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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道士又灌了半碗酒下去,把堵在嗓子口的这块牛肉咽了,说:“规矩不能破。好啦好啦,不管你问什么,都算我买一送一,多说一点,算是承东家的情了。”
喻东家倒不在意:“无妨。就是听你们一口一个叶盟主。却不知道这叶盟主又是什么人?我初来乍到,做些小本生意,还请道长指教一二,日后也好叫伙计留心周到些。”
魏道士全没想到喻东家竟是有如此一问,不由又看了他一眼,清清嗓子正要接话,座中又有人说:“老魏,你可别欺负东家不是武林中人不知道咱们的事,就乱说骗人家的血汗钱。”
这时众人都看出这东家身上没有功夫,兼之这魏道士贪财胡扯的本事远近皆知,就有人生出侠义之心,不愿让魏道士平白占了便宜去。
说完果然有人接话:“东家,你这问题问得可外行,这叶盟主是什么人,哪里需要花钱来问?你随便问上这里任一人,恐怕三天三夜都说不痛快。”
闻言,喻东家又是一笑,依然是客客气气地说:“多谢指教。只是这送出手的银钱没有收回的道理。既然我问得外行,就烦请在座的哪位,替我问一问吧?”
这又哪里有人不愿意的。只是代人发问本不比自己发问,何况这东家眉目温和,言辞有礼,不少人都对他颇有好感,正在考虑,忽然听到二楼有人冷冷来了一句:“叶修离开嘉世时留下了却邪,不知他现在,用的什么兵器。”
问话之人是青州口音,问完之后,偌大的酒楼瞬间就静了下来,不少人面面相觑,目光中或是敬佩或是恐惧,又无一不是隐隐饱含了好奇。
宝剑却邪,叶修自初出江湖就随身佩戴的兵器,十年间青锋过处剑下亡魂无数,但这无数亡魂之中,从无一人是屈死枉死,更无一妇孺老弱,是多少人心向往之抑或是闻之丧胆的一支宝剑。
越是江湖闻名的人物,兵器越是广为人知。除了叶修的却邪,现任盟主周泽楷的双刀荒火与碎霜、苏沐秋的宝剑吞日、楚云秀的长鞭劫风等等,无一不是赫赫有名的兵刃。江湖中人凡是用兵器的,都讲究人剑合一,多少人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一件趁手心爱的兵器,就是武者的另一条魂魄,别说离身,就是旁人摸一下,在许多人看来都是天大的忌讳。
但这把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利器,却在叶修只身离开嘉世的那一天,留在嘉世的正堂、苏沐秋的灵前,现今的主人,也已经换成了孙翔。
叶修下落不明,自是没人知道他用什么兵器。换言之,如果知道了他用什么兵器,就算易容改名,也不难通过兵器将人找出来。这一问明里是问兵器,但言下之意,又有谁人听不出来?
魏道士已经猜得问话之人十之八九和霸图脱不了干系,脸上还是在笑,心里早已把问这问题之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当下哈哈一笑:“要问叶修现在用的兵器嘛,老夫恰巧略知一二。就看这位大侠出不出得起价了。”
只听一声巨响,一锭足有十两重的雪花银稳稳地落在魏道士身旁的桌上。魏道士照规矩把银子往道袍下摆一搁,嬉皮笑脸地说:“那就请你下来,我附耳告诉你一人。”
旁人哪里肯依,顿时乱糟糟的喝骂和抱怨声响彻整个酒楼。问话那人动也不动,等四周的喧嚣低下去一些,又说:“无妨。但说就是。”
此言一出,方才还闹糟糟的场面又在片刻间静了下来,百十双眼睛全齐整整地盯着魏道士的嘴,要看他究竟说出什么来。魏道士倒是不慌,又伸手给自己倒了碗酒,杏花白入口甘甜清冽,回味却辛辣绵长,他又满足地叹了口气,环视了一圈四周,除了那不知来历的喻东家满脸淡定,其余无人不是聚精会神。他放下酒碗,望着酒楼外无穷无尽的厚厚雨帘,开口说:“……伞。”
众人见他一改嬉笑神色,郑而重之地吐出这么个字,一时之间也不疑有他,追问:“什么?伞?什么伞!”
只这一追问的眨眼工夫,已不知道多少碎银子扔上了魏道士的道袍前摆。
但座中又有多少知道,这魏琛平日里专靠贩卖消息为生,走的还是三分真三分猜四分胡说的路子:人尽皆知的,他也知道;能按常理的,就以常理分析;要是死无对证嘛,反正死人不会说话,银钱才是真的,胡乱说说,不信就去找死人对证呗……这些年来,就靠一张舌灿莲花的嘴和一副七窍玲珑心肝,竟是给他一路忽悠下来,有惊无险稳赚不赔。
此时他视线终点,并不是外头那无边无际的大雨,而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天色早已暗了大半,但他素来目力惊人,还是能看出是个身形颇见挺拔的男子,一身浅色衣衫,背着个不大不小的行囊,这样的雨天,行囊里明明插着一把雨伞,也不见他拿来遮雨,真不知是怎样的痴愚人。
但看着那人孑然而行的脚步,又是此般昏沉天色,只觉得他背影满是孤独之意,竟教魏琛看出了几分萧瑟嶙峋的杀气。他不免一惊,再回神,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中,一个伞字已经脱口而出了。
众人犹在逼问,银钱也如急雨一般送来。魏琛忙收敛了心神,再不看那一抹不知何时而来又不知何时隐去的身影,同时急智顿生,振作起精神接话道:“好像是叫个什么……千金伞。”
说完他就见到那喻东家微微一笑。魏琛委实不客气,也对他一笑——踏进这蓝溪阁之前,他早看见酒楼门口挂着一副连他这个半文盲都觉得狗屁不通毫不对账的对联,挑的是两句唐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千金散尽还复来。哪里像个吟赏风月的酒楼,金戈铁马的铮铮之意简直是扑面而来。
但管他是风月还是金戈,失口的一个伞字,就给他换了这么多钱钞,真真当得千金两个字。魏琛自觉这将错就错甚妙,可惜还来不及自赏,已经有人不信:“满口胡吣!哪里有用伞做兵器的!竹子和油纸,还能杀人吗?魏邋遢,少在这里骗你家爷爷!退钱来!”
眼见喻东家无意拆穿,魏琛毫不客气,继续张口就来:“放你娘的屁!自己没见识还说爷爷胡说!叶修是什么人,杀人还非要用刀?滚回去问你家老娘,要不问问这里坐着的霸图的徒子徒孙——当年叶修从韩文清手里接过武林盟主那一场比试,用的是什么兵器?”
四年前叶修与韩文清争夺盟主之位,两人说好只比招式不用内功,韩文清擅长的又是拳脚功夫,叶修就折了一枝桂枝与他过招。
一战而名动天下。
这场比试亲眼得见之人不多,但流传甚广,桂枝夺冠更是江湖中近年来交口传赞的传奇。魏琛这么一说,那人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听他滔滔不绝地又说下去:“叶修这把伞,伞骨用的是天下掉下的陨铁,伞面用的是精钢,进可攻退可守,价比千金,这才叫千金伞!你这孙子眼皮子忒浅,还敢在老夫面前开口……”
魏琛越说越来劲,连自己都觉得叶修要是行走江湖,必然带着这么一把神兵,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众人也听得真假难辨目瞪口呆之际,忽然只听酒楼的一角响起一声凄厉的痛呼,接着就是一声重响,硬生生地把魏琛的话给打断了。
事发突然,众人都吓了一跳,忙起身看个究竟。只见是一个魁梧的汉子,捂着半张脸横在地上呼痛,断了的条凳横在他腿上,身上全是碎陶片,指缝间只见有鲜血汩汩而出。
他身旁人赶忙扶他起来,谁知道刚一碰他,就听见一声更为凄厉的痛呼,旁人这才发现这人的两条小腿都被打折了,再去看他下半张脸,应该是酒碗碎了,碎陶片把唇舌割得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到一块好皮。
这虽然不是什么致命的大伤,但鲜血淋漓,有碍观瞻之余,再一细想要把这些细碎伤口一一收拾到位会吃些什么苦楚,就算是流血受伤几如常事的老江湖们,也不免有些胆寒。
这一角早已乱作一片,拿伤药的,找凶手的,呼喊看戏的,忙得不可开交。酒楼里有眼力好的,已经看出来受伤的就是之前与临海帮的少侠言语不对付之人,没想到翻覆手之间,报应就到了。
受伤之人在地上痛得打滚,他的同伴又羞又怒,连呼三声:“哪个动的手?”偏偏无人应声,这样当面打耳光的恶气如何能忍得下,正要找店家发火,之前拦架的茶博士又闪了出来,旁若无人地打扫着满地的血迹和碎瓷,同伴伸手要抓他,几抓不中,愈是气恼,唾了一口骂道“邪门”,正要抽刀,只觉得背心一紧,接着天旋地转,全无招架之力地就这么被茶博士从窗口扔了出去。扔出去后茶博士还笑了一笑,对其他几人说:“客官,烦劳让一让,我好把碎片扫了,免得伤人。”
这一抓一扔间,有点眼色的早已看出是极精妙的擒拿功夫,加上之前拿铜壶的一挡,诸人就知道这是个剑术和拳脚的行家。他们一行四人,一个已经受伤,另一个被从二楼摔了出去,听声知道没死,但要回来帮手,恐怕是不太可能了。二打一不仅没胜算,更不占理,百十双眼睛看着,也断没把同伴的受伤推给店家。这无名邪火只能硬生生地压下来,不知不觉之间,之前强加给临海帮的唾面之辱,不仅悉数奉还,连利息都吃尽了。
动手已无胜算,眼看着众人里绝不会有人相帮——他们之前辱了临海帮事小,辱了素有侠名、声望高远的叶修与苏家兄妹,在座之人不落井下石,已经是看在这里是霸图所在竭力克制了。形势强于人,这几人只好忍气吞声扶了受伤的同伴,摔下一句陈词滥调的狠话,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往外走。走了几步,那受伤之前牵动了筋骨,痛得醒了,模模糊糊吐了几个字,他同伴听不真切,停下脚步,问:“你说什么?”
“……有……人……过……”
听了半天勉强听出这几个字,又仔细想了半天,忽然想起就在喻东家问叶修是谁之前,是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走过时衣袖依稀在桌面上轻轻一拂……
念及此他不免一惊,只是一拂就伤成这样,要是真的出手,他们这一行几人,还有命吗?
他想不到究竟是在哪里接下的仇家,想了半天,也只能模糊记得那人好象是穿一身浅色衫子,年龄长相则是毫无印象。心烦意乱忍气吞声向门外走时,恰好经过喻东家身边,正听见那东家正温文尔雅地说什么“一路顺风”之类的客套话,一时之间邪火又起,瞥一眼那茶博士正在几丈之外,就算是长了翅膀,也不可能瞬间来救一臂之远的东家,当即不动声色手上聚力,准备恶狠狠地教这东家吃一记耳光,刚抬手,就感到背后一阵疾风袭来,他忙推开受伤的同伴,自己低头一躲,险险避开那贴着头皮飞过去的暗器,接着头顶一凉,就有什么液体滴在了额头上。
那人头皮一痛,以为是血,顺手就去抹,定睛一看发现手上无色,原来只是水,正松了口气,还来不及有所动作,颈项上已是一紧,接着密不透风的掌风袭来,眨眼工夫,已经吃了七八道耳光,掌掌毫不留情,直把他打得天晕地转目黑口甜,等对方好不容易松开手,他一个踉跄,弯腰哇地吐出一口血,赫然就见自己的几颗牙也跟着这口血痰出来了。
偏这时有人在耳边说:“哪里来的瞎了狗眼的混帐东西,想打人耳光,小爷先教教你!”
第2章 夜探
几记耳光打得利落之极,座中总有些看出殡不嫌死人多的,虽不至于喝彩叫好,但都觉得精神一振,自然而然地看向了动手之人——就见一人披着蓑衣站在喻东家身边,戴的斗笠先一步掷了出去,露出一张神采奕奕的年轻面孔,本来是望之则喜的面相,这时因为怒气漫溢,直叫人觉得寒气扑面,分明就是动了杀机,连带着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仿佛也在瞬间变得难以直视起来。
不同于那难得露面的大东家,蓝溪阁这位二东家不仅不少人见过,而且和在座的有些人还可说得上颇有几分交情。就是这份交情绝不是说这位二东家如何八面玲珑地照顾着自家生意,而是能饮酒会马球、精通围棋双陆、尤好牵鹰跑马,满身的富贵人家气派。这不是刚搬来青州个把月工夫,早已与城里许多豪富之家的子弟们厮混作了一团,今日怕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围猎回来,紧赶慢赶,偏赶上别人对他家兄弟出手。
认识他的人只道他也就是个亲切近人略有几分聒噪的纨绔少年郎君,见他忽然发作,都看得呆了;倒是不认识的人,骤见这样一个鲜衣怒马的青年身手利落如此,反而暗中称赞的多些。这时之前那被他抓住打耳光的人眼见事已至此,索性打个痛快,说不定还能挽回几分颜面,就冲另一个同伴使了个眼色,一左一右攻将上来。
见状黄少天微微一侧,然后脚下一勾一踏,先有一人被他踩在了脚下;另一只脚轻轻一抬,就把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