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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旧没有上漆的楠木方桌,颜睡莲是东道坐在主位;颜如玉因要离开成都去京城,这宴会也是送行宴,她便是主客,坐在睡莲的左手边;姚知芳在睡莲右手边;表姐王素儿奉陪末座。
当张嬷嬷送来三盘石榴子时,宴会正酣,武担山寺主持为表歉意,送了一桌精致的素斋。没了长辈的约束,又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四个女孩胃口奇好,斋菜吃完了大半。互相敬着酒,已喝下一小坛梅子酿就的果酒。
睡莲命小丫鬟搬了小杌子请张嬷嬷坐着吃茶,摆了一盘石榴子在席面上,另外两盘让小丫鬟用小石臼捣出汁水,滤出残渣,做成石榴果汁待用。
两个女先儿在扬琴和三弦的伴奏下,用蜀地方言唱着三国中刘备在武担山登基成帝的故事。
昔日称帝封侯之地,今日赏花游玩之所,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颜睡莲有些薄醉,听着女先儿的弹词,不禁有些感叹——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和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哇!
穿着大红簇锦团花芍药纹半臂、织金彩绣马面裙、月牙髻上斜插一支玳瑁镶红宝石步摇簪、已有八分淑女之姿的颜如玉嘟起了小嘴,“肥莲,今日你是东道,怎么偷偷打盹不理我了?”
姚知芳正在和王素儿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体己话,听到颜如玉的抱怨,两人都没有暂停,继续说着话——颜如玉就是个有事没事找茬的主,尤其是针对睡莲,她们已经习惯了,横竖睡莲自己会处理。
换成往常,颜睡莲懒得搭理如玉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可今日如玉是主客,而且过不了几天就要走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想到这里,睡莲耐心强了十倍,她撒娇般抱着颜如玉的胳膊摇晃着,嗲声道:“酒过半酣,大家都乏了,正是听曲赏景暂歇的时候。如玉姐姐,你很快就要远离这姹紫嫣红开遍的美景,乘着今日芙蓉宴,你就看个够吧。”
“你这个小妮子,拽这个酸话做甚么?酸得我骨头疼!”颜如玉笑骂道,“我去京城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说了,天子脚下,怎么没有姹紫嫣红的美景?你欺我出身蜀地,孤陋寡闻吧?”
今年秋闱发榜,照例会有一批优秀的举子被四川学政挑选到京城国子监进修读书,准备进士科的考试。颜老族长钱脉人脉苦心打点,终于给颜如玉的父亲挣到一个名额。
国子监是全封闭式学府,监生每半月才能休息一天,称为旬假,出去和家人团聚。纵使如此,老族长夫人还是写信给在京城做小京官的长子,要他替弟弟租下院子,安排颜如玉全家陪着父亲在京城读书。一来是成全如玉一家五口的骨肉亲情,二来是怕儿子怜香惜玉的毛病复发,在京城惹下风流债。
“我哄你做甚么?不信你问知芳姐姐,京城那里有成都这样的美景?”颜睡莲笑道。
姚知芳出身京城名门世家。因父亲任成都知府,所以在此地暂住而已。每三年父亲回京述职,她们全家都会跟着回家过年,对京城的景观当然是知晓的。
知芳听到睡莲提她,便应声道:“京城不仅没有成都芙蓉花开时的美景,而且破规矩忒多——在成都可以蒙着面纱骑马逛街,在浣花溪蹴鞠嬉笑。可在京城,我们出门必须坐轿子马车,挑开窗帘看热闹都会被教养嬷嬷训斥没规矩。反正我和母亲都喜欢成都!”
“可是,那是京城诶!”颜如玉满脸都是期待。
王素儿也不想败了颜如玉的兴致,但是又担心朋友一去京城后心理落差太大,还是期期艾艾说了实话:“我虽没有去过,但我母亲出阁前都是在京城的,她也说相比京城,蜀地的规矩要少些,住的也舒服。”
个个都泼冷水,颜如玉不高兴了,“按照你们说来,京城不如成都好,可为什么大家都争着抢着去呢?那不是找罪受么?”
王素儿早年丧父,又和寡母相依为命,看尽人情世故、世态炎凉。她想了想,说道:“都是为了名利二字而已。”
此乃是大实话。可颜如玉觉得此话是暗讽她父亲追名逐利,再联想到父亲监生的名额是托了关系送了钱财才得来的,颜如玉涨红了脸,愤愤道:“你们都出身京城名门,名利唾手可得,自然不用巴巴的去争。我家世薄,高攀不起你们这些好朋友!”
说罢,居然起身要走!
王素儿脸色煞白,“如玉——我不是这个意思。”
姚知芳和颜睡莲默契的一左一右将颜如玉按在圈椅上。
知芳感叹道:“你这个性子,一句话不中听就甩脸子走人,我们这些从小玩到大的手帕交就罢了,京城里的闺秀们谁会有性子与你周旋。”
睡莲也说:“素儿表姐说的是大实话,你是个聪明人,如何能不明白她一片苦心?”
王素儿忙自饮一杯,赔罪道:“方才是我造次了,对不住。”
这时,不远处的芙蓉塔上突然传来一阵男子的笑声,有丝竹之声响起,笑声停下来,女子抚琴唱着新曲,清冽婉转,细听来,是首《点绛唇》。
曲住,掌声四起,隐约有人高声赞道:“颜解元果然高才,文章做得好,诗词也是一绝,这词填的好,再配上雪魄姑娘的歌喉,真是……”
“这个颜解元,也是你们本家的族人吧?”姚知芳岔开话题,明知故问道。
颜睡莲有些恍惚:是颜宁宵做的词呢,不过是二个月的光景,全然不见初见时的腼腆之色,言谈举止间堪堪一个翩翩少年郎,从容得体,如今还大大方方和歌姬词曲相合。名利如利刃,雕琢着人的心性。
颜如玉心中莫名一酸,咬牙看着颜睡莲道:“谁能有睡莲的福气好?我们颜家本朝两个解元,前一个,就是睡莲的父亲;这一个新颜解元,夏天时给睡莲送过樱桃!”
颜如玉大爆猛料,姚知芳和王素儿都瞪着眼瞅着睡莲:“真的?!”
“我就住在她家隔壁,骗你们干嘛?”颜如玉引火成功,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怎么又扯上我!睡莲心中长叹——每当自己容忍到极点想要爆发时,颜如玉总会做点什么让自己释怀原谅;同样的,每当自己觉得可以和她相处融洽时,颜如玉又会做点什么让自己退避三尺。
这不,才好几天,颜如玉就在席面上拿颜宁霄说事添堵。这种事情越解释越麻烦,颜睡莲干脆装无知女童:“他们家樱桃很甜。”
啊!姚知芳抓着睡莲肩膀使劲晃着,颇有一番琼瑶剧男主角歇斯底里的味道,问出了席间三位女子的心声:“谁问樱桃甜不甜这些废话?我只问你,他为什么送你樱桃?何时开始送?送了多久?你难道没回送过谢礼?还有,你为什么瞒住我们不说?”
睡莲耍痴装懵:“一件小事而已,我干嘛要隐瞒?其他的,我哪里记得那么多?只记住樱桃很甜。张嬷嬷,你记得不?”
张嬷嬷早就想插句话把此事撩开了,听到睡莲问起,真是觉得瞌睡遇到枕头,便起身笑道:
“老身年纪大了,那里记得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不过送樱桃的缘由还是知晓的,我们夫人和颜解元母亲时常来往,见他们家房子年久失修,那时恰好我们宅子也在修整,顺道派工匠帮忙过去修瓦固墙,他母亲感激,就命他送了些樱桃——都是本家族人,互相照应,送些吃食再平常不过了。”
原来是长辈间的人情往来,难怪睡莲不清楚。姚知芳和王素儿虽还有些不解,但涉及颜氏族人的家事,她们都懂得分寸,就不再提及此事。
颜如玉正欲再说几句,见睡莲朝她使劲眨眼,想了想还是忍住没开口。
宴会结束后,颜如玉赖着和颜睡莲坐一个马车,途中颜如玉掐醒了昏昏欲睡的睡莲,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瞪得老大,“肥莲!那会子你朝我使眼色是什么意思?”
“我是为你好,帮你遮掩呢。”颜睡莲揉开眼睛,“其一、如今颜宁宵高中解元,前途无量;他又即将和你父亲同在国子监读书,是同窗。你却在众人面前提起他家境窘迫时的光景来,失了脸面。即使他不计较这些,可你父亲定会数落你失礼的。”
“其二、他家孤儿寡母无余钱修缮房屋,论理应该由咱们族里帮忙。你祖父是族长,族里事情多,他们母子又不曾开口求助,一时就没照顾到。你以为族里没有人乱嚼舌根,说族长失职——。”
颜如玉捏紧睡莲的胳膊,连连质问:“他们敢!”
“哎哟!疼疼疼!”颜睡莲一个个把颜如玉的手指头掰开,“即使现在不敢说,难保以后不会说。你倒好,非得嚷嚷出来让外人都知道了,幸亏知芳和素儿都晓得厉害,没继续追问。”
颜如玉可怜兮兮道:“好妹妹,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成不?”
“放心,我们三个是肯定不会提这事的。”颜睡莲无不担忧的瞅着颜如玉,“只是到了京城,如玉姐姐一定要谨言慎行才是。”
“嗯。”颜如玉胡乱点点头,心绪已经飘到千里之外的南京。
很多年以后,颜如玉蓦然回首,记忆中遍地芙蓉的成都已成绝唱——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故乡的景色,再也没有回去过。
颜如玉甚至痴痴的想:那天若是在暑雪轩多待一刻,那么她的美好回忆就能增加一刻。
因为,从脚步迈入京城的那一刻起,如玉就被卷入一个偌大的名利场,她先是在京城闺秀交际圈里无数次跌倒爬起,而后嫁人,生子,和侍妾、婆婆、妯娌、京城贵妇们斗法。
脱胎换骨,百炼成钢。最后她似乎什么都得到了,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漫天遍地的芙蓉花渲染了整个梦境,醒来时怅然若失:原来她最想要的,早在少女时离开成都那一刻就失去了。
永远。
留恋处兰舟催发急,中毒计滞留锦官城
无奈时,人们会感叹:唉,都是命啊!
清醒时,人们会愤慨:呸,都是奸计!
十月份的时候,颜睡莲就处于第一种心态:颜府突然派九爷颜志成来成都接七婶娘柳氏回京,比上次信中说的日期足足提前了半年!
本来提前半年也没什么,收拾行李一天足够,可是偏偏此前睡莲突发水痘,不能和柳氏同行。而九爷在东城兵马司的假期有限,不能等睡莲康复,万般无奈之下,柳氏只得抛下睡莲和九爷回京城。
临行前柳氏百般叮嘱刘管家和刘妈妈好生照顾睡莲,说自己一到京城,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接睡莲回家。
刚开始时,睡莲觉得不过是耽误二、三个月,也就没放在心上,刘妈妈也开始慢慢收拾自家箱笼,预备开春京城的人来接。
可是,到了十一月,颜睡莲水痘尽消,身体大好之时,昔日被送到穷山恶水般的田庄“养病“的周妈妈一家子出现在了颜宅门口!
这一家子人没有颜睡莲的吩咐,奇迹般的瞒过所有人,还“恰好”在她病好之时出现,而自己上个月“恰好”在九叔来成都接人时病倒……!
颜睡莲脑子转的飞快:是谁肯定知道九叔会提前来接?
是谁最不想她回京城、甚至想制她于死地?
是谁有能力在千里之外操控周妈妈一家卷土重来?
又是谁在暗中控制周妈妈?
答案只有一个:继母杨氏。
这次突发水痘太过蹊跷,睡莲依稀记起在十月初她接到周妈妈的信和一件亲手缝的鹅黄色中衣来,信和中衣一定有古怪!
周妈妈是她出生起就陪伴在身边的乳娘,最清楚不过自己从未得过水痘,所以不能免疫,而信和中衣很可能就是水痘的来源。
想到这里,颜睡莲就处于第二种心态:什么命不命的,都是继母和周妈妈设的毒计!
奶娘周妈妈擦了脂粉,显得气色极好,圆髻斜插一支赤金镶青石簪子,穿着雨过天青如意纹亮缎长袄,琥珀色马面裙。
她身边紧跟着光鲜亮丽的女儿艳儿,梳着双鬟髻,插一对镀金点翠石珠花,白绫小袄,湘妃色挑线裙子。
周妈妈半瘸微醉的丈夫在院外站着。
这一家人看来过得很好。
周妈妈得意的上前行礼,“我们在田庄养好了身子,因日夜记挂九小姐,不敢贪图享受,日夜兼程的赶回来伺候小姐。”
从周妈妈一家进门开始,刘妈妈眼里就如一团烈火在燃烧:周妈妈一家子人“病”好了,那么自己一家人就不能跟着九小姐去京城,脱籍的事情怎么办?
“哦,妈妈一路辛苦了。”颜睡莲强压抑住厌恶,热情的请周妈妈坐,寒暄了几句,漫不经心的说一句:“既然来了,我七婶娘那里——。”
周妈妈纳闷了,“七夫人不是已经——。”
“咳咳。”周妈妈的女儿艳儿打断了母亲的话,笑道:“我母亲糊涂了,一心记挂着小姐,忘了先去归田居问候七夫人、径直就来东篱院见小姐,失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