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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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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落了一滩烛油,旁边题着一句诗:“蜡炬成灰泪始干。”觉新意外地发见这样的诗句,心里很激动。他偷偷地看了杨嫂一眼,杨嫂的面容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又埋下头去看手里的书签。他若有所悟地念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他又想起了杨嫂先前说的话:“大小姐听见大少爷病了,很着急。大小姐说大少爷是为她的喜事忙出病来的,所以她心里很不安。她恨不得亲自过来看大少爷。怎奈姑少爷脾气古怪,连大小姐回娘家他也不高兴。大小姐又不好跟他吵架。
    大少爷,你晓得,大小姐素来脾气好,遇事总让人,就将就了他,所以喊我过来给大少爷请安,问问大少爷的病体怎样。”
    还有:“大小姐受了气,一声不响,逢着屋里头没有人的时候,她就偷偷地哭起来,给我碰见过两次,我劝她,她就说:‘我横竖活不久的,早点把眼泪哭干了,好早点死。’大少爷,你想我还好说什么话?”
    觉新这时被一种强烈的悔恨的感情压倒了。他明白他自己又铸了一个大错。蕙可以说是被他间接害了的。他已经断送了几个人的幸福。这些人都是他所认为最亲爱的,现在都被驱逐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而且每一次都是由他来做帮凶。
    蕙应该是那些人中间的最后一个了。在这一年来他所受到的种种打击之上,又加了这个最后的沉重的一击。这好像是对他的犯罪所施的惩罚。如今一切都陷在无可挽回的境地里,那严峻的法律是不容许悔罪的。他当初误于苟安的思想,一步走错,就被逼着步步走错,等着走到悬崖的边缘,回头一看,后路变成了茫茫一片白色。他虽然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也只得纵身跳进无底的深渊里去。“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是不能挽救他的。他知道这是十分确定的了。到此时他纵然把自己所宝贵的一切拿来牺牲,也不能够改变那个结局。他对自己的命运并不抱怨。但是对那个温淑的少女也得着同样命运的事,他却感到不平、惋惜与悲痛了。他拿着书签绝望地长叹一声,泪水从眼眶里迸了出来。
    淑英也听见杨嫂的报告。这使她的心里也起了一个剧烈的震动。她起初的确感到恐怖,仿佛看见那样的命运就在她的面前等待她。然而后来她下了决心了:她绝不走蕙的路。其实她早已有了这样的决定。琴便是她这个决定的赞助人。虽然她们还没有商定详细明确的计划。但是那条唯一的路她已经认清楚了。那条路是觉慧指给她、而且以他自己的经历作了保证的。自然有时候她也不免有一点踌躇。可是看见蕙的遭遇以后她却不能够再有疑惑了。她把一切的希望都放在那条路上。她对自己的前途便不再悲观。她的痛苦倒是来自对别人的同情。因此她很关心地向杨嫂发出一些问话,也很注意地听杨嫂的回答。不过她的态度比较稳重,她不大说气愤的话。淑华却不然。她动气地抱怨周伯涛,她也跟着杨嫂责骂蕙的丈夫。她甚至气得带了一点坐立不安的样子。淑贞坐在淑英旁边。她很少开口发言,只是畏怯地静听着别人谈话,不时抬起头看别人的脸色。
    淑英听见觉新念诗,又听见他的长叹声。她惊疑地掉头看他,看见他拿着书签在垂泪。她起初觉得奇怪,但是后来也就明白了。她心里更难过。她站起来伸出手去柔声对他说:“大哥,给我看看,”便从他的手里接过了书签,她正埋下头去看那一行娟秀的字迹,淑华也走了过来,伸着头把捏在淑英手里的书签看了一眼,自语似地说:“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觉新和淑英都不回答她。杨嫂没有明白淑华的意思,却接着解释道:“这是大小姐亲手做的。她自己做,自己画。
    不过姑少爷在家的时候她不敢做这些东西。有一回她在做,给姑少爷看见了,就抢了去。大小姐气得不得了,说了两三句话,姑少爷就发起脾气来,大小姐又不敢跟他吵架只好低头垂泪……”“二妹,你们带杨嫂出去歇歇罢,喊翠环、绮霞陪她到花园里去耍一会儿也好,”觉新不能够支持下去,脸色惨白,疲倦地对淑英说。淑英知道他的心情,也不问什么话,便答应一声,同淑华、淑贞一起带着杨嫂到外面去了。杨嫂正要跨出门槛,觉新忽然唤住她吩咐道:“杨嫂,你走的时候再到我屋里来一趟。”
    杨嫂不等天黑就回郑家去了。她临走时果然到觉新的房里去。觉新仍旧躺在床前那把藤椅上。他看见她来,脸上略微现出喜色,说了一些普通的应酬话,要她转达给蕙。他最后仔细地叮嘱道:“杨嫂,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你们太太相信你,才叫你过去服侍大小姐。如今大小姐境遇很苦,她有时心里不快活,你要多多劝她。事情到了这样,可说木已成舟。姑少爷再不好,大小姐也只得忍耐着好好过活下去。或者过几个月,处久了,就能相安无事也未可知。大小姐一个人有时候闷得很,或者会想不开,你晓得她的性子,你要好好地开导她才是。”他说了这些话。他自己也知道是勉强说出来的,他自己就憎厌这种见解。他还给了杨嫂一点赏钱。
    杨嫂听了这番嘱咐,十分感动。她接过赏钱请了安,道谢地称赞道:“多谢大少爷。大少爷的心肠真好,想得也很周到。其实不劳大少爷操心。我也劝过大小姐:常常把心放宽一点。我会好好地服侍她。唉,我们大小姐的命真不好。如果我们的枚少爷换了大少爷,大小姐有你这样一位哥哥,也不会弄到现在这种地步。”
    杨嫂的话是她的真情的吐露。但是在觉新听起来,话里面似乎含得有刺。杨嫂好像故意说反面的话来挖苦他似的。他想:倘使蕙真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哥哥,她的遭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他并没有力量把她从那个脾气古怪的陌生男子的手掌中救出来。这个思想使他苦恼。他颓丧地倒在藤椅上,痴呆地望着杨嫂,不再说一句话。杨嫂以为他疲倦了,便不再停留,道过谢走了。
    觉新的病痊愈以后,他有一天到周家去。这是他病后第一次出去拜客。他知道那天蕙要回娘家,希望在那里遇见她。
    他去得较早,蕙还不曾到。他在周家自然得着亲切的欢迎。舅父周伯涛出去了。周老太太和他的两位舅母殷勤地款待他。她们向他问长问短。他也为了她们在他的病中的关怀和馈赠向她们表示谢忱。
    过了一会儿,蕙的轿子到了。蕙见了众人,一一地行了礼。她坐下后便关心地问起觉新的健康。她说,她听见他“欠安”的消息,早就想到高家去探病,可是被家里一些琐碎事情羁绊着,不能够出门,因此没有去看觉新,还请他原谅她。她不曾提到差杨嫂问病和送书签等物的事。但是这倒并非故意不提。
    觉新早知道她不能出门的真正原因。他听到“原谅”两个字,心里忽然一阵痛,他偷偷地看她的脸。面容有点改变了,但是脸上并没有光彩。脂粉虽然掩盖了憔悴的脸色,然而眼角眉尖的忧愁的表情和额上的细微的皱纹却显明地映入他的眼里。同情与爱怜的感情支配着他。他含了深意地正面看她。他立刻又恢复了镇静自己的力量。于是他把自己的真心隐藏起来。他勉强做出笑容同她们谈了一些应酬话。后来牌桌子摆好了,在左厢房里面。周老太太主张打“五抽心”。
    觉新和蕙都不得不参加,另外的两人自然是陈氏和徐氏。芸和枚少爷便立在旁边看牌。觉新坐在蕙的上手,洗牌的时候他的指尖在桌面上挨到了她的手,他好像触电似地心里猛然抖了一下。她很快地把手一缩。他看了她一眼。她仍旧低下头在洗牌,脸上略有一点红晕。后来轮着觉新“做梦”了,他便站到蕙的背后看她打牌。他看见蕙时时把牌发错,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也不说出来,却在旁指点她发牌。她默默地听从他的吩咐。蕙打完了这一圈,便立起来,应该换觉新上场了。觉新不坐下去,却向那个也立在旁边看牌的芸说:“芸表妹,你坐下替我打两牌,我就来。”
    “大少爷,你到哪儿去?”周老太太惊讶地抬头问了一句。
    “外婆,我不走哪儿去。我手气不好。所以请芸表妹代我打两牌,”觉新回答道。周老太太也不再说什么。芸便在蕙坐过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觉新立在芸的背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芸起了牌。他又掉过头看蕙。蕙一个人静悄悄地立在厢房门口,似乎在看外面的景物。他也走到门口去。他到了那里,蕙也不回头看他。
    “蕙表妹,多谢你送的东西,”觉新低声在后面说。
    “做得不好,哪儿值得道谢?”蕙忽然回过脸来,对他凄凉地微微一笑,低声答道。她的头又掉向外面去。
    “蕙表妹,事情已经至此,也无法挽回了,”他痛苦地说。
    她并不答话。他又说:“你该晓得忧能伤人,多愁苦思都没有好处。我总望你能够放开心,高兴地过日子。我也就没有别的希望了。你多半不会相信我的话,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蕙把脸掉向牌桌那面看。她看见没有人注意他们两个谈话,便温柔地看了觉新一眼,叹息似地低声说道:“大表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只要你过活得好,我或者还有高兴的时候。可是你的情形又是那样……”后面的话却变成叹息的余音而消散了。
    觉新感到一阵惊喜。这真心的表白和深切的关怀是他料想不到的,这一来便把他的内心也搅动了。一个希望鼓舞着他。他觉得两颗心在苦难中渐渐地挨近。他似乎伸手就可以抓到那一线光明,那一个美梦。那是他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后的一个美梦了,如果失败,便会给他带来永久的黑暗。所以他忘了自己地奔赴光明和美梦。他的带病容的脸上也现出喜悦的光辉,他激动地说:“你竟然这么关心?……”她侧过脸投了一瞥感激的眼光,轻轻地答了一句:“此外我还有什么关心的事情?”她的脸上忽然泛起红晕,她又把脸掉开了。
    她的感激的眼光和柔情的话语把他更向着希望拉近了。
    他感动地抬眼看她。她穿着大小合身的时新的衣服,瘦削苗条的水蛇腰的身子倦慵地斜倚在门上,一只膀子略略靠着门框。她似乎也难抑制感情的波动,她的身子微微地颤动着,淡淡的脂粉香一阵一阵地送入他的鼻端。他这时又瞥见了光明与美梦,希望又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他的情感像潮水似地忽然在他的心里涌起来。他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向她倾吐。但是后面牌声大响,芸十分欢喜地唤道:“大表哥,快来。快来。
    我给你和个‘三翻’了。”于是光明隐藏,美梦破灭,他不得不留下一些话未说,马上跑到芸那里去,众人在数和,在付筹码。芸夸耀地向他解说她怎样凑成了这副好牌。但是他哪里听得进那些话?连摊在芸面前的十四张雀牌他也没有看清楚。他的脑子里所想的仍然是蕙的事情。他茫然地立在芸的椅子背后,他感到一阵空虚,一阵怅惘。他又掉头去看蕙。蕙依旧寂寞地倚在门上。他又起了爱怜的感情,还想过去跟她谈几句话。他正在迟疑间,蕙慢慢地走过这面来了。他便又后悔自己没有走过去以致失却了跟她单独谈话的机会。他看见她默默地坐下去洗牌,后来又强为欢笑地应酬众人,他心里非常难过。他也无心看她发牌了。他只觉得更加爱惜她,更加憎厌自己。
    他们打了十圈牌,周伯涛还没有回家。周老太太说不等他了,便吩咐开饭。众人正在吃饭,仆人周贵就进来说:姑少爷差人来接大小姐回去。
    “怎么今天就来接?原说好让蕙儿在家里住一天。周贵,你喊那个来接的人回去,要他明天晚上再来接。”周老太太不高兴地抱怨道。周贵答应一声走了出去。蕙默默地低下头,饭碗端在手里,筷子动得很慢,她那种食难下咽的样子是被觉新看见了的。觉新也不说什么,心里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悲愤。
    过一会儿周贵又走进来惶恐似地说:“姑少爷说有要紧事情,喊大小姐立刻回去。”他知道这两句话会使周老太太生气,硬着头皮准备挨骂。
    “糊涂东西。你连道理也不懂。你看大小姐饭都没有吃完,哪个喊你进来说的。”周老太太把筷子一放,果然板着面孔骂起来。周贵立在门口,接连答应着“是”。他不敢走开,只得笔挺地站着,等候周老太太的吩咐。
    “大小姐是我的孙女,是凭大媒嫁过去的,又不是我卖给他郑家的。周贵,你去把来接的人打发走,说我把大小姐留下了,明天晚上会差人送大小姐回去。请姑少爷放心,不要再派人来接了,”周老太太带怒地继续吩咐道。
    “是,”“是,”周贵依旧唯唯地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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