉出不同。”
  “那是你从来不敢面对现实。”我打断他:“别人都只看到你的深情专一,但我离得近看得真,你每日请安报道一样,把对麻将的爱变作做任务。”
  我端着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数落:“你认真看过他的脸吗?你怜惜地怀抱住他的时候是不是还会屏息?你一直都在逃避,不允许别人说麻将的不是,不让我露出一丝不耐烦……倘若真的有好好看他,你就早该知道——麻将不再一如既往的美丽,他萎败了,他腐朽了!丑的令人根本无法忍受……”
  话一出口便难闸住,过后就要懊悔,我不敢看白拉桥的脸,但等着他打雷落闪,他却迟迟没发作。
  这么安静,倒像是我无理取闹了。羞愧爬上我的脸颊,我觉得它同我的眼角一起染红了。
  夹道里站着一些取药归来的病人,好似都看着我,不明就里,只凭借态度就能断定我是过错的一方。我疑心病发作,又恼羞成怒,窘迫地跑着逃开。
  白拉桥很快反应过来,他人高腿长,但我豁了性命在跑,并不那么轻易地、费了些气力才将我追到。
  这时我们已经跑在荒郊野外,太阳也被黑暗所吞没。
  我俩对望着喘气,耳下的淋巴冽冽发痛,像要爆破出一对鱼鳃。
  猝不及防地,白拉桥突然给了我一拳,我晃了一晃,终没倒在地上,只是眼冒金星,看他再不真切。
  他也好像知道我眼下的状况,有恃无恐,扮演着陌生人。
  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白拉桥没得绝症,所以变得自如,仍回到从前。
  我认为他大可不必冒着被医护责骂的危险赶回去,但他觉得有这个必要,仿佛又是我单方面拌嘴,一路都是寂静的。
  没想到麻将并没睡,站在门外等我或他,白拉桥立刻怜爱地奔了过去,两人搂着往床边走。
  “我去倒热水。”抓着暖瓶往外跑的时候,听见麻将嗅着,半是撒娇地靠在白拉桥身上说:“我像闻到了晚香玉的味道。”
  水房的热水管锈住了,稀稀拉拉滴着水,我只能一直将暖瓶倾斜着悬空在水龙头底下汲水,也不知道是泪、还是真的不稳而遗漏出的热水,打点滴一样落在我手背上,扎得我好疼。
  我得了神明才能洞察出的病症,但根本无药可医。
  14年3月10日
  他的舌头很软,有种玉米芯的甜味
  13年5月25日
  白拉桥重新给麻将拍照,是麻将建议地,他说晓得自己现在怎样不入镜,只摄眼睛好了。
  虽然化疗,但也只是掉了头发眉毛,睫毛却不知道怎么地,还驻守阵地着。
  那是唯一好看的地方了,我心说。
  白拉桥大概也如此想,沙漠里失而复得的骆驼一样,全拿它们当做最后的精神支柱,于是也提起精神很认真细微地捕捉麻将的眼睛,像面对窗台上偶有停落的飞鸟。
  对!就是鸟儿一样。麻将的眼睛又长又圆,那眼球黑得剔透,内眼角如粉嫩的喙,双眼皮窄窄地同收拢的羽翼,剩下的睫毛则是鸟的脚爪。
  我按耐不住,几乎脱口而出。
  但麻将却自己说出来了。
  “像不像小乌鸦?”他说,脸上挂着富足的微笑。
  白拉桥在镜头后面抬起头来,诧异他的好兴致。
  “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小乌鸦……白,你要好好待他。”
  麻将捏紧我的手不让我抽离他,一下子,除了尴尬在空气里流动,万物都凝固了。
  13年5月30日
  “奶奶煲了榴莲壳排骨汤,你去拿来吧。”白拉桥电话里说,我听了连忙放下手中削了一半的苹果,将夹在肩膀上的手机紧紧抓进手里。
  “为什么?”我颤抖着问。
  “什么为什么?”几乎看得到白拉桥在那端皱眉,但他很快觉出我的恐惧,耐着心解释:“我要到外地开会,已经在高速上了……你要不方便,我让老梁去好了。”
  “算了……”我赶忙说,去也不是,不去……谁知道白拉桥的爷爷奶奶又会如何作想呢?
  换了一身还算体面的干净衣服,和麻将知会了一声后我乘车到白家。
  快到时下了中雨,的士又不被放行,到门前时我踩了一脚的泥水。
  我在玄关的着尘垫上局促地立着,伸手抹掉额发上的雨水,它们又狼狈地倒流在袖管里。
  “爷爷奶奶。”我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和闻讯赶来的白拉桥祖父母打招呼。
  “你来了。”
  白老爷子迅速打量了我一番,而白老太太则和佣人使眼色:“怎么还不取双拖鞋?”
  她装腔作势道,我则乖觉地只一味笑。
  这里有麻将的专属拖鞋,但却没有我的,即使我在这里住过。
  我不想继续没皮没脸,连忙招手制止。
  “不用了,我拿了汤就走。”
  话毕,两位老人又一同向我投来质疑的目光,脸有些辣,便不得不弥补般解释:“不止是鞋,身上也潮潮地,坐下来沙发就弄湿了。而且有寒气,爷爷奶奶快进去吧。”
  不敢说已经连内衣都湿透了,怕他们多想我是为了停留更久,或拐弯要求他们派车送我。
  “既然你要求如此,那就别怪我们失礼了。”他们说,这时管家把装在保温桶里的汤递给我,便目送我离开,只是……谁都没想到给我一把伞。
  哥哥,小乌鸦的鼻子好酸啊,好像要感冒了。
  13年6月5日
  “我想放风筝。”麻将说。
  “可是护士并不会同意的,白拉桥也一定不允许。”
  麻将并不辩驳,只是定定凝视我,我只好给白拉桥打电话。
  “是去不了,现在过了放风筝的最好的天气。”他托着他的手,含情脉脉:“如果你愿意等,到了秋天,我一定会带你去,咱们开车,到风筝之乡,还可以和别人比赛谁的风筝最美……”
  我并不知道哪里是风筝之乡,只晓得白拉桥比我会说话。
  果然麻将被哄高兴了。
  “都是在摊子上买的大路货,谁又能比谁特别些呢?评不出来的。”他笑着说,脸上有晕珊瑚色的红。
  “那就比谁放得更高更远吧。”白拉桥连忙说。
  两人依偎在一起,我是一帧完美胶片上的噪点。
  自欺欺人罢了,找个理由搪塞麻将,不让他跑远,省得惹出并发症。
  但他已经病入膏肓,在维持预计生命的情况之下,白拉桥愿意满足他一切。
  如果他要你杀掉我呢?你会答应他吗?我异想天开。
  你想法太复杂了,这是种负担。白拉桥自然不会回答我这样的蠢问题。
  我把书从消毒柜拿出,又放在窗台上散去气味才转交给麻将。
  他近来只看建筑园林,我曾无话找话问他为什么只看这些无趣的东西,若是为了催眠,我可以为他写几列源代码。
  他放下掀动书页的右手,说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怕看了有趣的东西,例如讲述人的故事,便会更不舍更难过。
  我说怎么会,人是最肮脏最狡猾奸诈的了,看多了只会厌世,越发想逃离这个世界。
  我没告诉他,我连动物也不会喜欢,只不过多覆盖了一层绒毛鳞片或低级到雌雄同体就可爱吗?那是骗奶娃娃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人乃万物之灵,但低智商的生物就真的不想进化得更强大吗?温顺地伏在你脚边任你抚摸,绝不会甘心,弱智到连思维也不存在,但本能是不会磨灭的。
  生命的本质是厮杀和掠夺,一切都是残忍而冷酷的。
  包括我和你!
  但麻将怜惜地捏着我的脸颊:“你对我无爱吗?还是你感觉不到我爱你?”
  我哑口无言,垂下眼不再说话。
  我爱麻将,我爱他。
  他也是爱我的,而且胜于我,因为我会因自私而忽略他的爱,哪怕只是一瞬间。
  13年7月7日
  选了最合适的天气,征求医生同意后我们才敢就近郊游。
  没有钓鱼竿烧烤架,冰箱和保温桶里是急救药和营养液,大家辟谷一般只能享受空气和阳光。
  草皮那么厚,但担心有露水和小虫子,麻将甚至无法席地而坐,从始至终都窝在轮椅里被白拉桥推着。
  我脱缰野马一样,在草坪撒滚,然后躺着仰脸看麻将和白拉桥。
  身子底下又松又软,像是被几千根舌头托着,如此惬意,便不由为他俩遗憾。
  “要不让麻将也下来吧,车上有隔潮垫和毯子。”我提议到。
  “不行,若有个万一……”白拉桥皱眉,我心中冷笑。
  若有个万一,我给麻将陪葬。
  顾及麻将,我没说出来,但毕竟不好过,便站起身到别处玩了。
  “凡凡——!”麻将向我招手,来,过来。他说,我只好又跑过去。
  “白拉桥去买饮料了,你陪我转转吧。”他很少直呼白拉桥的姓名,他也不能喝饮料。
  我疑惑着推他瞎胡逛,提出郊游的是他,但他却兴致阑珊,歪在轮椅靠背上,像个困顿迷惑的老人。
  阳光拂在他身上,如死神落吻,我觉得下一刻他就要逝去了。
  “哥哥……”我声音发涩,麻将慢慢睁开眼睛,指着天空十点钟方位:“你把那个给我折一些过来。”
  那是株上了年龄的怪柳,我把麻将推近,伸手去掰折柳枝。
  等到第三根,他让我停手,我便把它们全交给他,然后看他用鹅翎子般的手指拗弯编织。
  白拉桥回来了,我扫到他额头上渗着汗,像是走得十分急。
  他并没拿什么饮料,看我们在这里停着便也叉手站在一边等。
  这里阳光无法直射,柳枝又似绿色的珠帘般垂在地面,将我们笼罩着同外界隔开。
  麻将终于编好了那个花冠,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手艺,就要套在自己头上。
  “别——!”一旁的白拉桥却出声制止,麻将微笑着看他:“怎么?”
  “我……我只是怕它划破了你的皮肤。”白拉桥很少这般吞吞吐吐。
  “这倒是我忘了。”麻将垂首看着腿上的花冠,淡淡地说,但很快微笑着招手让我过去试戴。
  我在他膝前蹲下来,麻将加冕一样郑重其事地把花冠套在我头顶。
  不知道怎么地,白拉桥站在一边,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很适合你。”麻将把它在我头上正了正,拨动了我一下额发,端详道。
  “别把我当孩子……”我被看地不自在,扯下花冠没好气地嘟囔。
  “我没把你当孩子。”麻将划动着轮椅转过身去:“你已经长大了,能做好多小孩子不会想得到的事……”
  似是我做贼心虚,我认为他若有所指,咬紧嘴巴不敢说话。
  晚上白拉桥送我们回去,他放轮椅,我同麻将坐在车里。
  “凡凡。”麻将叫我,声音依旧那么温柔,但我无意看向后视镜,他两眼冰锥一样。
  “你知道怪柳的花语吗?”
  “我……我不知道……”我像是受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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