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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周伯涛不耐烦地带怒插嘴道。
“岳母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郑国光恼羞成怒地站起来说,他打算趁这个机会走开。
“大哥,你说话。你不说我就要说了,”觉民在旁边低声怂恿觉新道。
觉新觉得他不能够再沉默了,马上站起来望着国光正色地说:“伯雄,请坐下,我还有话跟你说。我们今天凭良心讲,你也太对不起蕙表妹。她在世时的那些事我们都不说了。她死了,你应不该这样对待她。你把她的灵柩放在庵里不下葬,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一财推托,一再拖延。你明明答应过我初四下葬。现在又说改到年底。到年底问你,你又会说明年。你的话哪个还信得过?今天请你来,要你给我们一个确定的日期,要你给我们一个凭据,”觉新愈说愈动气,他的话愈说愈急,他把脸都挣红了。
“我拿不出什么凭据!”国光厚着脸皮抵赖地说。他也装出生气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很空虚。
“明轩,你这话说得太重了,我看凭据倒是用不着的,”周伯涛不满意的干涉觉新道。
“岳父的话有道理,到底是岳父见识高,”国光顺着周伯涛的语气称赞道。这一来不仅气坏了觉新和觉民,而且把周老太太和陈氏也气得脸色又变青了。
周老太太气冲冲地望着周伯涛骂道:“我还没有死!这些事没有你管的!你给我马上滚开!”她停了一下,看见周伯涛还没有走,又骂道:“我不要你在我屋里。我给你说,从今天起,蕙儿的事情,不准你开一句腔!你再出什么主张,不管你的儿子有那么大了,我也要打烂你的嘴巴!这好多年我也受够你的气了。你不要以为我还会让你再这样胡闹下去。不是你,蕙儿哪儿会死得那样惨!”
周伯涛象一个被解除了武装的败兵似地,一声不响黑着脸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他瞥见枚少爷夫妇站在窗下偷听里面谈话,更不好意思,连忙躲进自己的房里去了。
觉新看见周伯涛失败地走了,他感到一阵痛快。但是他又痛苦地、懊悔地想起了周老太太的话。他想:你要是早几年就象这样强硬,蕙表妹怎么会死?
国光听见周老太太的话,又看见周伯涛走了出去,他的脸上现出的惧怕和沮丧的表情,他不敢作声了。他一时想不到应付的办法,只得无精打采地坐下去。
房里的空气仍然是十分紧张。众人都不作声,沉默重重地压着每个人的心。他们好象在等待一个痛快的爆发。
“大哥,还是你来说,快点把事情弄清楚,”觉民低声催促觉新道。
觉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还有勇气,便也坐了下来,两只眼睛威逼地望着国光。接着他又说:“伯雄,你不能够再抵赖。你今天应当给我们一个凭据。你要答应下个月里头把蕙表妹的灵柩下葬。”
“下个月里头有好日子,我翻过黄历,”周老太太插嘴道。
“我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哪儿有什么凭据?”国光惶惑地说。他现在仍然想不出一个躲闪的办法。
“这儿有纸有笔,你写个字据,”觉民忽然命令似地插嘴说;他侧头吩咐那个丫头:“翠凤,你去把笔墨砚台拿来。”
“写字据?我不会写!”国光吃惊地说。他看看觉民,觉民的坚定的眼光更搅乱了他的心,他张惶地推辞道。
“大舅说你是当代奇才。哪儿有一张字据也不会写的道理!”觉民冷笑道。“表姐夫,你不要欺负周家人肖,大舅又糊涂,我们高家还有人。”
“姑少爷,我问你,你们把蕙儿的灵柩丢在莲花庵不葬,究竟存着什么心思?蕙儿在你们府上又没有失礼的地方,你们为什么这样恨她?”陈氏带怒地质问道。
“存什么心思?大舅母,你还不知道?他们分明是看不起周家。不然,又不是没有钱,哪儿有媳妇死了不葬的道理?”觉民愤愤不平地接口说。
“伯雄,你不能够这样欺负人,你应该有一点良心,”觉新带着悲愤地说:“你如果再想抵赖,你不写个字据,我们决不放松你。你要打官事,我们也愿意奉陪。”
国光的那颗犯了罪似的心经不起这些话的围攻,他快要屈服了。但是仍然努力作最后的挣扎,他还想到一个主意,又逃遁地说:“这是家严的意思,我作不了主,等我回去禀过家严,再来回话。”
“这点小事情表姐夫是可以作主的。表姐夫答应了,太亲翁自然没有话说。就是因为你一再抵赖,说话不算数,我们才要你写字据。你不写字据,我们便不能够相信你,”觉民板起脸反驳道。他的憎恶的眼光仿佛要刺穿国光的心似的。
国光没有办法逃避了。他的心乱起来,他不能够保护自己,便屈服地说:“我写,我写。”这时翠凤已经把纸、笔、观台拿来了。他只得摊开纸,提起笔。但是他的脑子里有的只是一些杂乱的思想,它们很快地来,又很快地去,去了又来。他不能够清楚地抓住其中的任何一个。然而四周那些敌视的眼睛又不肯把他放松。他不得不勉强在纸上写出一些字。他本来就不能够驾驭文字,这时他连斟酌字句的余裕也没有了。虽然他写了一两句便停笔思索,但是结果写出来的还是些似通非通的文句。不过意思却是很明白:他答应在下一个月以内一定把蕙的灵柩下葬,而且日期决定后还要通知周家。
“这个要得吗?”国光把字条递给觉新。觉新接过来低声念了一遍,轻蔑地看了国光一眼,心里想:“这就是大舅眼中的奇才!”他把字条递给周老太太,一面说:“外婆,你看要得要不得?“
周老太太又把字条递给陈氏看,陈氏看了以后,又递给觉民。觉民的脸上浮出了得意的微笑。他看完了字条,便对觉新说:“大哥,就这样办罢。这个字条就交给外婆收起来,”他把字条交还到周老太太的手里。
“那么我可以走了?”国光站起来胆怯地望着觉新说。
觉新和觉民交换了一瞥眼光,然后带笑地对国光说,“现在没有事情了。外婆还有什么话吗?”他望了望周老太太。
“我没有话说了。姑少爷既然答应,我们也就满意了。不过今天把姑少爷请来耽搁了这么久,我心里很不安,”周老太太换了温和的、客气的调子。
“翠凤,你快出去招呼提姑少爷的轿子,”觉新也站起来,吩咐翠凤道。
国光仿佛得救似地脸上现出了喜色。他不愿意在这里多留一分钟,连忙告辞走了。觉新、觉民两人把他送到大厅。他们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觉民看见国光缩着颈项,偏着头,红着脸的滑稽样子,差一点要笑出声来。
觉新兄弟回到周老太太的房里,那个老妇人含着眼泪感谢觉新道:“大少爷,真亏得你。不然蕙儿的尸骨真会烂在破庙里头了。”
觉新眼圈一红,埋下头来,声音颤抖地说:“这是二弟想的主意。我怕伯雄还会反悔……”
“外婆,你放心,他一定不会反悔,”觉民保证似地接口说:“伯雄跟周家并没有仇恨,蕙表姐在时也没有得罪过他。他为什么一定不肯把蕙表姐下葬呢?我看全是大舅自己弄出来的事。大舅过于巴结郑家了。今天若是依着大舅的意思,又会得不到结果。”觉民说出最后两句话,感到一阵痛快。他并不憎恨那个人,却痛恨那个人所做出的种种事情。
觉新抬起头惊讶地看了觉民一眼。但是周老太太老意外地回答道:
“我也是这样想。什么事情都是他弄糟的。他害了蕙儿还不够,枚娃子这一辈子又给他断送了。唉,这只怪我自己。我当初如果明白一点,又何至于弄出这些事情……”
悔恨的表情突然飘上了她的衰老的面颜。
一天午后淑华坐在自己房中看书,忽然听见窗外厨房里起了一阵吵闹,原来厨子老谢在跟四房的杨奶妈吵架。她自语道:“真讨厌!每天总有些事情吵得你不安宁。”她不想去管它,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但是不行,这本地理教科书念起来不容易上口,她静不下心来,无法把书中的大意装进脑子里去。厨房里的吵闹不断地妨害她,房里的闷热更增加了她的烦躁。
绮霞从外面走进来。她看见淑华捧着书,便惊讶地说:“三小姐,亏得你还有本事看书。他们吵得真叫人心焦。”
“绮霞,他们为什么事情吵架?”淑华顺口问道,便把书阖起来。
“他们什么话都骂得出来,一点也不害羞,”绮霞不满意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谢师傅跟杨奶妈说笑,不晓得怎么样就骂起来了。杨奶妈素来就很神气,四老爷、四太太都喜欢她,我们都惹她不起。她动不动就开口骂人……”
“你不要说了。你快去把四小姐请来,”淑华打岔地说。绮霞应了一声。淑华又说:“我在大少爷屋里头等她。”
“我晓得,”绮霞答道,便转身走出去。但是走到房门口,她又掉转头来说:“三小姐,刚才太太吩咐过黄妈等一会儿熬洋菜要做‘冰粉儿’了。”
“你快去,看你这样贪吃,”淑华晒笑地催促道。
绮霞走了以后,淑华望了望手里的教科书,迟疑了一下。忽然一句极下贱的骂人话从厨房里飞过来。她吃了一惊,但是她马上决定了。她把眼光从书上掉开,把书丢在桌子上,安静地走出房去。
淑华刚刚走进过道,一个人忽然从后面跑来。那个人跑得很快,而且他是从外面转弯进来的,所以他没有留意到淑华,把她撞了一下。
淑华眼睛快,马上看出这是觉英,一把将他抓住,带怒地斥责道:“四弟,哪个把你充军?你走路也不睁起眼睛!”
“三姐,我实在没有看见,跑惯了收不住脚步,”觉英带着狡猾的笑容望着淑华说。他满脸通红,只穿了一件对襟白短褂,衣领敞开,热气直扑到她的脸上来。
“你不在书房里读书,跑出来做什么?”淑华问道。
觉英看看淑华的右手,闪了闪眼睛说:“三姐,天气太热,你把手松开,大家凉快凉快,好不好?”淑华不作声,嫌厌地缩回手,把他的膀子放开了。觉英故意把那只膀子轻轻地拍了拍,然后从容地说下去:“今天热得很,大家休息休息。先生喊我出来了。”
淑华知道他在说谎,脸上现出厌恶的表情,大声驳斥道:“你又在骗人。前个月才挨了打,管不到几天,你的皮又作痒了。”
“觉英把嘴一扁,眼珠一斜,扬扬得意地说:“三姐,你也太不兼麻烦了。连爹也觉得我不好管。他晓得我这个脾气改不了,他都让我几分。就是你老姐子爱跟我作对。其实你老姐子横竖是别家的人,何必多管高家的事。你跟我结怨又有哪点好处?现在你们在后面打核桃,等一会儿我捡几个大的请你吃好不好?”
“呸!”淑华气恼地啐道:“你越说越不象话了。我不管你,看你们将来做叫化去!”
“做叫化!你老姐子想得太多了,”觉英并不动气,仍旧嬉皮笑脸地说:“单凭我龟子这点儿本事,也不会走要饭的。爹有那么多钱,难道还怕不够我用?三姐,我倒有点儿替你担心,你将来嫁个姑少爷是个老叫化,那才丢脸嘞。人家好心请你吃核桃,你姐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怄气。”
“四弟,你少放屁!你再说,看我会不会撕掉你的嘴!你滚你的,我不要听你这种下流话!”淑华气红脸大声骂道。
“三姐,你何必撕掉我的嘴?没有嘴,我岂不是不能够吃饭?不吃饭岂不是会饿死我吗?饿死我龟子,你老姐子岂不是要捉到衙门里头去吗?……”觉英故意奚落淑华道。他还没有把话说完,淑华忽然厉声喝道:
“四弟,你闭不闭嘴?你在哪儿学来这些下流话?你看我敢不敢打你?”她举起手要朝觉英的脸颊打去。
然而觉英的眼睛比淑华的手更快,他连忙纵身一跑,就逃开了。他跑出过道,还转过身子,笑嘻嘻地望着淑华说:“三姐,你老姐子脸皮也太嫩,我才说两句笑话,你就‘火烧碗柜’了。”
“你说什么?我不懂你的鬼话!”淑华带怒骂道。
“火烧碗柜岂不是盘盘儿燃了吗?你的脸盘子都燃起来了,真好看!”觉英得意地挖苦道。他不等淑华开口,又说:“三姐,我没有工夫,少陪了。”他拱一拱手就从过道跑下去不见了。
淑华站在觉新的房门口,气得没有办法。过了片刻她对自己说:“我真是自讨苦吃。我明明知道跟这种人说话是没有用的。”
就在这时淑贞同绮霞走来了。绮霞听见淑华说话,惊讶地笑道:“三小姐,你在跟哪个说话?”
淑华也笑了起来。她答道:“你说还有哪个?就是四少爷。我骂他几句。真把我气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