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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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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就因为新婚不久,荒唐一点,所以这一向精神不大好。以后叫他多多读书习字,把心收起来,他的身体就会好起来的。”他又严厉地瞪了枚少爷一眼,正色说:“枚娃子,听见没有?从明晚起,还是每晚上到我书房里来听讲《礼记》。好在孙少奶对旧学也有根柢,她还可以帮忙你温习。”
    枚少爷惊惶地抬起头,望着他的父亲发愣,不知道回答一句话。
    “听见没有?”周伯涛的声音本来已经变成温和的了,后来他看见枚的痴呆的神气,他的怒气又往上升,便厉声喝道。
    “是,是,听见了,”枚惶恐地答道。他又接连地干咳起来。
    “你回屋去罢,”周伯涛嫌厌地挥手说;“你每次到我房里来,不是做怪相,就是发怪声音。真是没有长进,教不改的。”
    枚少爷埋下头唯唯地应着。他用乞怜的眼光偷偷地看了看觉新,然后绝望地慢慢走出房去。
    不平和怜悯激起了觉新的反感。他又鼓起勇气对周伯涛说:”大舅的话自然有理。不过据我看,枚表弟的身体太坏,又有那些病象。最好还是请个医生来看看。不请西医,就请个有名的中医来看也是好的。现在治还来得及。怕晚了会误事。”周伯涛忽然摩抚自己的八字须轻蔑地嘻笑了两三声。他固执地说:“明轩,你也太热心了。难道我还不清楚枚娃子的事情?古人说:‘知子莫如父。’这句名言你未必就忘记了?我是枚娃子的父亲,我岂有不关心他的身体、让他有病不医的道理?他的病我非常清楚。其实这也不算是病,年轻人常常有这种病,不吃药就会好的。他又封门似地说:“我们不要再提枚娃子的事情。你最近听到外面有什么消息没有?”他不等觉新答话,自己又抢着说下去:“蕙儿已经葬了。我原说过伯雄办事情不错,他有主张,有办法。现在如何?你大舅母从前为这件事时常吵闹,使我有点对不住伯雄。现在我还不大好意思见他。”
    觉新唯唯地应着。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面了。觉民不能够听下去。他终于失去了他的冷静,冷笑了一声,就站起来,故意抬杠地说:“不过据我看,倘使不跟表姐夫吵闹,他就会让灵柩烂在尼姑庵里面的。大舅刚才说:‘知子莫如父,’所以知道表姐夫的人,恐怕还不是大舅,”他一面说话,一面欣赏周伯涛脸色的变化。
    觉新弟兄从周家出来,便到他们的姑母家去。他们到了张家,走出轿子,大厅上异常清静,也不见张升的影子。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里面东边的院子。
    “你今天真奇怪,我原说请你去帮忙,怎么你什么话都不说?”觉新抱怨觉民道。
    “你不是说得很多吗?你一个人说也就够了,”觉民解释地答道。
    “我说了那许多话,有什么用处?今天简直是白跑一趟,”觉新苦恼地说,
    “我看枚表弟这条命又完了。”
    他们已经走到张太太的窗下,觉民先唤了一声:“姑妈,”然后才回答觉新道(不过声音很低,他不愿意让房里的人听见):“今天也真把我气够了。我就没有见过象大舅那样的湖涂虫!你跟他讲理只是白费精神。”
    张太太在房里答应着。他们走进那个小小的堂屋,她也从房里出来。他们连忙给她请安问好。他们刚在堂屋里坐下,琴也从右边房中出来了。琴穿着滚了边的淡青色洋布衫子,这是家常衣服,倒很合身。她的脸上已经没有病容,不过人显得比平时沉静些。她的微笑里稍稍带一点倦意。
    “琴妹,听说你欠安,我倒很挂念,不过这几天总抽不出工夫来看你,很抱歉。现在看你精神还好,想必完全好了,”觉新看见琴出来,亲切地慰问道。
    “谢谢大表哥,这不过是小病,不值得挂念,三四天就好了,”琴带笑地答道。她温柔地看看觉民,又说:“二表哥倒时常来,他也说大表哥很忙。”
    张太太跟他们谈了几句话。女佣李嫂给他们端了茶来。张太太看他们喝茶,忽然问道:“这几天四婶同陈姨太又找事情来闹没有?”
    觉新迟疑一下,然后放下茶杯摇摇头答道:“没有事情。不过四婶见到妈连理也不理了。”
    张太太皱皱眉头,也不说什么。觉民忍不住,就在旁边插嘴道:“今天又有过一件小事情。大哥,你为什么不说?”
    “明轩,什么事情?”张太太关心地问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重大的事,四婶把我挖苦几句就是了,”觉新看见隐瞒不住,只得简单地解释道。
    “为什么呢?她好好地为什么要挖苦你?”张太太又往下追问。
    “那还是为了倩儿,”觉新答道。他希望姑母不再问她。
    “倩儿的病怎么样?好点没有?”琴问道。
    “她死了,昨晚上死的,没有人知道她死在什么时候,”觉民答道。
    琴微微皱起眉头,那对美丽的大眼睛黯淡了。她惊讶地说:“怎么这样快!我那天去看她,就有点担心。不过我还想她会好的。”
    “四婶不给她请个好医生看,怎么不会死!”觉民愤慨地说:“而且死了也不给她买一副棺材,就喊人用席子裹起抬出去。大哥看不过,自己花钱买了一副棺材。四婶反而把大哥挖苦一顿。”觉民只图自己一阵痛快,把话全吐出了。
    “有这样的事?”张太太惊愕地说。“她又不是没有钱,做事情为什么要这样刻薄?听说四弟闹小旦,买起衣料来,一回就是一百几。钱花得真冤枉。不晓得她说不说话?正用不用,不该用反而乱花。这样下去,总不是事。现在世道不好。田上的收入也越来越少。我看他们将来怎么得了?”张太太说到这里不禁唉声叹起气来。
    “姑妈说得是。我也着急。刘升刚从乡下回来,租米也陆续兑来了,可是米价很贱。我们在炳生荣买来吃的米每石十四块五角,现在我们卖出去的是每石十块三四角。这样下去我们高家这个局面实在难维持。外州县不清静,没有人敢买米。可是四爸、五爸好象住在金山、银山里面,只管花钱如流水。姑妈还不晓得,我今天才听说四爸在外面租了小公馆安置张碧秀,”觉新皱起眉头诉苦般地讲了这许多话。张太太注意在听。觉民却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真的吗?我倒有点不信。你听见哪个说的?”张太太惊疑地说。她看过张碧秀演的戏,也知道克安很喜欢张碧秀,但是她完全想不到克安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情。“我听见高忠说的。高忠跟着五爸去过,”觉新带着自信地说。他知道高忠不会对他说假话。
    张太太的脸色马上改变了。她伸起右手用她的长指甲在发鬓上搔了两下,然后皱着眉毛说:“好象你五爸也有个小公馆。”
    “是的,五爸养了一个妓女叫做礼拜一,就住在荣华寺,”觉民安静地答道。他也知道克安的小公馆在什么地方,所以他又说:“四爸的小公馆在珠市巷。”他跟张太太不同,也不象觉新那样,克安、克定的事情引不起他的焦虑,甚至这个大家庭的衰落也不会在他的心上涂多少阴影。他对许多事情都比他们看得清楚。
    “礼拜一我也见过,”琴微微地笑道。
    “你在哪儿看见的?”张太太诧异地问道。
    “妈忘记了,就是去年到公园去碰见的,我回来还对妈说过,”琴带笑地解释道。
    “一点小事哪个还记得这么久?我没有这种好记性,”张太太不假思索地顺口说道。
    “妈总说自己的记性不好。其实我看妈对什么事都不大用心,总是随随便便的。这样到是好福气,不过我做不到,”琴抿着嘴笑道。
    张太太出笑起来。她对觉新说:“明轩,你看你表妹倒笑起我来了。其实现在做人还是随便一点好。如今什么事都比不得从前了。我看不惯的事情太多,真是气不胜气,也就只好装聋作哑。明轩,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姑妈的意思很对。如今倒是装聋作哑的人可以过点清静日子,”觉新带笑地表示赞同道。
    “不过我看你并没有过到清静日子,”觉民含笑地讽刺觉新道。琴声音清脆地笑起来。
    觉新责备地看了觉民一眼,勉强地解释道:“就因为我还没有做‘到家’,还不是一个聋子。”
    张太太笑了笑看看觉民,她又带点关切和焦虑地说:“我就有点担心老二的脾气。说也奇怪,琴儿的脾气跟老二差不多。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琴听见这句话故意把脸掉开。“我怕老二将来到社会上去会吃亏。”
    “姑妈,我看这倒也不见得,只要自己有本事站得稳,就不怕人,”觉新插嘴道。
    “不过锋芒太露,也不大好,”张太太微微摇头说。她又把眼光掉去看琴,她看见琴的脸掉向外面,好象没有听见她讲话,便唤道:“琴儿,你听我说。”“妈又要跟我开玩笑了,我不听,”琴撒娇似地答道。
    张太太微笑说:“我说的是正经话。大表哥又不是外人。你怕什么。你刚才说我对什么事都不大用心。我也上了年纪了,家里头又没有一个男丁,我还有什么事放不下心?”她的语调稍稍改变了一点。“我就只担心一件事情,就是你的亲事。”
    “妈,你又说这种话!你再说,我就要进去了!”琴反抗地打岔道。
    张太太先做个手势安定她,然后说:“你不要走,你大表哥又不是外人,还怕什么。你不是时常在我面前讲什么新道理吗?怎么听见谈起亲事又害起羞来了。”
    琴经她母亲这一说,不觉含羞地笑了笑,便把头略略埋下,不再说走的话了。
    “现在年轻人的心事真难捉摸,”张太太继续往下说,“我的头也给你们缠昏了。今天是这样,明天是那样,新名堂真多。讲道理我也讲不过你们,”这些话还是对琴说的。她接着掉头对觉新说:“明轩,我现在就只有一件心事。我觉得琴儿也配得上你二弟,我早就答应过他们。你妈也很有这个意思。琴儿给她祖母戴孝也早满了。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时常谈什么新主意,新办法,我早就给他们把事情办妥了。如今情形究竟跟从前不一样,我怕我的头脑顽固,做事情不当心倒会害了他们。我就只有琴儿这一个女儿。明轩,你们年轻人容易明白年轻人的心事,一个是你的表妹,一个是你的兄弟。你素来对他们都很好,所以我把这件事托给你。我相信你一定会给我办好,使我放心的。”她坦白地、有条理地说着,她的眼睛带着恳切的表情望着觉新的清瘦的脸。
    “姑妈,请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给姑妈办好就是了,”觉新感动地一口应承道。他的话是诚恳的,他这时完全忘记了那许多可能有的障碍,他也不去想他的家庭环境。觉民好几次把眼光射往琴的脸上去。琴也不时偷偷地看觉民。琴的脸上泛起红色,但是一股喜悦的光辉笼罩着它。这样的害羞反而增加了少女的美丽。这使得觉民更深地感到自己的幸福。觉民的脸也因了兴奋和感激而发红。等到张太太把话说完,他痴呆似地望着姑母的已经出了衰老痕迹的慈祥的脸,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的镇静,他的雄辩,这个时候完全离开了他。他觉得无穷无尽的幸福的把他包围在里面。对于觉民,对于琴,他们仅有的那一点疑惧现在也完全消失了。他们再看不见什么障碍。他们觉得他们的前途充满了光明。
    “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明轩,你肯帮忙,不说我自己,就是他们两个也一样会感激你的,”张太太满意地说,她的方方正正的脸上现出了喜色。她又用柔和的眼光去看她的女儿。琴觉得自己好象是一个得宠的小孩似的,亲切地唤了一声:“妈!”
    张太太惊讶地望着琴,吐出一声:“嗯?”
    琴正要说话,但是话到喉边又被她咽下去了,她红着脸望着母亲笑,后来才说:“想不到你也有新思想!你倒是个新人物!”她是真心地称赞她的母亲,不过她原来要说的话并不是这两句。
    “琴儿,我看你要疯了!”张太太挥手晒笑道,“我哪儿懂得什么新思想?说实话,我并不赞成你们那些新思想。不过”她温和地笑了笑,“我觉得你们两个都很好。偏偏那些年纪大的人又不争气。我自己年纪老了,也该让位了。所以我不忍心跟你们作对。”她又看看觉民,带点教训的口气说:“老二,我就担心你这脾气。你锋芒太露。那天在你妈屋里,你说话未免太凶。对长辈究竟不应当象那样说话。叫我骂也不好,不骂也不好。我晓得我如果骂了你,回到家里琴儿一定要跟我大吵……”
    “妈,你当面说谎!我几时跟你吵过嘴来?”琴知道她的母亲拿她开玩笑,有点不好意思,便带笑地嚷道。
    张太太高兴地笑起来,望着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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