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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爸的精神还不大好。不晓得四爸哪个地方欠安?”觉新勉强做出恭敬的样子说。他和觉英都在左边靠壁的椅子上坐下来。
克安听见觉新的话,并不作声。张碧秀坐在床沿上,便抿起嘴笑道:“他脚板心上生疮,已经好些了。不过走路还不方便。”他无意间露出了演戏时的姿态,使他的粉脸显得更美丽了。觉英的一双老鼠眼贪馋地盯着张碧秀的粉脸。小珍端了茶来,放在觉新旁边的茶几上。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他把茶杯放好,就退去,静静地站在书桌旁边。
“不晓得请哪个医生在看?”觉新又问道。
“请的是张朴臣。每天敷两道药。现在好得多了,”张碧秀代替克安答道。他又问觉新道:“他四五天没有回公馆去了,不晓得四太太着急不着急?”
“四婶倒不见得会着急,她一天打牌忙都忙不赢。今天下午家里还有客,”觉英卖弄地抢着答道。
“四老爷,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多住几天。你看四太太都不着急,你又何必着急?”张碧秀满脸喜色地对克安说。
克安对他笑了笑,吩咐道:“你再给我烧口烟。”他把手伸到嘴边,打了一个大呵欠。
张碧秀答应一声,便倒下去,把两脚往后一缩,躺好了,又拿起签子在烟缸里挑了烟在烟灯上烧起来。
克安满意地看着张碧秀烧烟。觉英羡慕地望着张碧秀烧烟。房里只有觉新一个人感到寂寞,感到郁闷。他的眼光彷徨地在各处寻找目标。他看见窗前书桌上堆了八九套线装书,他知道是一些诗集,他以前在克安的书房里见过的。对面墙上正中挂着一张单条,两旁配了一幅对联。单条是《赤壁泛舟图》,对联是何子贞的行书。他也知道它们的来历:它们曾经挂有祖父的寝室里面,后来在分家的时候才到了克安的手里。
“明轩,听说省城里要修马路了,是不是先从商业场前门修起?门面要不要拆?”克安忽然掉过脸问觉新道。
“说是这样说。不过路线还没有一定。又听说先从东大街修起。我们公司总经理还可以在外面设法,能够缓修半年,不要大拆门面就好。不过按户派捐的命令已经下来了,”觉新答道。
“其实出点钱倒也还罢了。‘那几爷子’哪年哪月不想个新法子刮地皮?不过拿了人家钱,治安也该维持一下。你看这几个月里头差不多天天都有丘八闹事。不是打戏园,就是抓小旦,弄得他连戏也不敢唱了。幸好他住在我这里,坏人才不敢进来闹他,”克安生产地说,说到“他”字,他又把眼光掉到张碧秀的脸上,伸手向张碧秀一指。他这次说话用力,脸挣红了,话说完,就开始喘气。觉新在旁唯唯地应着。
“你又生气了,”张碧秀刚把烟泡烧好装在烟枪上,抱怨地说,就把烟枪嘴送到克安的嘴上,又说一句:“你还是吃烟罢。”
克安深深地吸了三口,便用手捏住烟枪,掉开头,吐了一口烟,又对觉新说:“别的也没有什么,我就担心我们公馆。修马路迟早总会修到我们这儿来的。门面一定要大拆,连花园也要改修过。”他听见张碧秀在催他抽烟,便咽住话,将嘴凑上烟枪,等到烟抽完了,再回过头来说下去:“那时候免不掉要花不少冤枉钱。所以我看还是早点把公馆卖掉好。趁这个时候那些军人出得起大价钱,七八万是不成问题的。老四,你回去再把我这个意思向你爹说说。”他的精神现在好得多了。他那张枯叶似的脸仿佛受到了雨水的润泽,不过憔悴的形容还是掩饰不了的。
觉英爽快地答应着。觉新不赞成克安的话,只发出含糊的应声。
“明轩,我还有一件事情,”克安又说。
“四老爷,你的话真多,”张碧秀埋着头在替克安烧烟泡,听见克安又在说话,便抬起眼睛抱怨了一句。
“你不要管我,我有正经事情。”克安掉头对张碧秀笑了笑,又掉过脸去继续对觉新说:“我有几千块钱你们公司的股票。我下一个月,节上缺钱用,我倒想把股票卖掉一半。你看,有没有人要?你给我想个法子。自从去年八月新米下树,到现在我还没有把租米收清。据刘升估计至多也不过前两年的五成,而且乡下‘棒客’太凶,军队团防派捐又重,有几处佃客还在说要退佃。这样下去,我们这般靠田产吃饭的人怎么得了?所以我主张还是早点把公馆卖掉,每房分个万把块钱,也可以拿来做点别的事情。我这个主张我想你一定也很赞成。”
觉新并不赞成。不过他觉得他是来向克安问病的,他不便跟他的四叔争辩,因此听见最后两句话,他仍然唯唯地应着。他又想起了股票的事。目前商业场的情形不大好,公司的营业也平常,股票即使照原价打个小折扣,一时也不容易卖出去。他奇怪克安怎么会缺少钱用。据他估计,克安单靠银行里的存款和股票利息等等也可以过两年舒服的日子。他只看见克安在家里十分吝啬,却不知道克安在外面挥金如土,单单在张碧秀的身上花去的钱也就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他应该知道克安给张碧秀买衣料的事,不过他这时却把它忘记了)。他正打算向克安谈起股票的事,又被张碧秀意外地打岔了。
“四老爷,你又谈起家屋事,”张碧秀皱起眉头诉苦道,“你晓得我害怕听,”他把嘴一扁,粉脸上带了一点悒郁不欢的表情。
“我不再说了,”克安连忙说。他看见张碧秀的脸色,关心地小声问了一句:“是不是你又想起你的身世了?”
张碧秀点点头,便把脸埋下去。克安却掉头对觉新、觉英两人解释道:“你们不要小看他,他也是书香人家的子弟。他写得一手好字。他还是省城的人,他的家现在还在省城里。”
“四老爷,你真是……你还提那些事情做什么?”张碧秀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瞅了克安一眼,低声说道。
“对他们说说,也不要紧,”克安答道。他又掉过脸去对觉新说:“他家里很有钱,他是被他叔父害了的。所以他不愿意听别人谈起家事。他叔父还是省城里一个大绅士……”
“你还是吃烟罢,”张碧秀又把烟枪送过去塞住了克安的嘴。
“真的?你家在哪儿?你既然晓得,为什么不回去找你叔叔闹?”觉英感到兴趣地大声说。
“我倒想不到会有这种事。你还跟你叔父他们来往吗?”觉新同情地问道。
觉新的诚恳的声音感动了张碧秀。他不想再保持沉默了。他一面替克安烧烟,一面用苦涩的声音说:“大少爷,就说不提从前事情,你想他们还肯认一个唱小旦的做亲戚吗?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人心这样险恶。我还记得我只有十岁,我爹刚死没有多久,别人把我骗到外面,拐到外州县去。他们看见我生得很端正,就把我卖到戏班里头。后来我师傅临死告诉我,是我叔叔害了我的。我学会戏,在外州县唱了好几年,又到省城来。我多方打听才晓得我拐走不到半年妈也就病死了。我们一家的财产果然全落在我叔叔的手里。他现在是个很阔气的大绅士。他也时常来看我唱戏。我还跟着班子到他公馆里头去唱过一回戏。那天是我的小兄弟接媳妇,热闹得很,他们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还是那个老地方,我都认得。他们自然认不得我。我那个小兄弟倒很神气地在客人中间跑来跑去。其实要不是我那个叔叔狠心,我也是个少爷。……想起来,这都是命。”张碧秀愈往下说,心里愈不好过,后来话里带了一点哭声。他等克安抽完了烟,把烟枪拿回来,无心地捏在手里,继续对觉新说下去。他的眼圈红了,脸上带着一种无可如何的凄楚的表情。他说完,两眼痴痴地望着烟灯的火光。他仿佛在那一团红红的火焰中看见了他的幸福的童年。
“他说的都是真话,我也在外面打听过,”克安含笑地对觉新、觉英说。
“你应当去找你叔叔,跟他交涉,把财产争回来才对。他如果不答应,你就跟他打官司!”觉英气愤地嚷起来。他觉得象张碧秀这样可爱的人不应该遇到那么残酷的事情。觉新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旁边发出几声嗟叹。
“四少爷,你心肠倒好。不过请你想一想,象我们这种下贱的戏子,说句话,哪个人肯相信?我又没有凭据。他们有钱,有势。打官司,我怎么打得过他们?”张碧秀痛苦地说。他放下烟枪,在腋下纽取下手帕来揩了眼睛。他觉得心里有许多话直往上涌,多年来压在心上的不平与悲愤在胸内跳动起来,要奔出喉咙。他拿开手帕又往下说:“人家总骂我们不要脸,拿色相卖钱。他们骂我们做眉眼怎样,撒娇怎样,说话怎样,走路怎样。他们不晓得没有一样不是当初挨了多少马鞭子、流了多少眼泪才学出来的。人家只晓得骂我们,耍我们。却没有一个人懂得我们的苦楚,”他说到这里,开始低声抽泣,连忙用手帕遮住了眼睛。
“芳纹,芳纹,你怎么说到说到就哭起来了?”克安怜惜地问道。他便伸一只手过去拉张碧秀的手,想把手帕从张碧秀的眼睛上拉下来。
觉英感到兴趣地睁大眼睛旁观着。
觉新看见克安的神气,知道他们留在这里对克安不大方便,他自己也想早点回家去,便站起来向克安告辞。克安也不挽留。张碧秀听说他们要走,马上坐起来,吩咐小珍道:“小珍,你快去拿个灯来。”小珍匆匆地跑出房去。
觉英也只得走了。他跟着觉新向克安请了安。张碧秀又向他们请安,他们也答了礼。觉新还对克安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才走出来。张碧秀跟在后面送他们。
“这是我的房间。大少爷要进去看看吗?”他们走进厅堂,张碧秀指着对面房间对觉新说。
觉新还未答话,觉英就抢着说:“好,我们去看看。”他不管觉新有什么主张,自己先往那边走去。觉新也只好跟着进去。小珍点好了灯拿着等在房门口。
这是一个布置得很精致的房间,很清洁,不过脂粉气太重,不象一个男人住的地方。墙上一堂花卉挂屏也是克安家里的东西。觉新听过先前一番谈话以后,对张碧秀也有了好感,这时看见他殷勤招待,也只得随意说了几句称赞的话,才走出来。
他们的脚步声、谈话声和灯光惊动了檐下架上的鹦鹉,它忽然扑着翅膀叫起来。张碧秀抬起头指着鹦鹉对他们说:’它在这儿倒多学会几句话,我一天没事就逗它耍。”
觉新随便应了一句,便往外面走了。觉英也没有多讲话的机会。
张碧秀把他们弟兄送进了轿子。
觉新、觉英两人回到高家,在大厅上下了轿。他们还没有走到拐门,觉英忽然赞叹地对觉新说:“四爸眼力倒不差。花了钱也还值得。”
觉新在暗中瞪了觉英一眼,也不说什么话。他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件事情告诉二弟去!
觉英回家自然把他在克安那里听见、看见的一切详细地向父亲报告了。克明始终沉着脸,不表示意见。觉英把话说完,脸上还露出得意的神情。但是克明并不对他说什么赞许的话,只说了一句:“你回屋去睡罢,”眼里露出厌烦的眼光,对着觉英把手一挥。觉英只得扫兴地走出房来。他刚走了三四步,就听见他父亲的咳嗽声。他叽咕地自语道:“自己身体这样坏,还要乱发脾气做什么!”这样说过,他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
半夜落着大雨。克明在床上忽然被一阵剧烈的腰痛惊醒了。他躺在被里,借着从帐外透进来的清油灯灯光,看见张氏睡得很熟。他不忍惊扰她的睡眠,便竭力忍住痛不使自己发出一声呻吟。他愈忍耐,愈感到痛。而且窗外暴雨声不断地折磨他的脑筋,增加他的烦躁,使他不能够静下心来阖眼安睡。汗象流水似地从他的全身发出来,不到多大的工夫他的全身都湿透了。汗衫渐渐地冷起来。这更增加他的痛苦。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能使自己的痛苦减轻一点。他拚命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量才勉强熬到天明。
天一亮,雨势倒减小了。鸡叫起来。乌鸦也叫起来。克明觉得心里翻动得厉害,他再也忍耐不住便轻轻地爬下床,披上衣服,坐到床前一把沙发上,躬着身子按着腰,大声呕吐起来。这时他也顾不到在床上酣睡的张氏了。
张氏被克明的呕吐声惊醒了。她连忙穿起衣服下床来,惊惊惶惶地走到克明身边去给他捶背。克明吐了一会儿便停住了。不过他的脸色焦黄,精神十分委顿,闭着眼睛在沙发上躺了一阵,才由张氏把他慢慢地扶上床去。
克明上床后,张氏以为他可以静静地睡去了。但是过了几分钟,他忽然大声呻吟起来。仍旧是腰痛。不过这时他却失掉了忍耐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