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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眸光微暗,靠在榻上的身子却迟迟不动。
宫婢等了好半会儿都不闻文心指示,便焦急的重复道:“请让奴婢为公主更衣。”
文心眼帘轻开,望着眼前尽职的侍女,脑中忽然划过某种痴心的妄想:如果今日出嫁的是眼前乖巧的侍女,而自己只是小小的宫婢,是否可以转变这安排给她的命运?
只是片刻,她便轻轻闭上了眼睛。这宫里宫外,有多少人无时无刻的盯着她?这么做,即使短时间让她松喘一口气,又岂能长久的瞒天过海,欺骗世人?一朝揭发,连累的,终是无辜之人……
轻滑榻缘,文心缓缓支起身子。宫婢眼明手快,扶住了文心递过去的纤纤玉手。
文心定定地站着,两眼空茫的望着殿顶雕文彩绘的芙蓉穹庐,炫幻之间,却已穿戴完毕。
艳红轻纱锦罗云织婚礼吉服,宽大的袖口裙摆上金银丝线缀修着栩栩如生的火鸟凤凰。璎珞环佩,轻纱翩转,弥漫成一片红雾妖娆的绚丽。
文心呆呆的任由侍女为她梳起高高的流云髻,左右各插上鎏金芙蓉吐珠钗。灿烂的明珠低低垂饰,微微一动,漾起万种风情。侍女满意一笑,便开始描眉,扑粉,点绛唇,贴花钿……半盏茶的时间,或许更短,文心只觉一片红纱遮掩,绸丝喜帕便轻轻覆上了她的眼。
及眼处,艳红漫天,如落梦中。
微微恍惚,侍女便搀着她的手缓缓步出了殿门。刚迈出一步,一人便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透过薄薄的红绸帕子,那一弯柔波素黛满含深深的祝福。
是她,颜昭容。她握着她的手,未发一语,柔软纤薄的手却传递着温温的热度。有一种暖流从指尖缓缓流入心头,只是,片刻之间,心湖又恢复了平静,沉静冷寒,宛如冰封。
他们之间连交情都算不上有,她又岂会了解她心头的挣扎?她能给她的,不过是红鸾花轿后作为女人的深深祝福……只是,这一切,都不是她要的。
文心微微颔首,手腕微转,轻轻抽了出来,越过她,一脚踏上嫣红织锦毯。
回首凝望处,流月湖闪烁着瑰丽的幻影,和着芙蓉殿轻飘的粉色纱幔,在一片喧嚣声中轻舞着别离的色彩。只是湖对面的桃林,已无落花纷飞。缤纷落蕊,炫灿花雨,或许还残留在那个绿芜初绽的阳春三月……
眉眼低转,不经意瞥见停在近处的两双金黄纹云的靴子。微微抬首,她渐渐看清了他们的面容。原是赵王与齐王呵……文心微微一愣,只是这次,她没了畏惧或疏远的心理。
一切都已经过去,她和他们不会再有多余的交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无视他们眼中翻滚的情绪,艳纱下的红颜只是疏淡一笑。
反身坐于嫁车之内,车轮缓缓转动,伴着声声“轱辘”声,芙蓉殿在视线中渐渐退去……
文心调转回目光,轻轻痴笑一声。
她不能忘记,日落西山,彩旗飘飞。她高高地立于西侧门楼之上,为一个女孩哀悼她早夭的爱情。而如今,谁又为她的无望的爱情哀伤?
唯有自己!
那一刻,穷尽了风景,她坚信自己的爱与众不同,既然冥冥中她身不由己的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天定会还她一份她要的生活!
只是,落日余晖,她终是无依的飘絮,平凡,忧伤,随波逐流……
天际的彩霞不知何时被漫卷浓云遮蔽,沉沉如夜,密密实实地笼罩万宇苍穹。呼啸的风倏地卷起了烟波湖沧淡的浪花,舞出漫天水花。水波浪起,风声阵阵,嫁车队伍渐渐慢了下来。马匹嘶叫,内侍宫女纷纷抬袖掩鼻,等待狂风过去。只是一片片衣袍翻飞,他们渐渐斜了身子,迎着风微微倾倒。
飞沙走石,溶着烟波湖张扬的湿气扑上嫁车中的新娘。
文心一把扯下掩面的喜帕,疑惑的探出身子细瞧。
只是飞灰蒙眼,蒙蒙苍穹中,她只看到了白马上一身红袍的新郎坐在马上艰难地向嫁车靠近。
他如黛似玉的脸上溢满了担忧的急迫,满原飞灰迷乱中,他一如既往的焕发着慑人的神采,宛若万世不变的水墨卷轴,清新淡雅,高蹈飘逸。
文心微微一哂:如果没有遇到无忧,或许,她真会爱上他吧……
仿若苍天要惩罚这个忽而冒出的谬想,一片闪电猛然劈开了万重浓云,忽闪了众人的眼睛。雷声随之而来,巨雷翻滚着,怒吼着。天地一片混沌苍茫。
马匹纷乱,控制不住的四处乱窜。嫁车的骏马嘶叫着扬起了前蹄,猛的甩开了车夫,一个劲儿的向前冲去。
文心反应不及,尚未抓住栏柱,便被一阵大力狠狠地摔了出去!
呼啸的狂风席卷着沙粒刺痛了她柔嫩的脸颊,耳边似有阵阵惊呼弥漫在风中。一阵天翻地覆的混乱伴着肌肤的灼痛与骨肉的钝痛,文心重重的摔倒在地。
众人瞧见,纷纷欲上。无奈风疾砂走,重重阻隔,一步之遥也恍若隔着千山万水……
意识渐渐清明,文心费力的撑开眼皮,一阵尖锐的痛楚从右肘传来,文心不禁倒吸一口气。红色衣袖掩不住藕臂倾泻的汩汩血液,这深浓的鲜血荼靡得眼前近处,皆是血般的红色。
牙关紧咬,文心左手撑地,紧抓身旁的树木慢慢从地上爬起。
风,渐渐息止。微扬起她血红的纱衣。天地间,刹那泛起了一片红光。映照着她雪白粉嫩的双颊,黛眉开娇,绿鬓淳浓,飘飞的衣袂舞蹈着漫天的飞花,惶惶间如等待飞天的神女。
众人呆然的望着那一抹血红的身影,在烟波湖畔翩然展翼,书写着半世神话。
天地……在此刻寂静……
鬓角飞扬的墨发遮蔽了她的眼,冥冥中,似有什么催促着她向前走,向前走……
可是,没有路,眼帘尽处,只是烟波湖,苍茫辽阔的烟波湖……难道,她的归处竟是茫茫烟水?
一滴晶莹的泪,溢出眼眶,顺着面颊缓缓流淌而下……承载着千载万世的悲哀,终究零落成一朵碎花,没入尘土……
也好……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结局……
也好……如果,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轻转首,遥望矗立在那头的新郎。风,舞乱了他长长的墨发,翩起他寥落的红衣。凝眸深处,似有一滴泪聚集成型。
微微一笑,文心忽的转回头,展开双臂,猛的跳入湖中……
别了……裴羡玉……对不起……裴羡玉……
四肢微冷,脑中却都是无忧的胜若春华的容颜……如果他发现自己不见了,会伤心吗?会狂乱吗?会不顾一切的寻找她吗?
罢了罢了,落花的忧伤,岁月翩然划过的印痕,都将幻化为灰飞烟灭的荒芜。沧海桑田,只是上苍早就预期过的一场红尘往事。在镌刻不尽的三生石上,今生,她先离开了他。因为得不到的思念,因为无法抗拒的命运。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是否,她会有完美的结局?
不,不要!胸前的热烫蓦地让她冰寒的身体挽回了些许的理智?她不能死?她不能离开他!离开他,她将失去一切!出宫也好,嫁人也罢,至少,她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至少,他们呼吸着相同的空气。至少,她能远远的望着他、思念着他!
她,还不想死!
忽而旋起的漩涡湮没了她的挣扎。在一片红光之中,她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湖面隐隐泛着微光,震惊的众人嘶哑的叫着,一个个纷纷跃入了水中。
马蹄阵阵,由远而至。
翩然白衣飞越了众人,一头扎进了水中……
时间,恍若流沙,细细渗漏,不着痕迹。当夜半的钟声响起。人们停止了搜寻……
他们湿淋淋的围在湖边。火光漫耀天地。声声哀泣响彻寰宇……唯有一人没有上来——王子云……
只是半月后,人们在近郊渔村发现了他,他说,他失了记忆……
多少年后,世人犹记得建元二十六年的夏天,天朝最美丽的公主葬身烟波湖。可那蓦然而起的漫天红光,又让他们坚信,公主是天上的神女,她只是羽化飞天,至今还在琼楼星河处,嫣然笑望着他们……
番外之流年梦醒花满衣
落花成雨,眉眼相思意……
又是一个落蕊缤纷的季节,他自青台石上缓缓醒来。羽睫轻颤,微微露出犹显迷茫的琉璃色瞳孔,如一池清水,映照着漫天的粉红花雨……
雪白的衣袂微动,露出玉石般柔润幽白的纤细手腕。轻轻摊开掌心,握住飘零的嫣红花朵。眉间的朱砂悠悠泛光,流溢着莫测的禅意。映着手中的一团花红,尽是两处闲愁……
梦中的容颜,不甚清晰,依稀记得,她是比这花更美丽的存在。粉色纱裙,清透如水的眸子,一举一动都带着超离世俗的翩然韵致。
她的笑靥,是温煦明媚的春光,可以将万丈冰川在瞬间消融……她的舞蹈,是璀璨幻化的云霞,可以迷乱世人苛责挑剔的眼……
她是谁?不重要,因为,她只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夜夜为他翩跹起舞……
那一年,他八岁,只隐隐记得有一个美丽女子,独独只属于他……
初夏芳菲,荼靡万千红尘如梦……
幽幽碧水,恬脆鸟语,轻扬起花香阵阵如风。
靠着窗棂,一手支颌,他静静望着园内的纷纷落花。
昨夜风雨交加,吹落繁花万多。零落尘土,依然飘洒着盈盈芳香。残留的水滴清洗了嫩绿芭蕉,晶莹闪烁着滴碎一地残红……
他又梦到了她。一年年,一岁岁,她的一切逐渐清晰。
他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平时爱做什么……唯一不明了的,只有她的容颜,仿佛永远隔着一层纱,他……看不透她!
庭院深处,依稀传来阵阵哭声,打断他飘飞的思绪。
他眉眼轻颦,忽的站了起来。打开雕花木门,顺着哭声轻轻走去……
一池清水漪澜,幽幽荡漾着绫绫波光。碧池的芙蓉开的正盛,如她轻灵脱俗的身姿,飘逸着举世不可企及的出尘雅致。
断断续续的抽泣,使他凝注在芙蓉上的双眼微微移开。
层层芭蕉叶下,小女孩抱着双腿不停哭泣,泪珠滚滚,划过稚嫩的脸颊,一滴一滴落入清泠的碧池之中,泛起点点圈纹……
清澈的眸中忽的闪过一丝幽暗,他缓缓抽出随身携带的雪白丝帕,伸出稍显幼小的手弯腰递于女孩面前。
小女孩注视远方的眼神似无焦距回转而来,定定的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白色帕子。红彤彤的双眼有半天的怔然。她轻轻的抬眼望向丝帕的主人——一个穿着华贵白衣的男孩。
清亮的眼睛,白嫩嫩的肌肤,红红的嘴唇。还有眉间一点嫣红的痣,让她误以为他是天上掉下的仙童。
恍神之间,丝帕已被他塞入了手中。
泪眼迷离间,她定定的望着那一抹雪色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一片翠绿之中……
他微微回身看了一眼,那个女孩正看着他发呆。
他忽而轻轻一笑。
他很清楚地记得,梦中她对他说过,她喜欢芙蓉花,和喜欢他一样喜欢芙蓉花。
所以,他不能让女孩的眼泪污了这一池清水芙蓉……
那一年,他十岁……已经清楚的意识到,他要给她世间一切的美好……即使,她只存在于梦中……
落雪纷纷,莹亮冬夜的天空……
他在晚膳时分从书桌前醒来。摇曳的烛光,闪耀着他额前沁出的丝丝汗水。
清澈的眼神暗含着莫名的痛楚。梦中的她,依然美丽得宛若神祈。可是就在那一抹天地也为之倾倒的微笑中,她忽而伸出了利剑,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顷刻间,弥天的痛楚袭上心头,剜割着他的血肉,挖空他一腔的恋慕……
他缓缓站起身子,正欲离开书房,转眸瞥见一个丫鬟蹦蹦跳跳的跑到了自己面前,欢笑着说:“公子,尝尝香巧做的梅花糕。娘说很好吃呢!”
香巧是他十岁那年随手给了块绢帕的女孩。她是伙房的丫鬟,本不应职于无忧园,可自那次之后,她几乎天天跑来这儿玩耍。
无忧淡淡的望着香巧急切期盼的眼神,视线慢慢转到她手中紧紧捧着的盘子上。玉白之中,梅花糕色泽金黄,散发着无尽的芳香,煞是诱人。
可那捧着玉盘的双手,却是紫红青黄一片。
他久久地盯着她的手,久让她刷的红了脸。双手一直伸着,指尖不住的颤动。
终于,他伸手夹了一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香巧紧张的注视着他的表情,直到他一块一块慢条斯理的都吃干净,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收了盘子,却迟迟不肯出去。
他疑惑的望着她,她却忽的鼓起勇气,说道:“公子如果喜欢,以后香巧天天做给公子吃。一辈子也行……”她忽而住了口,低头不安的说道:“公子……香巧愿意一辈子跟随着你……等香巧长大了,公子愿意娶香巧吗?”她闭着眼,不管不顾的说了出来。只是出口之后,她便后悔了……
满室寂静。
她红着脸担忧的抬头看去,却见他波澜不惊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淡笑,宛如雪地里绽放的梅花,瞬间炫灿了她的眼。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