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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着头,险些晕倒。缓缓地调整思绪,慢慢地抬头说:“你能说得仔细点儿吗?”在抬头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他藏在袖子里的右手。火车上的那个晚上太过昏暗,以至于我没有记清楚他的脸,但我记得那双手,尤其是那只右手。
“是你?”我瞪大了眼睛,想要记住那张脸。在那个时候,我感觉他就是我的爸爸。。 最好的txt下载网
在劫难逃(5)
“你难道不想回去看看她?”他边说边递给我一个信封,里边是一张火车票和一沓钱。
“你难道不能说得仔细点儿?”
但他飞快地钻回了自己的汽车。剩我一个人在那儿,拿着一个信封,一个人孤零零地决定到底要回去还是留下来。
我上了首班地铁,走出地铁的时候,看见一个熟悉的乞丐。他总是一早就出现在那里,总想送他一把手风琴。如果注定无法消除,就尽量把他们变成一道风景吧。
城市里的伤疤和手上的一样,要宽容,要善待,还要学会掩盖,否则只会越揭越疼;记忆也一样,太不堪回首的,就假想得美丽一点,那样才会很快忘记。
于是我决定忽略断指男人跟我讲的关于“姐姐”的事,把车票扔掉,钱留下。尽量不去想他是不是我爸爸,他怎么跟“姐姐”认识的,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过往,以及他怎么那么轻易就找到我……因为只要一想到,就会心惊胆战。
我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边,其实却依然在他们的手心里。
我继续过我的混乱日子,不去工作,忘记时间。我以为我会忽略掉那个日期,可在钢琴加试的这个早晨,我还是不合时宜地早早醒来,而且准确地知道,就是今天。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事与愿违,太想忘记,就意味着难以忘却。
出门之前,我给左手换了一副红色的手套,在头顶扣了一顶棒球帽。之前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那所学校,而当天早晨却像回自己家一样,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学校的门口。
进校门的时候,警卫让我出示证件,我自信地伸出左手,灵活的手指任意地在空中弹出一段音符。那是最完美的手,同时也是最有效的证明,我就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学校。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或许只是因为只要我来过,就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吧。
操场上,走廊里,到处都是人。一些人面色凝重,一些人信誓旦旦,还有一些人仰望天空,这样就没有人能看出,他们究竟是不在乎,还是害怕。
难道练琴就是为了这一天吗?突然发现,大家都很可怜,竟然一直努力变成那种在小时候看起来很可笑的人。
我坐在台阶的边缘处,靠着墙,前后左右的人让我感到害怕。关于害怕,一下就想起了与苏小陌的一次对话:
“你不害怕吗?”她问。那个时候我们十四岁,正准备第一次接吻。
“我什么都不害怕。”我说。
“傻瓜才什么都不怕。”她说,随即又问:“你确定什么都不怕吗?”
“你想要用跟我睡觉吓我吗?”最恨一个问题没完没了地问。
“你以为我会害怕吗?”她说着嘴唇就贴了上来。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只限于接吻,除了接吻什么也没做,她害怕了。两个人在一起,总要有一个人害怕的,不然就会一起走到死路上去,像我跟害虫一样。
“我什么都不怕吗?”我问自己。我并非不害怕,只是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而已。
考试的时间到了,考场终于开门了。人们都在朝考场里挤,只剩下我、何离、苏小陌三个人站在那里,很显眼,很好认。我们都是信守承诺的人。
“你不敢去了吗?”苏小陌看着我的左手说,她只能看到一只红色的手套。
“我们当初是赌什么?”我问。
“赌谁第一。”何离说
“第一,跟弹琴好坏有关系吗?”我小声说,他俩都不回答。那时候我们太小,所以以为有关系,所以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赢。最终发现,赢得越多,输得越惨。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在劫难逃(6)
“无论怎样,这一次我不会输给你。”苏小陌说完就径自进了考场,留下一个消瘦的背影。
我们当年有赌什么吗?我一直在回想这个问题。我真的记得只是大家的一个小小的约定,约定在这个时候聚一下。可如果什么也没有赌,苏小陌为什么那么想赢一个连赌注也没有的赌局?
何离也没有进考场,而是在那里陪着我。
“你也听说了吗?”他突然说。
“什么?”我一脸莫名其妙。
“为了要赢你,她跟一个能决定名次的人睡觉了。”他边说边点燃一支烟,我率先抢过来抽了一大口,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知道?”我问。
“她让我躲在床下看到的,就在她住的地方。有一天下午她约我过去,我们一起吃饭、聊天,还喝了一点酒,突然她说给我看场好戏,然后就给那个男人打了一个电话,并在那个男人敲门的同时把我塞到了床下。”
“她早就来了,你一直瞒着我。”我责怪他。
他不理我,继续往下说:“那个男人进屋就迫不及待地把苏小陌压在了床上,心急火燎地褪下自己的裤子,鞋都顾不上脱,裤子就都堆在鞋上,零钱、火机掉得满地都是。”
“你就那么看着?”
“苏小陌不让我告诉你她来了,也不让我管她的事。我在床底下感到无聊,就在玩那个男人掉下来的火机,结果一不小心把那男人的裤子点着了。”
“你喜欢苏小陌吗?”他话锋一转然后很郑重地问我。
“你喜欢吗?”我反问。
他不语,而他一直是一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
“然后呢?”我的注意力还在他没讲完的事上呢。
“然后?你就直说你想知道什么吧。”
“他最后有射在里边吗?”
“你怎么关心这个?你把自己的裤子点着,看看自己能不能把事情做完!”何离没好气地说。
那个男人什么也没有做,准确地说是什么也没有做成。但他还是答应了苏小陌的条件,附带答应何离帮我办一张准考证。
正数第十四个,苏小陌弹奏的曲子响起了。每个人说话写字都有自己独特的语调,弹钢琴也是如此。所以,虽然过去了很多年,我还是一下就能听出那曲子出自苏小陌之手,就是那首简单的《爱的罗曼史》。在我们十四岁的时候,我手把手教给她的。显然,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弹奏这种难度的曲子,有些不合时宜,这只能说明她的目的也不在考试上,这让我感到好受许多。
“我不喜欢钢琴,我喜欢拉手风琴。”那年,她在她家临街的门口对我说。
“为什么?”我问。
“一大群人穿成仿佛第二天就要上天堂似的,却只是在听音乐,这太好笑了。而且钢琴也太沉重了,无法出现在海边、山顶,或者奔赴死亡的刑场上。边弹奏着手风琴,边跳舞,那样气氛才不会太沉重,而钢琴几乎什么都办不了。”她说。
“你有手风琴吗?”我问。
“等我。”小陌边说边转身回了屋子,很久之后拿出了一把很老式的满是尘土的手风琴。
“爷爷的,他去世之后就再也没人弹了。”
“你怎么不弹?害怕想起爷爷?”
“怎么会!想起他的时候我都很快乐,我只是不会。”
“我教你。”我说。
就是那首《爱的罗曼史》,如此简单的爱恋,她怎么可能学不会呢?
我们只是想,我把她放在我和手风琴之间,她后背紧贴着我的胸,我的头就放在她的头发上,低声细语,手也放在她的手上,指指相扣,一切都显得很完美。 。。
在劫难逃(7)
完美而遥远,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教室里的曲子结束了,很甜蜜的曲子,听完之后却感到很心疼。
我原以为她会弹奏《唐璜的回忆》,因为在我心里,她只有完美地弹奏出《唐璜的回忆》才算赢了我。后来知道,当有一个裁判和标准来判断输赢时,个人内心的衡量标准会变得一文不值。
苏小陌很快就出了考场,我们三个一直不断变换着姿势,在那里坐到黄昏。看着跟我们差不多大的人群进进出出,伴随着从考场里传出嘈杂的琴声,而他们两个根本不在意里边考试的情况,而是约好了似的,不停地问我一个问题:“手怎么了?”
“断了一根手指。”我说。
“怎么断的?”何离问,之前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他从来都没有问过。
“能不能让我看看?”苏小陌紧跟着说。
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但我依旧什么也没有说,并不是不堪回忆,我只是不能完全地相信他们。
最终不欢而散。
离开校园时,在一条很窄的小路上,我不可避免地遇到了那只熟悉的袖子。我深信“姐姐”的话,在我身上没有巧合和意料之外,所有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命中注定。
他右边的袖子很长,一直盖到手上;我左手戴了一只红色的手套。袖子和手套,盖着两只见不得光的手。
魔鬼也见不得光。
“三三!”他叫住了我,而且是这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名字。
我不回头,也不放慢脚步,而是径自向前走。他没有再叫,也没有追过来。我很想快速跑开,但脚步却逐渐地放缓,渐渐停了下来。
“我以为你会跑开呢。”他往回走了几步,离我只有三四步远。
“如果能彻底逃掉,我会的。”我说。
“事情一天不解决,你一天都不得安生。”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关怀,只是那种关怀让我不寒而栗。
“如果被解决掉的是我呢?那我就连偷生的机会都没有了。”跟他们讲话我从来不绕弯子。因为绕不过,他们太清楚你在想什么了。我一直背对着他没有转身,他们都太会说谎,尤其是说谎时的那副表情,让你没法拒绝。
“你是谁?你是我爸爸吗?”我也很吃惊,怎么突然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这里不是说这个的地方。”他显然也没有想到我会问得这么直接,脸上充满了惊诧。
“那带我去能说的地方。”“姐姐”从小就教会了我,想要什么就要全力以赴,想知道什么就要不依不饶,尤其是在对方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虽然这一套在她身上完全不好用,但对别人却很有效。
他带我上了他的车,我坐在后座,他的斜后方,他示意我坐到前边去,但我没有。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在后座我觉得安全一些,至少当我想要跳车的时候他无法拉住我。
“你刚问我什么?”他一脸懵懂的样子。
“你听到了。”我不能让他混过去。
“我是想说,你要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你问我,表示你怀疑,那么你就不该问。”
我不再说话。我不能告诉他我正处于完全缺乏判断能力的状态中。
路一如既往地塞,而且我们又要到城市的最中心去。大概他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就放了一点音乐。
“好听吗?”他问。
“还不错,就是有些老。”是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唱的歌,其实我听过那歌,“姐姐”常哼哼:“有所房子,临海孤独,只见落日,不见日出。不是天堂,亦非地狱,只识来路,不见归途……”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在劫难逃(8)
“二十年前的歌了,当时一个很有名的乐队唱的。”
“叫什么?”我很喜欢这种毫无心机的对话。
“兵马俑。”他三个字分开来读的,读得很慢,生怕我听不清楚。
“哦。”我听过这个乐队,在唱片公司里有人提过。
说话间,汽车舍弃了宽阔的马路,一头扎进七扭八拐的小胡同里,那些胡同让我有一种亲切感,我四处游荡的时候多半就在这里。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个大院子前边,有大大的铁门,大大的锁。他下车利落地开门,然后很吃力地推开铁门,看得出铁门很重。
我总是被人带到一些奇怪的地方,看似很正常却神秘地隐藏在某个角落,比如那个小镇、那座城堡。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我知道他会主动说出来。
“我们当时是一个乐队的,这里是当时我们乐队演出的地方,排练也在这里。”
“这里是快被拆掉了吧?”
“不会,整条街都被一个人买了下来,却没有人清楚那个人是谁。”
“一定是乐队里的人。对了,你刚刚说你们当时是一个乐队的,指的是你和谁?”
“你知道。”
“我希望那个人是我爸爸。”
“我倒是希望会是其他人,否则就太没有悬念了。”他说,我却疯了一样,向里面跑去。
“小心碰头!”数百个啤酒罐结成的风铃被悬挂在进门处。
“你们真够能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