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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欢(出书版)-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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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舍里的通铺是木头搭起的中空结构,从打斗开始,便发出几声空空的闷响,再至激烈,响声也愈大。此刻其他监舍一发现有人炸猫,顿时唯恐天下不乱般,敲击铁栅栏的,怪声叫好的,再伴着警哨声、开启铁门的吱嘎声,乱成一团。
   姜尚尧浑然不觉这一切,他空惘的意识里只有一念,今日若得他不死……
   今日若得他不死!
   可是到底之前耗力太多,其他人再次围拥而上,他身下的大麻成奋力挣扎,姜尚尧渐渐意识涣散,有些支持不住。大铁门哐哐地被推开,警哨刺耳地响,其他监舍的大声地鼓噪……迷蒙中,他看见一抹银光向他袭来,他渐趋迟钝的肢体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接着便听到一声痛急的嘶吼。恍恍惚惚地,姜尚尧正疑惑着那声嘶吼并不是发自于他,下一瞬,一腔子血红喷了他满脸。
   特殊待遇的小号房并没有好茶好饭,只有无边无际能让人发疯的安静。
   透过铁门上的小窗,能看见一抹被电网分割成碎块的天光,偶尔远处会传来一些声音,飘忽的、难以捉摸的。
   姜尚尧当晚就被关进小号,他胸中块垒的忿怒并未因大麻成的死亡而消散,血污其面,他自然而然地被勾起回忆——景程消失在这个世界的那刻,眼前的那片红雾。他一遍遍重复着低吼:“冲我来!”,一拳拳狂躁地用力捶打铁门与墙壁,仿佛面对的是闻山聂二。待力气耗尽,对雁岚的担忧煎熬得他无法自制行将崩溃时,他盘腿坐在角落里开始竭力回忆事发经过。
   后半段他记忆有些模糊,那晚开飞机太久,一直处于脑充血状态的他一切行为出于本能,先是因为痛恨,后来脱力下的挣扎纯粹是一种兽性的求生的欲望。在他被提出去审讯时他也是如此形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不反抗的话死的就是我,刀片哪里来的我毫不知情。
   大麻成被一片薄如纸的刀片割喉。
   杀死大麻成的那个人叫梁志勇,很普通的名字,因为盗窃罪进来没几天。沉默寡言的一个人。
   他在警察冲进9号房时镇静自若地抹了抹脸上的血,丢掉凶器,举手转身面向墙壁就擒。在审讯中他坦白,他新进来时被牢头指使手下欺负,杀死大麻成不过是趁乱报仇。至于刀片,那是他皮鞋底的铁片磨锋利的,他留着防身。
   行内人都清楚割喉的专业性。仅只是割断喉管并不能置人于死地,关键是要割开动脉。但颈部动脉有自我保护功能,会在外物攻击时收缩躲避。割喉的专业性一是刀快,二是手狠,三是熟练,能一举找准喉结位置平贴而割。不过真相没人在乎,只要有人认罪就行,说白了闹监这种事影响扩大化对谁都没好处,警察也要吃饭。
   姜尚尧从小号放出来之后,又被送回之前3筒11号。牛哥看见他难得嘴边添了丝笑意,瘦皮猴手贴着裤子,不露声色地竖了竖大拇指,而其他人见到姜尚尧,则低眉顺眼地多了几分敬畏。
   “真人不露相,原来是这个。”等送姜尚尧回监房的警察离开后,瘦皮猴大拇指几乎要翘到姜尚尧面前,“一战成名!”
   监房里磕板是常有的事,把头板磕下去了那就是功成名就,磕不下去就惨了,那跟过街的老鼠没区别。而成功者毕竟是少数。
   “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是那个新进来的,抬出去的是我。”姜尚尧嗓子还没有好,又很多天没有怎么说过话,声音很是怪异。
   “这才叫高啊!人才进来没多久,就买了条尸。我说兄弟,你真跟丧狗混的?不像啊!”见姜尚尧面带疑惑,瘦皮猴也纳闷了,“不是你?”
   “买尸?”
   “现在还在重监室关着的那个姓梁的,真不是你买的?内行一看就知道,小案子进号,大案子出号,就冲一个人去的。明摆着是进来之前收了安家费卖命的。”
   这种级别的待遇非大佬不能享,姜尚尧听闻过,但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疑问伫结于心,他神色渐渐冷峻起来。
   几天后严律师会见,姜尚尧踏进问询室不由大吃一惊,多少日的朝思暮想忧惧交加,一时激动难耐地就想冲上前把姚雁岚搂进怀里好好呵护。幸得对上她凝泪的大眼,他回复了一线理智,瞥了眼监看的民警,发现自己未露出太多破绽,这才缓缓坐下,将拷着手铐的手放上桌沿。
   那双颤栗的骨节粗大的手掌充分显露了他此刻的情绪,若不是姚雁岚进来之前被再三告诫,她几乎要失声大哭。
   刑事案件在判刑之前,为了防止串供,案犯没有见家人的权利。这数月来的仓皇失措与刻骨的思念终于得到纾解,姚雁岚与姜尚尧就这般无语凝噎,对视的眼波传递着彼此的牵挂。就连回答严律师的提问时,姜尚尧也是微侧着脸,一双眸子牵系在雁岚消瘦的脸上。
   离开时,姜尚尧深深地看着姚雁岚,似乎这一眼就是天人永隔,他如何也看不够。“严律师,帮我代家人问好,还有,自己多保重。受了委屈……受了委屈可以找德叔。”
   姚雁岚眼泪几欲决堤,哽着喉咙点头,“你也保重。”
   走出大门,姚雁岚仍是一步一回头。守候在捷达车旁边的庆娣早已迎上来,问说:“怎么样?见着了?”
   不需要答案,只看姚雁岚喜中带泪的表情便已经明了,庆娣了解地笑:“这就好,放心了吧,回去和姜阿姨还有姥姥说说,让她们也放宽心。”
   “庆娣,谢谢你。”姚雁岚由衷感激。
   “谢我做什么,应该谢严律师,是他冒风险让你假装他助手。”
   严律师不好意思地顶顶鼻梁上的眼镜,“上车吧。”
   庆娣拉上安全带,“严律师,大致的定下来了?”
   严律师点头,“我们这边上述状已经送上去了,只等那边案件卷宗送到中院,接下来就是排期开庭。”
   三个月后,案件在原州中院开庭审理。公诉机关维持原诉,被告人姜尚尧对公诉机关指控其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入室抢劫罪的罪名无异议,表示认罪。但是他辩解从未参与预谋,之前也从未参与过类似的有组织犯罪行为,请求法庭酌情判决。而他的辩护人认为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犯有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入室抢劫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经法庭审理,最后判决被告人姜尚尧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犯入室抢劫罪,犯罪情节较轻,认罪态度较好,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庆娣因为上课而没法去原州,晚上接到严律师电话确知消息后,本该有种尘埃落定巨石沉底的轻松感,可胸臆间依然悒悒。
   爱娣与她挤坐在一起,半边脑袋搁在她肩膀上,听律师讲完判决结果,她长吁而叹。
   “叹什么气呢?小小年纪。”
   “没。”爱娣转头将脸埋在她颈窝里,不一会她领口已经被泪濡湿。
   “小爱,你在想什么呢?”
   爱娣鼻子里吸索了一下,闷声说:“姐,我好希望严律师说完姜大哥能提一下景程,哪怕判他十年二十年也好。”
   庆娣无声地笑,笑容未绽,眼泪已滑落。
   “姐,你在想什么呢?”
   “我啊……我在想人活着真像那句话,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还在想另外那句。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第 29 章
 
   2000年的夏天,沈庆娣如愿考取原州师范。
   去年春天发生的那些事,像久久不醒的噩梦,伸展丑陋的触角,延入她过去十八年。过往一切人事皆由此朽烂污浊,令人不忍睹、不堪言。
   而踏上东去的火车,大铁轮子碾压铁轨的摩擦声响起,闻山火车站渐渐变小,在视野中只余一丁点存在时,她全身每一处毛孔无不洋溢着一种许久未有过的单纯的快乐。
   但突然,一股蛰伏的思念从心底某个角落遽然挣脱束缚,庆娣手贴着玻璃,急躁地抹掉上面的灰尘,投眼向闻山方向。
   ——不知道几岁开始就在向往今天,我告诉过你的,离开家求学读书是我开启梦想的第一步。我会好好的,你也一样,要好好的。
   庆娣正如她所承诺的,她在原州活得如鱼得水。学费在她签约毕业去农村任教三年后全免,课业她应付自如,课余去做兼职。她开销不大,攒来的钱不光能存一些将来给爱娣读书,还能偶尔转一点到冶家山监狱某人的帐上。
   没两个月,她收到一张高中同学谭圆圆转寄来的精致贺卡,之前神交已久的那家少年杂志社的编辑周姐姐恭喜她考上大学,又附了一张短信向她约稿。
   庆娣于是拾起封存了近两年的笔,压榨所余时间,开始写青春向的散文和小说。第一笔稿费转来,她兴奋不已,但无人能分享快乐,又有些难过。她给小爱买了件衣服打算过年带回去,又想起彭小飞,她现在知道汤力水和小店一块钱一支的汽水的区别了,亏她那时候还以为彭小飞是替她省钱来着。可是彭小飞回了学校读硕,连请他吃顿饭表示感谢也不可得。
   晚上她请宿舍的姐们吃烧烤,原州师范与工业大学比邻,窄窄的小吃街贯通两间学校,经常有男学生在小吃街搭讪师范的女生们。庆娣捧着半杯啤酒,满是乐趣与好奇地打量他们的你来我往。
   她不会唱歌,无法像他那样吟唱自己的情感;她不是画家,描绘不出美的定格;她还不是作家,但她努力着、如他所说,尽量细心观察体会生活的快乐,捕捉每一个感动的瞬息。她想,等将来她老了,这些曾令她感动的片段串起来就是她的一生,充满喜悦充满叹喟,即便生活的压力灭顶又有何妨?现实的鞭笞疲累又有何妨?生命不正是因为增加了这些才倍有份量?!
   秋深了,小吃街满地金黄。去年的这个时候,在判决书上签下名字的他被转送去冶家山监狱,那所监狱就在舅舅家的小镇边上。那是她自小就熟悉的冶南镇,镇上的小路旁种满槭树,这个白露清凉秋染霜的时节,高墙里的他恐怕是看不见那云锦般簇拥的流丹华彩。
   或者雁岚会顺路撷取一片绚丽去探望他。
   多好,白皙的手掌心轻轻摊开,将一抹秋色珍而重之地送与他手上,再相顾一笑,其他的已经不必赘言。
   被爱与爱都是幸运的。
   姜大哥与雁岚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深爱着对方,同时被对方深爱。
   至于我见不见得到你,至于那四百九十一个日子的牵挂,又有什么要紧呢。庆娣带着小小的醺然在入梦前这样想。
   放寒假时,庆娣回到闻山。这座小城并未因她的离去而有任何改变,她家也是如此。小年夜庆娣的爸爸掀翻了饭桌,起因是爱娣在吃饭时小声提出不想读书想去大兴路卖衣服。
   庆娣的爸爸掀翻饭桌后想教训小女儿,怒不可遏地冲上去时踩到地上狼藉的菜汁,特别是他最爱吃的那碗猪皮冻,结果摔断了腿。于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她爸捧着石膏腿躺在床上,其他三口陪他凑合吃了顿团圆饭,又在她们的小房间里大撮了一顿。
   逢着过年,大女儿回了家,丈夫好不容易才摔断了腿、没法动辄撂盆子踢碗,喜事连连的,庆娣妈妈眼里都是绷不住的笑意。
   庆娣不理会正美滋滋地试衣服的妹妹,征询妈妈的意见。“妈妈,小爱说的你觉得呢?”
   “我倒没什么意见,女孩始终要嫁人的,读点书长长见识就行了。早些出来赚钱,到时候嫁妆多了,婆家那里不会小看。”
   明知答案如此,庆娣仍旧有些不甘心,“妈妈,时代不同了。”
   “妈妈懂。你爸也是这样说,你爸爸说爱娣长得好,再读点书肯定嫁得好。你姑妈前些天还……”
   “妈妈!”爱娣一把扔下衣服,黑着脸说:“他们想把我卖了就算了,你也跟着瞎起哄!”
   庆娣妈妈嘴唇嗫嚅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女孩子能嫁好就行了。”听得隔壁房庆娣爸哼哼唧唧的声音转为咆哮,她急忙站起来,慌张应了声出了小房间。
   在姐姐沉默的凝视下,爱娣万分不自在,她扭开脸楞了数秒,像决定了什么似的迎上庆娣的目光,“我是真不想读了。大家都知道我考不上大学,我又不像你,桌子面前坐几个小时屁股都不带挪位置的。姐,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说的话不?那时候问你有什么打算,你打死都不说!那会你已经打定了主意离开家、不要我们了是不是?所以你明明能考更好的大学,偏偏考去那个见鬼的师范。所以你情愿读师范,也不要爸爸帮你出学费受他的恩惠!你能做初一,我为什么不能做十五?我也要早点赚钱早点独立,你都走了……”她吸吸鼻子,委屈地撇撇嘴,继续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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