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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如水觉得自己陷在从未有过的困难的境地里了。他的思想变换得很快。一个思想刚来到他的脑子里,另一个相反的思想马上又接着来了。每一个思想都似乎是对的;又似乎是不对的。他刚刚伸手去抱她,立刻又惶惑地松了手,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他疑惑地自语道:〃不能。这不可能。〃他又痛苦地摇着头绝望地说:〃不能,这完全不可能。我一生完结了。〃过后他又悔恨似地说:〃我不配,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他甚至不敢正眼看她。他没有流泪,他却觉得泪珠直往他的心里滚。
〃为什么不配呢?既然我自己愿意。〃她起初惊讶地、关切地望着他,后来她觉得她开始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便真挚地、感动地开导他。
他也很感动。他对她再没有疑惑了,他现在只有感激,只有爱。他愿意立刻跪下去,把他的全部的爱献给她。然而这时候良心又威胁地来把他抓住了。不仅良心,还有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妻子,还有他的父亲,还有那过去的生活,还有社会上的一般人,这一切包围了他。他的心里起了激烈的挣扎。他觉得自己快没有力量支持下去了。
〃牺牲,〃这个念头就像一道电光掠过他的脑子。他觉得自己又渐渐地强健起来。最后他下了决心毅然说道:〃若兰,我真后悔和你认识,我们今生是没有缘分了。希望你以后把我完全忘掉。我们的结合是完全不可能的,不会给你带来幸福。我应该回家去。我的责任是在那里。〃
他鼓起勇气一口气说了这几句话,不敢看她一眼。停了片刻她正要开口,他却用抽泣的声音说了一句〃若兰,再见吧,〃就踉跄地走了。他走得很快。他仿佛听见她在后面哀声唤他,他连忙蒙住两只耳朵。他走进旅馆时还感到一种道德的力量。可是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他却倒在床上伤心地哭起来了。
她悲痛地望着他走了,没精打采地把身子倚在树上,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她才在后面唤了他几声。他两次回过头看她,但终于转了弯不见了。
她懒洋洋地回到旅馆里,在归去的路上就只剩了一个孤零零的她,一切的景色都带了愁容,似乎都在怜悯她的不幸。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便取了信纸,一面哭着,一面写信给陈真:〃陈先生:我们今天在树林里演了一幕悲剧。我预备把我的整个的心献给他,帮助他忘记过去的一切,治疗他的创伤,鼓舞他的勇气,给他创造新的生活,使他做一个勇敢的人,正如你所希望我做的。我想要是我的爱能够拯救他,如你所说的话,我愿意把我的全部的爱给他,我可以不要一点代价,因为我确实爱过他。然而结果我只给他添了更多的痛苦。我的爱竟不能够帮助他。他流着泪离开了我,说了那些使我至今想着还心痛的话。我也是一路上淌着眼泪回家的。我固然爱他,但是现在我们只好分开了。我不能怨他,我知道他还爱我,可是他不相信我的爱,他不相信我的爱能够帮助他。因此我们的关系就只得这样悲痛地完结了。我也不能够再对他说今天说过的那番话了。我答应了你的要求,而结果却是如此,我对你抱歉,请你原谅。你的好意,你对我那样看重,以致把这重大的使命付托给我,你相信我的爱可以拯救他,你相信我可以做到斯拉夫女性的那样伟大。对于这一切,虽然是过分的推许,但我依旧非常感激。
这里我不能再住下去了,一切的景物都会给我唤起痛苦的回忆。我打算搬到蕴玉家里去暂住,大概要住到开学的时候,有空请你常来玩。并望你让我知道他的消息。对于你我始终是敬重的,而且还希望你常常指教我。
仁民先生那里还常去吗?听说吴太太病得厉害,我下个星期日打算去看她。蕴玉也会去。希望能够在那里看见你。祝你快乐。
张若兰××日〃
第08章
一年以后,一个晴明的夏天的午后,在海滨,就在大树林的中心,一个人的缓慢的脚步声从近处传了来。来的是一个瘦长的青年,三十左右的年纪,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是一张平静的脸,不过额上有了两三条皱纹。他穿着翻领衬衫,左手手腕上托了一件太阳呢西装上衣,右手捏了一根手杖。他慢慢地走着,不时停了步抬起头往四处看,欣赏四周的风景。
他走到一口井旁边,正有一个鬓角插了野花的十七八岁的姑娘挽起衣袖在那里汲水,他止了步在旁边静静地观看,脸上浮出了微笑。少女汲了水,端着那个大瓦盆,正要向前面的茅屋走去,忽然抬起头看见了他,似乎认识他,把他望了一会,对他笑了笑就走开了,走进茅屋里去了。
茅屋前面的一把竹椅上坐着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人,手里拿了一把蒲扇,赶身边的苍蝇。一条黑狗躺在他的脚下。老头子看见这个青年走近,便抬起头注意地看他,好像认得他似的。老头子带笑地招呼他,一面问道:〃从海滨旅馆来的?〃
青年站住了,点着头亲切地答道:〃我是从那里来的。〃他歇了歇又带笑地问了一句:〃你还认得我吗?〃
老人抬起头来,用那一对依旧是奕奕有神的眼睛把青年仔细地望了一会,现出很高兴的样子说:〃埃我记起来了。……不错,你去年来过……你还记得起我?……啊,还有一位小姐。那回你和一位小姐同来的。她现在好吗?……为什么今天不来?……你一个人来?为什么不带她来?她真是一位好小姐。……我从没有见过像她那样又谦和、又漂亮的小姐。……你们一定早结婚了……你下次一定要把你的太太带到这里来玩埃请你回去说,树林里的王老头儿还在想念她。……你福气真好,有一位那么好的太太……不要忘记把你的太太带来。……琴姑,你刚才见过她吧。她今年十七了,我还没有给她看中一个好女婿。……真不容易,在这个年头好的人真不容易找。〃
老头子的话似乎就不会有完结的时候。青年只是唯唯喏喏地应着。他的脸上虽然依旧堆着笑容,但眼睛已经失了光彩,他的精神似乎贯注在别处。老人的话愈来愈刺痛着他的耳朵,而且他的心也开始在痛了。他后来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勉强和老人敷衍了几句,借口说有事情就走开了。分别时老人还叫他不要忘记下次把太太带来。
青年离开老头子的视线以后,便放慢他的脚步。他无目的地往四面看,但似乎并不曾看见什么,一切的景物很快地在他的眼前飞了过去,不曾留下一点印象。他的眼睛好像完全失掉了作用似的。
忽然一株松树出现在他的眼前,遮住了他的视线。这松树因为它的形状的奇特和树身的粗大,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一个难忘的印象。他记得他和她最后一次谈话的时候,她便站在这株大树旁边。他注意地看着树皮剥落了的老树,一年前的往事即刻涌上心头。长睫毛亮眼睛的圆圆的面庞又浮现在他的脑里。他把往事仔细地回味了一番,充满了温和、亲切、柔爱的感情,他禁不住梦幻地低声叫了几声〃若兰〃。于是一个痛苦的回忆就开始来刺痛他的心了:〃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只怪当时自己没有勇气,放过了那个好机会,如今只剩了痛苦的回忆了……她原是爱我的,她是肯为我牺牲一切的,只是我太没有勇气,断绝了她的爱,以后恐怕再没有人能够像她那样地爱我了。〃他用一种凄惨的声音自语着,走出了树林,但又留恋地回头望了望,又唤了两声〃若兰〃,好像他的若兰就住在这个树林里一样。最后他又叹息地说:〃可是现在已经迟了。〃
他走出树林,前面横着两条土路,两三个村姑提着篮子在路上往来,看见他,投了一瞥好奇的眼光,或者对他笑了笑。他便往沿树林的那条路走去,脚步依旧下得很慢。他忽然站住了,把手杖挟在左腋下,右手从西装袋里摸出了一张折叠的信纸摊开来读,读到里面的某一段时,他特别放大了声音,这一段是:〃汝妻已于二年前患病身故,因恐汝在外伤心,故未早告。今年自汝返省消息传出后,来吾家为汝作伐者颇不乏人。余老矣,常为人讥为不识新潮流,故不欲干预儿女婚事,须俟汝归后自行决定。惟汝究竟何时起程,应先将确定日期快邮函告,以免老父在家悬念。切记勿忘。……〃他折好了信,忽然又把信纸摊开看了一阵,最后下了决心把信揉成一团,掷在地上,便拔步向前走了。在路上他还不住地叹息道:〃我错了……可是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
但是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完
《雨》
序
《雨》可以说是《雾》的续篇,虽然在量上它比《雾》多一倍。写完《雨》,我的《爱情的三部曲》已经完成了两部。
最后的一部现在还没有动笔。在《雪》里面李佩珠将以一个新的女性的姿态出现。
从周如水(《雾》的主人公)到吴仁民(《雨》的主人公),再到李佩珠(《雪》的主人公),这中间有一条发展的路,而且在《雪》里面吴仁民又会以另一个面目出现,更可以帮助读者了解这个人。实际上《雨》和《雾》一样,而且也和将来的《雪》一样,并不是一部普通的恋爱小说。
《雨》的前三章发表以后,一个朋友写信给我,说:〃前几天读了你的小说的前三章……阴郁气太重,我很为你不安。
你为什么总是想着那个可怕的黑影呢?……照你的这种倾向发展,虽然文章会写得更有力,但对于你的文学生命的继续或将有不好的影响。自然,你在夜深人静时黯淡灯光下的悲苦心情,我是很能了解的。但是我总希望你向另一方面努力。〃
他要我〃多向光明方面追求〃。
朋友说得对。但是他对我多少有点误解。我似乎生下来就带了阴郁性,这阴郁性几乎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追求光明的努力我并没有一刻停止过。我过去短短的岁月就是一部挣扎的记录。我的文学生命的开始,也是在我挣扎得最厉害的时期。在《灭亡》里杜大心和张为群的头腐烂了,但是李静淑并没有死去。在《家》中高觉慧脱离了那个就要崩溃的旧家庭。在《复仇集》里我哭出了人类的痛苦,在《光明集》里我诅咒摧残爱的势力,但是在这两个集子里我始终没有停止过〃光明就要到来〃的呼喊。在《雾》里,绝望的云雾也并不曾淹没了希望。最后在《新生》里我更明显地说:〃把个人的生命连在群体的生命上,那么在人类向上繁荣的时候,我们只看见生命的连续广延,哪里还有个人的灭亡?〃总之,即使我的小说的阴郁气过重,这阴郁气也不曾掩蔽了贯串我的全部作品的光明的希望……我的对人类的爱鼓舞着我,使我有勇气、有力量挣扎。所以在夜深人静时黯淡灯光下鼓舞我写作的并不是那悲苦的心情,而是对人类的爱。我的对人类的爱是不会死的。事实上只要人类不灭亡,则对人类的爱也不会消灭,那么我的文学生命也是不会断绝的吧。
我写文章如同在生活。我在生活里不断地挣扎,同样我在创作里也不断地挣扎。挣扎的结果一定会给我自己打开一条路。这条路是否会把我引到光明,我还不能说。但是我相信我终于会得到光明的。
现在《雨》放在读者们的面前了,请你们照你们的意思批评它吧。
巴金
1932年11月
第01章
雨住了,这是一阵过云雨。满天的愁云都被雨点洗净了。洗出一个清朗的蓝天来。闷热的空气也给雨洗得新鲜,清爽。是一个美丽的夜晚。
在马路上走着吴仁民和陈真。这是上海法租界的一条马路,但并不是热闹的一段。马路中间一条电车轨道伸长出去,消失在远处的绿荫里。树丛中现出来一长串的电灯,一个连接着一个,没有间断,也没有尽头。两三部黄包车在马路上慢慢地移动。几个行人很快地走过去了,并不说一句话,好像心中守着一种秘密。两旁人行道上立着茂盛的法国梧桐。一簇簇肥大的树叶在晚风里微微颤动,时时撒下来一些雨点。
陈真大步穿过马路,走上右边人行道,正走到一株梧桐树下,一些雨点打到他的头上来。他伸手在他的散乱的头发上搔了几下。他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中等身材,瘦削的脸上戴着一副宽边的眼镜。
〃我怎么能够忘记从前的事情?〃他红着脸挣扎着说。〃最重要的是你有了你自己选择的丈夫,我有我的智君。〃
〃我自己选择的丈夫?是的,我那时候受了他的骗,现在我不要他了……想不到你的看法和别的男人完全一样。我还以为你跟别人不同。〃她看见希望渐渐地去远了,还忍着心痛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