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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雁岚闻言怔了半晌,夜色如轻纱,罩在她姣好婉丽的面容上,又有云遮了月,投下片丝阴影。然后,她超然一笑,说:“我知道了,你别生气。我以后不会有事没事地麻烦你姐了。”
她这般客气,爱娣愤怒的火舌突然被浇熄,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开口想说句“算了,你也别见怪,我语气不太好。”姚雁岚已经对她温婉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那行走于人行道的身影像飘忽的徘徊着的魂魄,走走停停,不知其所至、不知其所归。爱娣看着看着,影影绰绰地浮起个念头——姚雁岚现在可真瘦。她心口骤然被一丝痛感牵扯,像有什么利器触及到最柔软的地方。她想喊住对方,想告诉对方她不是那样想的,想为她的口不择言道歉。可身后熟悉的摩托车声渐近,爱娣往树后一闪,定睛看清楚是爸爸,暗道一声“好险。”
待摩托车行远,爱娣再往姚雁岚去时的方向眺望,已经没了踪迹。
这一番意外下来,胸臆间盈溢的怒气已经彻底消散。爱娣本打算回店里将就过一晚,见父亲离开,猜想他又是去打麻将了。她记挂着家里的妈妈和姐姐,又掉头回了院子。
走到一半遇见来寻她的姐姐,爱娣话到嘴边,又把姚雁岚的事情吞回肚里。庆娣上下打量,见妹妹身上没什么伤,这才放下心来。至于爱娣诡异的羞惭的表情和躲闪的眼睛,庆娣完全料不到缘由何在,只是告诫说:“那种话以后别说了。”
爱娣好似屁股被扎了一针,跳脚辩解:“我不是故意那样说的,我刚才带着气……”
“我知道。可那话不好听,什么死了什么送终的,隔壁邻居听了会怎么想?”
爱娣楞眼,随即松口气说:“以后不说就是了。”
回到家,妈妈又是好一阵的埋怨和安抚。妈妈劝说:“乖,你们明天去给你姑妈家陪个不是。表兄妹打架也不是没有的,都是小孩子,说声不懂事对不起就过去了。再说了,你们爸爸是你们姑妈拉扯大的,看着这个情分低低头又怎样?”
庆娣姐妹默不作声,妈妈又待再劝,爱娣缓缓开口,说:“姐你别去了,我去吧。”
她如此听话,令其他两人俱都诧异起来。爱娣扭着手,思忖着说:“我和表哥关系好些,我去道歉。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店子对我很重要。还有,再怎么说,现在没钱,只能忍忍等将来……”两姐妹眼神对视间彼此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爱娣冲姐姐笑了笑,又说:“希望道了歉,表哥气消了,别难为不相干的人。”她说完后沉默,低头盯着鞋尖暗自安慰:这样姚雁岚应该会开心些吧。
庆娣自然不了解她此刻内心所思,叹口气说:“明天我们一起过去。”
第二天早上先行打了电话给姑妈,解释了一遍前一天的情形,“对不起,姑妈”几个字已经到了庆娣嘴边,就听得一阵铃音,接着姑妈就说:“老大,你等等,我接个电话。”
坐在身边的爱娣撇撇嘴,庆娣明白妹妹艳羡姑妈的手机,顺手就在妹妹额头上敲了个爆栗。爱娣方想回击,听见姐姐手上听筒里传来一声杀猪似的哀嚎,两姐妹忙凑近,辨清了是姑妈的声音。
庆娣与妹妹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同时忆起姑妈情急时脸上肥肉哆嗦,浓眉倒竖的样子,一个笑、一个吐了吐舌头。
接着姑妈拾起话筒,“先不说了,你表哥有事。天唉,那个丧门星死哪里不好?死我家的房子里算什么事?”没头没脑的说完这句,姑妈就挂了电话。
庆娣执着不断发出忙音的电话,在瞬间的茫然过去后,脚底蓦地升起一丝寒意,密密匝匝地向上侵袭。她恍恍惚惚地望向妹妹,在妹妹呆滞的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恐惧。
两年前的那场噩梦,触角延及到这一年的八月。整个八月间,庆娣几乎都在仓皇中渡过。她的心想寻找一个安全的密地,可世间荆棘遍布,在困厄流离中保全柔软是何等的奢求?
她睡时犹醒醒时犹睡,梦里梦外都是来去的人影。有时雁岚会逗留一二刻,像历过生死劫难,两人默默相对,同时滴下一行或悲或喜的泪。有时雁岚又身影飘忽,像周游山河时的回首一顾,带着一丝超脱于尘世游离于天地的笑意。
雁岚在魏怀源的房子里,用一双丝袜把自己悬上吊灯。
获知消息的那一刻,庆娣在大悲之余突生一股凌厉的快意。她想及魏怀源那瞬间的表情,确定就是雁岚要的结果。她娇弱、她无傍依,可她还有一条命,她选择了用罄所有予以痛击。
她走时去了铁路小区,回到她以往的家中安坐了好一会,以至于小区里的住户绘声绘色地传闻有个白衣服的女人在小区里游荡;她从姜家门缝里塞进两封信,一封绝命的控诉,一封拜托姜妈妈转交庆娣。
她在遗书上写出事情的来由,魏怀源在岳父家信誓旦旦地许诺会与她分手,然后告诉她聂二存意很久,劝她为母亲在疗养院的费用计,不如跟了聂二,反正哪个男人都一样。
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过去,时隔两年,在他们所有人认领了命运,等待否极泰来的那一天时,聂二露出了他窥伺许久的毒牙。
有了这封遗书,雁岚久不露面的小叔小婶突然现身,名正言顺地把这件事从姜妈妈那里接过去,狠狠敲了魏家一笔,左坑右蒙地,只分了一半做雁岚妈妈的治疗费用和养老金。
而雁岚,埋身于弟弟之旁。
八月底,庆娣收拾行囊。这一去,她肯定自己多时不会再回闻山。闻山的一草一木、一丝暖风、一片流云,无不让她深深厌弃。她感觉再多滞留一刻,迟早也会被噩梦的触角缠裹、拖入泥沼。哪怕外面的世界同样荆棘满地、蛇牙凶猛,但是只要有新鲜的空气,她相信自己有劈荆斩棘、拭剑泯血的能力。
收拾完东西,她将那封没有拆开的信塞进包里,忽地想起当日灯下的姚雁岚,她心脏收缩,遍布褶痕。
“姐。”爱娣倚着房门,小心翼翼地唤她。
自从爱娣拗不过良心的鞭笞,坦白姚雁岚自杀当晚来寻她的事后,两姐妹的关系如履薄冰。庆娣偶尔后悔自己不该掌掴妹妹,她们从小无一日不活在家暴的阴影中,她不该用她们共同憎恨的方式宣泄愤怒;有时又遥想如果那天与雁岚见了面,在她的劝慰后雁岚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世间会不会多一线明光?
庆娣拎起旅行袋,走过去想抚抚妹妹的头发,手掌伸出却见爱娣不自觉地缩了缩。她难堪又歉疚地对妹妹扯起个笑容,“照顾好妈妈和自己,店子里用心做。”
爱娣点点头,怯怯地问:“什么时候回来?十一还是过年?”
“看情况吧。”
“那我,我去原州进货的时候能不能去看你?”
庆娣重重地点头。
庆娣妈妈对两姐妹多日来的客套不无忧心,冲小女儿使使眼色,示意她接过姐姐的袋子,又叮嘱了一番,送了两人下楼。
庆娣在楼下回望家中阳台,想到终于能离开这个急于逃离之地,想到她还能继续求学工作、她尚有很远的路要走,前路未必是坦途,可总有阳光破霾而来,她忽地万丈欣喜,又万丈悲凉。
行到火车站,电子站牌不停滚动着到站发站的信息,庆娣一抬头,冶南两个小字撞入眼帘。那高墙里的他可知这一切?又是何等痛入肝肠?人生境遇,行至此时,除了痴痴呆呆地守候等待、你是否还有能力逆天地之宿命?
“姐,该进站了。”
火车轰隆隆地往原州而去,安置好行李的庆娣站在两节车厢之间,眺望渐空远的闻山。许久后,她掏出衣袋里那封被她揉捏得皱巴巴的信封,小心拆开。
“庆娣:
你好。
原谅我再三地打扰你的清静,可于校园初见,再至熟悉,我已经不自觉地把你视为人生之交,甚至是仰望的偶像。你的清醒、你的宽容、你的平和,在我颠倒寥落时无不是渴望汲取的力量。
我常想,一个人,要多少勇气,才能颉敌命运的不堪?又要多少清醒,才能于心灵的荒野捕捉一缕希望?还要多少智慧,游刃于陷阱丛林,安然抵岸?
生命不过是一只蜉蝣,而我,也只是寓居于这个体骸……”
庆娣一寸寸沿车厢壁滑下去,颤抖地捏着那封信,无声泪下。
生命不过是一只蜉蝣。
第 34 章
冶家山监狱三监区012监室里,十二个架子床分两排贴墙而放。
姜尚尧睡最左边第一张床的下铺,这是极好的位置。之所以被安排到这个床位,自然与在看守所买的那条尸不无干系。事实上,自那之后,再至上山,已经没人胆敢尝试一捋虎须。即使是管教干部,也暗带着三分客气。姜尚尧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别人忌惮他背后的势力,可实情如何他自己再清楚不过,所以平常里他循规蹈矩,相当得管教干部的喜欢。在其他犯人眼中,这种低调的作派更添神秘,对着他时也愈发恭敬。姜尚尧解释过几回,最后不得不一笑作罢。
一年多的劳动生涯,他皮肤粗粝,下颚线条更趋硬朗。有时对镜刮胡子,他会打量镜中的陌生人好一会,而后嘲弄一笑。以前略清瘦的体格也壮硕了很多,平躺在九十公分宽的小床上,几乎霸占了全部床榻。
“姜哥,还没睡呢?”上铺的凌万强问。
他单臂作枕,微阖双目低低应了一声。凌万强见他没有聊天的兴致,翻了个身,不敢再问。
姜尚尧睁开眼,定定地凝视前方许久,从枕头下摸索出一封信来。
就着打火机的微光,他又细细地读了一遍,虽然每一个字早已记进心里,可再次默念,仍止不住心底澎湃的悲伤和急欲知道真相的渴望。
写信的人极力模仿着雁岚稚气圆润的笔迹,但是撇捺间依旧有些不经意地露出了凌厉笔力的马脚。
这不是雁岚写的,可是写信的人确实用的是雁岚的口吻。
她喊他“哥”,向他解释为什么迟迟没有来信,向他讲述复读的辛苦、照顾母亲的疲惫,以及考上原州师范时初到陌生之地的彷徨,还有压榨一切时间四处打工的压力。然后,她说,她很想他。
看第一遍时,他几乎信以为真。
可是早于一年多前初进冶家山监狱时,他已经疑窦暗生。母亲故作轻松下潜藏的忧虑、杳无音信的雁岚,他隐隐瞭解,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他困居一隅,与自由相隔千峰万壑,只能任不得纾解的痛楚无休止地灼烧肺腑。
过了一个多月,姜尚尧接到第二封信时,脸上闪过一丝被愚弄的恼怒,他顺手把信塞进枕下。到了年底,来信接二连三,对方像是攒了无数的话,这令姜尚尧很是困惑。
元旦前,他将枕下的信取出来,已是厚厚一叠。他找到最近的那一封,拆开来看,果不其然,对方以雁岚的口吻,以寒假打工为借口,吞吞吐吐地解释说过年无法来探望。
这和他妈妈的解释何其相像,他甚至怀疑两人事先已经沟通、不,是串通一气了,或者这些信出自他妈授意也不一定。姜尚尧不由为之失笑,未笑完嘴角浮起一丝苦涩。这样处心积虑地欺瞒着,为了什么不言而喻。他把脸埋进掌心,近乎于自虐地体会自己的心缓慢地收缩抽搐,眼里却干涸,流不出一滴泪。
一晃又是年尾,监狱里筹备的除夕晚会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劳作了一年,12舍里大部分人趁着难得的休息,或是参加节目的排练,或是围观凑热闹,室内空空,几乎都下了大操场。
姜尚尧半躺在床上,听着操场里传来的歌声,耳畔隐约浮起一串熟悉的吉他音符,思乡之情更加渴切。
一只胳膊从上铺伸下,递来一只烟,姜尚尧接过点燃。
“平常干活回来累极了倒头就睡,反而什么也不用想,闲下来了想得还多了。”上铺的凌万强啐了一口,“人他妈就是贱。”
“你不是有一手魔术绝活?怎么不下去报名表演个节目?”
“大过年的,哪有心情娱乐别人?”
姜尚尧知道老凌是又想他闺女了。
凌万强年纪不大,不过三十出头,可是长相显老,每回剃头都是一脑袋白茬。他比姜尚尧早进来,判的也是七年。他人不油滑但很精明,姜尚尧初来12舍时,不少凑近乎的,唯有他和王老头冷眼看着,过了半年多时间才混熟。熟悉之后有一回聊起各自入狱的始末,凌万强的老谋深算令姜尚尧暗自惊叹之余又若有所思。
凌万强当年还是个国有矿山的财务科长,在外人眼里,二十七八岁的股级干部,有妻有女,算是家庭美满了。当初他也是这样认为,直到他发现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