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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我们没有什么事情,”琴敷衍地说。她一面想到未完的工作,一面也了解觉新的寂寞的心情。她希望觉新走开,又不忍叫他走开,她解释地再说了一句:“二表哥在教我读英文。”
“读英文也好,你真用功,”觉新说,他的心却放在别的事上面。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大表哥,你在挖苦我,我哪儿说得上用功?”琴谦虚地分辩道。她忽然停止了。她听见了什么声音。她侧耳一听,原来对面房里有人在开留声机:“……生得来好貌容。”
“五爸又在开留声机了,”淑华解释地说,“刘鸿声的《斩黄袍》。”
“这样晚还开留声机,”觉新不满意地说。
“这就叫做利己主义者,”觉民带着气愤地答道。
“我想不通他们居然能够这样……”觉新觉吟地说了半句话,听见翠环在隔壁唤“大少爷”,便把以下的话咽在肚里,却另外抱怨地说一句:“你刚刚要休息一会儿,又来喊你了。”他站起来,没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觉民和琴望着觉新的背影在门外消失了,又掉回眼光来看淑华。淑华知道他们的心思,便站起来,亲切地低声对琴说:“我晓得你们要做事情,我也不再打岔你们,我等一会儿再给你们端茶来。”她对他们微微一笑,便拿起茶盘外面走了。
“我们不口渴,不要吃茶了,”琴还在推辞。她望着淑华的背影,满意地称赞了一句:“三表妹现在真不错。这倒是以前料不到的。”
“我们快来对信。现在还没有动手抄,再耽搁,恐怕今晚上抄不完了,”觉民想起他们的未完的工作,着急地对琴说。他衣袋里摸出了稿。
端午节逼近了。在高家,堂屋前面石板过道上新添了四盆栀子花。椭圆形的绿叶丛中开出了白色的花朵,散放着浓郁的芳香。同样的花还戴在少女的发鬓间或者插在她们的衣襟上。大门旁边垣墙里一株石榴树上也开出了火一般鲜艳的红花。
公馆里的人也显得比平时忙碌。克明一连两夜把觉新叫到他的房里去安排节日里的事情。克明比在前一年衰老多了。近来他也不常去律师事务所,有时隔两三天去一趟。今年事务所里事情不多,有克安帮助照料也就够了(克安也高兴在事务所里消磨时间,他跟陈克家已经处得很好了)。家里的许多事情克明都交给觉新照管。觉新默默地听从了克明的话,并不发一句怨言。
觉新照料着把各处亲戚的节礼都送出去了,又把应该备办的东西(尤其是各种式样的粽子)办齐了。他拉着淑华来帮忙,抄写各房少爷小姐应得节钱的名单,抄写各房男女仆人应得赏钱的名单。仆人们在赏钱以外还可以得到若干粽子。
对仆人的赏钱不止一种:有公账上的赏钱,还有各房的赏钱。觉新除了经管他
本房的赏钱外,还要代发克明那一房的赏钱。
名单抄好,赏钱算出以后,觉新便差绮霞把袁成和苏福叫到房里来,将名单交给袁成,同时把方桌上放的重叠的钱盘子指给他,对他点清数目(那里全是当一百文和两百文的大铜板)。苏福也得到粽子和名单,他应该按照名单分发粽子。
觉新等到袁成把应该搬走的钱盘子拿走以后(一次是拿不完的),又差人把翠环唤来。他把在女佣中间发发赏钱和粽子的工作派给她和绮霞两人去做。
这是端午节前一天早晨的事。在门房里朝成和苏福把全公馆里的仆人、轿夫召集起来,当着众人按照名单上规定的数目把赏钱交到每个人的手中,又把粽子也分发了。最后他们才到花园和厨房里,把园丁和厨子、火夫们应得的份子交去。
在里院翠环和绮霞高高兴兴地捧着钱,提着粽子到各房去分发。她们是一房一房地发,发完一处再回到觉新房里去领取另外的。这件事情觉新交给淑华经管。
翠环和绮霞最后一次回来,淑华还在觉新的房里等着她们(觉新分送弟妹们的节钱去了)。她们空着手进来,把倩儿也带来了。翠环和绮霞看见淑华,齐声说:“三小姐,发光了。都说给老爷、太太们谢赏。”倩儿说:“三小姐,给你谢赏啊。”
“不要谢,不是我给的,”淑华看见倩儿请安,连忙笑着还礼。她又对翠环和绮霞说:“没有发光。这儿还有一笔,你们就忘记了?”
“还有?在哪儿?”翠环惊讶地问道。
淑华不慌不忙地从衣袋里摸出两个红纸包,递给他们,一面笑道:“还有你们自己的,你们倒忘记了?”
她们道了谢接过来。翠环看着纸包疑惑地问道:“三小姐,怎么是红纸包起来的?”
淑华好心地微微一笑,答道:“我给你们包起来的。还有,你们两个这回辛苦了,我给你们加了一点。”
“三小姐,你太客气了。办这一点儿事情也用得着赏钱吗?绮霞,你说是不是?”翠环连忙推辞道,她要打开纸包。
“你不要打开。就算是我请你们买点心吃的,你们还不收吗?”淑华着急地说。她又摸出一个红纸包递给倩儿:“这才是我给你的。”
倩儿刚刚接着红纸包,就听见绮霞说:“我们还是听三小姐的话罢。那么给三小姐谢赏。”绮霞便给淑华请一个安。翠环不打开纸包了,她也给淑华请了安。倩儿又再请了一个安。
“哎呀!怎么你们今天都这样客气了!”淑华笑道,她连忙还了礼。
“三小姐,刚才我跟绮霞、倩儿商量过,哪天我们弄点菜请你同四小姐‘消夜’好不好?”翠环走到淑华面前低声说。
“你们的零用钱也不多,我不好意思破费你们,”淑华推辞道。
“不要紧。又花不到好多钱。我们平日也不花钱,”倩儿和绮霞两人同时接嘴说。
“三小姐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们,不肯赏脸,”翠环故意掉开头做出不高兴的样子来激淑华。
“你们这样说,我就只好答应了。你们还说我看不起你们,真冤枉。我前几年不懂事,爱耍小姐脾气。譬如说,我对,鸣凤就大好。现在悔也悔不及了,”淑华坦白地说。她提到鸣凤,心上仿佛搁了一个石子,但是她不久就把这个石子甩开了。她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
鸣凤这个名字使倩儿、翠环和绮霞沉默了。仿佛有一股风把阴云吹到她们的脸上。倩儿的眼泪也掉来来了。鸣凤是她的朋友。她看见过鸣凤的水淋淋的尸首。但是过了一会儿这几个少女脸上的阴云又被温暖的五月(旧历)的晨风吹开了。翠环又说:
“那么就在端午节晚上,琴小姐会跟着姑太太回来。我们也要请她。”
“你们倒想得不错。你们晓得我就喜欢热闹,喜欢同自己高兴的人在一起耍。可惜二姐不在这儿,有她在,多好!”淑华满意地说。但是她说到后面,无意间提到她那个在上海的堂姐,她把话说出来,她才明白话里含的意思,于是她又感到不满足了。
“说起二小姐,我们都在想念她。有她在这儿多好,”翠环充满怀念地说。这时淑华坐在觉新的活动椅上,翠环站在写字台前面,倩儿站在翠环的旁边,绮霞站在淑华的背后。翠环抬起眼睛望着窗外,它仿佛不是在看那些常见的影物,她的眼光似乎越过了辽远的空间,达到她那个旧主人的身边。她好象看见了淑英的含笑的面庞。但是窗外的脚步和人影打断了她的思路,她除了面前的景物外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脸上浮出了寂寞的微笑,她留恋地说:“说也奇怪,二小姐在这儿的时候,我们倒盼望她走;她走了,我们又想她。”
“我还不是!人都是这样,”淑华接口说:“不过只要她在外边读书读得好,什么都不要紧,她将来也可以替我们出口气。”
“不过我不晓得还能不能够见到二小姐,”翠环半晌不语,忽然低声自语道。
“我也很想二小姐,”倩儿自语似地说。
“怎么见不到她?你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你看太阳这么亮,天气这么好,我的心好象要飞起来似的,”淑华乐观地大声说。
觉新刚巧从外面进来。他听见淑华的最后一句话,不觉诧异地问道:“三妹,什么事情使你这样高兴?”
“天气好,”淑华简单地带笑回答。
“天气好,也值不得这样高兴,”觉新淡淡地说,好象对淑华的话感不到兴趣到似的。
倩儿、翠环和绮霞看见觉新进来,连忙离开淑华,端端正正地站着,不过脸上还带着微笑,她们并不觉得十分拘束。觉新注意到她们还在屋里,顺口问了一句:“东西都分完了吗?”
“是,分光了。都说给三老爷、大少爷谢赏,”翠环和绮霞一齐答道。绮霞的脸上带笑,翠环的眼角眉尖却露了一点忧郁。
“好,”觉新微微点了一下头,露出和善的微笑说,“你们也累了。回去歇一会儿罢。”
三个婢女一齐答应“是”,不过翠环还望着觉新恭敬地问道:“大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难为你,”觉新答道,他怀着好感地看了翠环一眼。
“翠环、倩儿和绮霞揭起门帘出去了。淑华还坐在觉新的活动椅上,她看见觉新在房里走来走去,便问道:“大哥,你现在要做事吗?我让你。”
“我不要坐,你坐罢,”觉新仍旧不在意地说。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大哥,你刚才到哪儿去了?”淑华看见觉新的举动,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心事,便关心地问道。
“我在三爸那儿,”觉新简单地答道。
淑华穷根究底地问道:“三爸跟你谈过什么事吗?”
“还不是五爸的事!”觉新顺口答道。他不想隐瞒,而且这时也来不及了,便说下去:“五爸把他名下的田卖了好些出去。”
淑华略微感到失望。她说:“他卖他的田,你又何必着急!跟你有什么相干?”
“他还是五十亩八十亩地卖,而且价钱又很便宜。他吃了别人的亏也不晓得。这太不应该!”觉新听见淑华说跟他“不相干”,看见淑华轻视这件事情,他反而着急起来,气恼地争辩说。
“他自己情愿卖,吃亏也是他甘愿的,你也不值得替他着急,”淑华奇怪地说。她觉得觉新并没有动气的理由,而且她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事情。
“他这样卖,有一天他会把田都卖光的,”觉新更加着急地说,他不明白淑华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见解。克定不应该把祖父遗下的田产卖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卖光了,也是他的事。他花他的钱,你又不能干涉他!”淑华始终不了解觉新的道理,她奇怪觉新为什么要这样地固执。她不明白克定卖田的事怎么能够这样伤害她大哥的感情,她只是淡淡地说话。
“这是爷爷遗下的田产,只有败家子弟才会把它‘出脱’的。五爸太对不起爷爷!”觉新加重语气地说,好象要一面说服淑华,一面发泄自己胸中的怒气似的。
“那么五爸就是一个败家子弟,”淑华忽然高兴起来,幸灾乐祸地说。“大哥,你还提起五爸!你何苦管这种闲事。你说,五爸对不起爷爷,难道四爸就对得起爷爷?”
“你不懂得,你完全不懂得,”觉新气上加气地说,“我们如果再不管,高家就会光了。什么都会光了。”他仿佛瞥见了那个可怕的不好的预兆。
“光了?我就不相信!至少我们这一房还在——”淑华摇摇头反驳道。
“我们这一房也靠不住。树干遭了虫蛀,一枝一叶将来也难保全,”觉新开始松了气,颓丧地说。
“大哥,这又是你的想法。我就不相信。别的不讲,你说,二哥、三哥他们将来就没有出息?有志气的人就不靠祖宗!”淑华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她也许不能了解她的两个哥哥,但是她始终相信他们跟家里别的男人不同。她对他们的前途有一种坚持的(而且近乎固执的)信仰。
觉新被这种坚定的话鼓舞起来了,他仿佛瞥见了一线亮光,这给了他一点点勇气。他打起精神说:“我只希望他们将来有一点成就。要是他们再不行,我们高家就完了。你看,象四弟、五弟、六弟他们还有什么办法?”
“你不要提起四弟他们。我看见们们就会把肚皮都气爆的。亏得四婶还把五弟、六弟当成宝贝看待,”淑华气恼地说。
“三爸也是运气不好,偏偏生了一个象四弟这样的儿子,一点也不像他。不晓得七弟将来怎么样。”觉新惋惜地说。
“你放心,七弟自然会跟着哥哥学的。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象二姐那样的好人都给三爸逼走了!他应该多有几个象四弟这样的好儿子来气气他才好,”淑华没有丝毫同情,她甚至感到痛快地说。
觉新不大愉快地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说:“你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