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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他的眼睛润湿了。
佩珠看见敏许久不说话,又知道他们快要跟他分手了,就唤住敏,温和地说:〃敏,你不该瞒我们,我知道你已经下了决心。不过你应当仔细地考虑啊,不要只图一时的痛快。〃她知道敏的心就仿佛看见了它一般。而且敏今天晚上的举动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敏不说话,却只顾埋着头走,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
仁民接着也唤他一声,他仍旧不回答。
他们很快地走到了两条巷子的交叉处,敏应该往西去了。
在这里也很静,除了他们三个,便没有别的行人。
佩珠站住了。她向四周一看,低声说:〃敏,你就这样跟我们分别吗?〃她伸出手给他。
敏热烈地一把握住她的手,感激似地说:〃你们原谅我……我真不愿意离开你们。〃他的眼泪滴到佩珠的手腕上。
〃为什么要说原谅?就说祝福吧。……你看,我很了解你。不过你也要多想想埃我们大家都关心你。〃佩珠微笑地、亲切地说着。她慢慢地把手腕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去。
敏又和仁民握了手,一面说:〃谢谢你们,我们明天还可以见面。〃他决然地掷了仁民的手往西边的巷子里去了。
佩珠还立在路口,痴痴地望着他的逐渐消失在阴暗里的黑影。她心里痛苦地叫着:〃他哭了。〃
仁民看见她这样站着,便走近她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亲密地低声在她的耳边唤道:〃佩珠,我们走吧。〃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同他走着,身子紧紧地偎着他。过了好一会她才叹息地说:〃敏快要离开我们了。〃
仁民一手搂着佩珠,一手拿着电筒照亮路,慢慢地往前面走。他把头俯在她的肩上,温柔地在她的耳边说:〃佩珠,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
佩珠默默地走着,过了半晌,忽然自语似地说:〃许多年轻人到我们里面来,但是很快地就交出生命走了。敏说过他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痛。
她的悲痛传染到仁民的心上,他爱怜地紧紧搂住她,好像这偎倚可以给他们把悲痛扫除掉。
〃佩珠,不要想那些事情了。明天的太阳一定会照常升起来的。在那个时候以前我们就不可以谈点别的事情,个人的事情吗?〃仁民的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来,她的心被打动了。
她还没有答话,他又继续说下去:〃你在这里一点也没有想到爱情上面吗?〃
〃你为什么问这个?〃她低声问道,她觉得她的身子在他的怀里发起热来。
〃因为我很关心你,〃仁民的声音战抖着,他差不多要吻到她的脸颊了。〃因为我愿意你过得幸福。你还记得我对明说的那段话吗?〃
〃那么你就看不出来我爱你?〃佩珠觉得她全身发热快要热到熔化的程度了,就忍不住迸出这句话来。
仁民温和地笑了:〃我想我是看得出来的。我是等着这一天的。〃
〃那么你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心思?〃幸福使佩珠忘了黑暗,忘了悲痛,忘了周围的一切,她满意地笑着问道。
〃这全是偶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在S地时我们本有机会相爱。但是那个时候我刚刚埋葬了爱情,我甚至憎恨它,〃仁民直率地回答,他仿佛看见那些事情都向着他远远地退去了。
佩珠的美丽的脸遮住了一切,那张脸上有一对发光的大眼睛,就像两颗明星似的。〃我到了这里,是你把我的爱情鼓舞起来,你点燃了我的激情。我可以没有一点惭愧地对你说:我爱你……〃他忽然换了语调用更低的声音要求道:〃给我一个吻。〃
佩珠把脸掉向他,热烈地说:〃为什么我还要吝惜我的嘴唇?也许明天我就会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你。〃她把嘴伸上去迎接他的俯下来的嘴。两个身子合在一起,也不动一下,电筒的光灭了。
〃不会的,你的轮值不会来得这样早,〃仁民梦呓似地说。
〃这个轮值是不会有什么早迟的。假使我明天就死去呢?〃
佩珠梦呓似地回答。
〃我会在心里记着你,我会哭你。我会更努力地继续你的工作,〃他感动地说,热情在他的身体内充满了。
〃仁民,我没有留恋,我也不害怕,我可以受一切的打击。也许明天这个世界就会沉沦在黑暗里,然而我的信仰绝不会动噎…〃她愈说下去,她的声音愈低,〃过一会我们就会离开了。就在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你的嘴唇……你的手……它们是那么有力……那么有力……我不怕……我有信仰……吻我……〃她含糊地说着,慢慢地,慢慢地她的声音便低到没有了。
〃不要说话,静静的……啊,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仁民低声说。他把嘴唇压下去,用力吻着,两只手把她的身子抱得更紧。他也很清楚地感到她的回抱。幸福包围了这两个人。但是渐渐地激情在消退了。
静寂的夜里忽然起了一个响声,电筒从仁民的手里落下来,落在石板缝里生着的青草中间,响声并不大。两个人好像从一个甜蜜的梦里醒过来。仁民慢慢地松了手,望着佩珠微微地一笑。他看见她的大眼睛发亮,里面有明珠在滚动。
〃你哭了,佩珠,〃他温和地说,〃为什么要哭?爱并不是罪过。〃
〃我没有哭,我很快活,〃她揩着眼睛回答道。〃幸福来的时候也会使人流眼泪……你看满天的星光,夜是多么美丽,多么柔和……〃仁民俯下身子去拾电筒。佩珠却出神地望着天空。天空突然显得更大了,就像无涯的大海,就像一张覆盖着一切的天幕,那么平静,没有一点皱纹,全是一样深的蓝色,许多星星挂在上面,好像是无数的眼睛。忽然一线光亮往西边移动,是一颗星往西边落,很快地便落下天边不见了。她仿佛听见吹哨似的声音。她不禁惊讶地低声叫起来。
仁民刚刚拾了电筒起来,便吃惊地问:〃什么事情?〃他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一颗流星,落下去了。〃她说着,仿佛还有金光在她的眼前晃动。
〃一个星球毁灭了,〃他望着天空惋惜地说。〃那也是生命。佩珠,你不害怕吗?〃
〃在这个地球上每天都有生命在毁灭。我也可以伸出手去毁灭一个生命。那个时候我的手绝不会发抖。仁民,你相信不相信?〃她说着把一只手在他的眼前一晃。
他抓住这只手放在嘴边吻了吻,感动地说:〃我相信你。你会那样,我也会。在必要的时候,我们什么事都可以做。〃
〃我们走吧,时候太晚了。〃佩珠缩回那只手,挽住仁民的膀子,慢慢地往前面走了。
〃佩珠,你真相信那个打击明天就会来吗?〃仁民一面走,一面用电筒照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问道。
〃也许没有这么快。但是我想绝不会久。你为什么不回S地去?我们不该留你在这里,你一点也不后悔吗?〃
〃为什么后悔?你不看见我同你们在一起过得多么快活?〃
他放低声音,温柔地说,〃尤其是在你的身边。〃他忍不住又吻了吻她的柔发。
〃今天晚上我们真正疯了。倘使他们看见我们刚才的情形,他们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佩珠忽然抿着嘴低声笑起来。
〃这个环境很容易使人疯狂,〃仁民平静地回答,〃但是你记住:对于我们,也许明天一切都不会存在了。〃他没有恐怖,就像在转述别人的话一样。
第07章
陈清晚上到那个在旅部办事的朋友家里去过两次,第二次才见到他。那个姓林的中年人是陈清的小学时代和中学时代的同学。陈清只在中学里读过一年书,就进了机器厂做学徒。林虽然在旅部当一个小官,但是他对陈清的思想和为人也有相当的了解。
〃这件事情没有一点办法可想。我也料不到这么快。〃林忧愁地说,他沉吟地用手托住他的下颔。
〃他们的生命会不会有危险,〃陈清怀着一线的希望问道。
〃这个我就不能够保险了。大前天报纸上那篇社论把旅长得罪了,大概是那篇文章闯的祸,〃林沉吟地说。〃不过我想另外还有原因。听说政治科特务股里面近来有一个姓王的新职员很活动,他从前同你们的朋友也有过往来……据说他也在报馆里当过编辑。你想想看,有没有这个人?〃
陈清一想,便记起来了。那个人叫做王能,的确在报馆里当过编辑。王能屡次表示要加入他们的团体。他们并没有认出他是一个坏人;不过他爱花钱,又喜欢打扮自己,因此他们不大满意他。但是他们也把他当作朋友看待。最近一个多月以前他忽然辞职走了。他们偶尔还在街上遇见他。谁都不知道他在旅部里做事情。
〃不错。有这个人。我记得他。他和我们做过朋友。〃陈清想到这里不觉气愤地嚷起来。
〃对了。你想事情还有什么希望呢?你们要谨防他使一网打尽的毒计。〃林替他们担心起来。他也很生气,把一张肥肥的圆脸都挣红了。〃我常说你们里面混得有侦探,你们总不肯相信。要知道那班口里说得甜蜜的人常常是不可靠的。我平日不敢多同你们的朋友往来,就是这个缘故。〃
〃你应该给我们想个办法才好,我们不能袖手旁观让那两个人死。他们都是极好的人。我宁愿牺牲我自己,就让他们把我抓去都可以。〃陈清十分激动地说。他想到雄和志元,那两个人平日的种种行为便夸张地在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来。同时又好像有人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失掉了,这一切都永远地失掉了。〃悲哀使他忘记了自己,他含着眼泪,向林哀求。
〃我知道,我明白你们都是最好的人。但是我只能够眼睁睁地看见你们受折磨,我自己躲在一边。你想我就没有血,没有肉,没有良心吗?我总要尽我的力给你们帮忙。但是恐怕没有办法,我的职位太小了。〃林诚恳地说。他没有流泪,但是他的声音却变成苦涩的了。他说的不是假话。他认识那些人,他佩服那些人。
陈清不说话。林站起来把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背后,埋着头在房里踱来踱去。他忽然掉过头坚决地对陈清说:〃我明天下午给你一个确实的回信。〃歇了歇他又接下去说:〃你们要当心埃现在事情很紧急。像现在这样的局面下,白白的牺牲也没有好处。〃
他们继续谈了好些话。陈清离开的时候,夜已很深了。他来不及把消息告诉别的人。他回到工会的会所,看见妇女协会那边还有灯光,他便走过去。影和惠群都没有睡,在那里忙着清理东西,屋角地上有一大堆纸灰。他把那个消息告诉她们了。
第二天大清早,陈清到慧那里去。马路上已经很热闹了。
许多菜担子拥挤在路中间,一些人围了它们吵闹着。几辆黄包车拉着学生和行李在人丛中慢慢地走过。他经过一个干鱼铺的门前,那臭味直往他的鼻里送。他连忙掩着鼻子急急地走过去,无意间把脚踏了在扁担上,给绳子一绊,几乎跌了一交。等他站定身子时,汽车的喇叭在远处响了。人丛中马上起了骚动,大家争着让路,卖菜的挑起担子往骑楼下跑。
汽车来了。这是旅部的大汽车,许多兵拥挤地坐在上面,在他们中间露出两个没有戴帽子的头。汽车经过这段马路时走得很慢,陈清有机会看清楚了车上的两个光头,他的眼光被它们摄去了。他痴呆地望着。那张瘦脸没有血色,一边脸颊浮肿起来,但表情却很坚定,这分明是雄的脸;那张方脸,红眼睛,阔嘴里哼着日本话的革命歌,这分明是志元的脸,虽然脸上增加了几处紫色的迹樱他想唤他们。但是那心里的呼声他们是不能够听见的。他们没有看见他,就被汽车载走了。虽说汽车走得慢,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于是两张熟识的脸便在陈清的眼前消失了。汽车的喇叭声一秒钟一秒钟低下去,马路上的人又聚拢来,恢复了从前的景象,几乎使陈清疑惑这次的会面只是一个幻景。
〃又要去打靶了,〃一个卖菜的人自语道。
〃一定是昨天抓去的那两个人。又多了两个冤鬼,〃买菜的人说。
〃两个读书人,好好地为什么要捉去打靶?看他们的相貌绝不像坏人,〃一个商店伙计接着说。
〃这个世界要发疯了。好人都不能够好死。〃一个书铺伙计气愤地说。
〃你不怕给人听见?街上到处都有兵。〃一个老头子走过来,劝告刚才说话的那个年轻伙计。
这些话沉重地打在陈清的心上。他站在那几个人的旁边,泪眼模糊地望着街中的人群。他不曾注意到一个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陈清,〃那个人轻轻地触他的膀子,他吃惊地一看,知道是敏,就低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