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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果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找了块干净的布丢给君莫笑擦手脸,也就错过了魏琛万年一见的眼睛珠子都要掉下来的错愕神色。伴随着喷酒声和咳嗽声,魏琛指着门边陡然间面无表情起来的君莫笑,问陈果:“陈娘子……这就是你在等的,呃,情郎?”
陈果很不高兴地看着君莫笑那湿淋淋又毫不上心的死样子,听见魏琛发问,也懒得看他,更不高兴地说:“嘴巴干净点,去你的情郎。这是我店里的伙计,叫君莫笑。”
魏琛这下咳得一张胡子拉碴的老脸都要发白了,也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叫,古里古怪盯着君莫笑的侧脸,半晌总算把那口噎了他一喉咙的酒咽下去,接着说:“……哦,君莫笑。好哇,好名字。君莫笑。”
君莫笑瞥他一眼,丢开手里的帕子,也不理他,径直对陈果说:“出门的时候没下雨。”
“石城这地方天奇怪,没下雨也要带着伞。”
“以后记得了。”
“记得个鬼。说了一万次了,从不见你记得。快去换身衣服,不要着凉了。”
两个人一问一答,浑把魏琛当成了个死人。好在现在魏琛两只眼睛全盯着君莫笑,也理会不得这点冷遇了。片刻后,他抓到一个间隙,低低地笑了一笑,对着陈果又把之前那没说完的事说了下去:“说到叶盟主,听说他离开嘉世门时,留下了却邪,带了一把新的兵器,叫什么‘千金散’。”
这厢君莫笑的一头一脸的雨水擦得已差不多,陈果听他老调重弹,到底还是难以掩饰对叶修的仰慕之意,不仅自己老老实实地坐了过来,还拉扯了一把君莫笑:“来听魏道士说叶盟主的事。”
君莫笑垂着眼,看也不看魏琛,只问陈果:“什么叶盟主?”
陈果大惊小怪地看着他:“你……”
说到这里猛地想起君莫笑会武的事情只有彼此之间心知肚明,从没挑破,就硬收住了,说:“就是我们江湖上的武林盟主,武功出神入化,是个了不得的大英雄、大豪杰。他这半年来不知神隐去了哪里……哎,你在兴欣干了这么久,叶盟主的事怎么能没听过……算了算了,赶快一起来听。那个千金散也是剑?”
他就真的拉过一张条凳坐下,始终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耷拉着脑袋,心不在焉地听着陈果满怀兴奋地等待着魏琛继续往下说。魏琛再瞄他一眼,嘿嘿笑了笑,真的说了下去:“对,就是一口宝剑。”
君莫笑掀起眼皮,轻声说:“魏道长,怎么换词了?说得和那天的不一样啊。”
至此,魏琛再无疑虑,那一日他在青州蓝溪阁外瞥见的身影正是今日的君莫笑。只是不想五六年不见,两人不仅再不是相知时的身份,连形容神色,俱已改换了头面。
陈果听他突然开口,满面不解:“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听他说过这个了?”
君莫笑定定看着魏琛,目中一片幽光,懒洋洋说:“前些时日不是向管家娘子请了几日假嘛,就去了一趟青州,正好听见魏道长在酒楼里说书,说得痛快,我也听得痛快,就是不是这么说的。”
“你去了青州?去青州做什么?”
“搭错了驿车,醒来就到青州了……看到有间很大的酒楼,就进去看了看。”
陈果不免生出一点比较之心:“很大是多大?比咱们这儿好?”
君莫笑着对陈果微笑摇头:“没咱们这儿好。酒也不好喝。”
陈果听君莫笑也说“咱们”,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当即起身给他切西瓜去;倒是一旁的魏琛觉得牙酸得很,抖了抖脸皮正要反唇相讥回去,忽然想到那一日君莫笑离开蓝溪阁时,自己根本没说千金伞,心头不由一惊,又不免一黯,还是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这样贴心的伙计,陈小娘子好福气啊。”
陈果听他阴阳怪气,本来要递给他一块好的西瓜,临阵缩手,只把边边角角扔了一块给他。魏琛不在意地接了,胡乱咬了两口,嘿嘿又笑说:“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啦,我又赶了一天的路,小娘子心肠好,让我在店里凑合一晚吧。”
“我借你把伞,长街走到头,拐角就是客栈……城西还有个道观,不过你一个野道士,唬唬别人就算了,真上了三清殿胡吣,我都怕老天一个惊雷收了你……”
“那就更要小娘子发慈悲心,收留我一晚了。再说了,都是江湖儿女,我坐在你家酒铺,难不成你还要我去客栈打尖吗?说出去真可有损了‘女孟尝’陈娘子的美名了啊。”
他巧舌如簧,高帽子一顶又是一顶,陈果哪里是他的对手,情不自禁地往君莫笑那一侧看去,想听他怎么说。君莫笑片刻后似乎才觉得到她的目光,微微一挑眉:“魏道长要借住,店里多的是桌椅,拼一拼凑合一下,就不知道道长是不是嫌弃了。”
他说话时正对陈果,但言下之意,全是对着魏琛说的。他这一开口,陈果再不动摇,点头道:“那就让他自己拼个桌子,胡乱对付一夜。”
说完又对魏琛说:“我正好有新的铺盖,等一下雨小点也麻烦你去洗洗,这一身腌臜道袍,到底是多久没换过了?要不……君莫笑你把自己的铺盖给他,新铺盖我换给你吧。”
这明目张胆的偏心听得魏琛又想抖抖面皮,只忍住了,谢过陈果,趁着她去后院自己的住处端铺盖时,见四近再无他人,忍不住说:“君伙计。”
“魏道长。”
“我三个字里好歹有一个是真的。”
“那可巧,比你多一个真字。”君莫笑从善如流地回敬。
“嘿嘿。”魏琛摸摸鼻子,“倒真做起伙计来了?戏文里有句话怎么说来的,白龙鱼服,所谓哪般啊?”
“你道士做久了,还管别人家的香火?”
两个人一来一往皆是寸土不让,魏琛依然嬉皮笑脸,君莫笑照例懒散冲淡,就是少了陈果在场,彼此间的双眼都像是被什么人忽地在深处点起了火烛,湛然生光,全不见之前闲聊时那松散劲头。
“我披张道士的假皮,做的还是往日的事。你倒好,还真以为身上贴的就是伙计的真皮了?我都不知道,原来叶修在石城住下,就能回到少年打马去找老韩打擂的三年前啊?”
叶修垂首而坐,只看背影,当真说得上有岳峙渊临之势。他极轻地动了一动嘴角:“承让,魏琛生了一张能换来真金白银的巧嘴,也不曾见买回了大名鼎鼎的蓝雨阁。”
话说到此陈果卧房的门声一响,两个人飞快地望了一眼对方,顿时喝酒的喝酒,吃瓜的吃瓜,再不交谈。片刻后陈果抱着铺盖又回到酒铺,见两个人还是和自己离开时一样,就把手里的东西搁在一张桌上:“魏道士,那你自己收拾吧。君莫笑,你晚上留心点,不准他下到酒窖里偷我的酒喝。”
“陈小娘子,我老魏几时是这样不知道好歹的人?放心吧,这一夜我给你守着店,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陈果白他一眼:“别第二天一早我们开张,你就是那只醉死在酒缸里的苍蝇,我就谢天谢地了。”
有了之前的闲扯和这一来一往的折腾,不知不觉之中时候已经不早了。陈果交待了一声注意火烛就回去睡了,魏琛与君莫笑一直等到院子另一头的房间里传来吹灯声,才由魏琛先开了口:“我老人家了,这桌板太硬,睡不得。”
“地上软些。你睡好。”
叶修说完绕过他准备下酒窖,魏琛老不客气地跟在后头,下去之后装模作样叹一口气:“全武林都在找的叶盟主,居然住在这么个地方,真是令人……好不唏嘘啊……”
话说到一半时,人已迅疾如电地闪到酒窖的一角,朝着叶修搁在壁边的那把雨伞抓去。
他势起突然,眼看就要把伞握在手里,忽然凭空斜来一只手,稳稳地先把伞掠了过去,还顺手一敲魏琛的手背:“这是什么规矩?”
叶修全没用内力,魏琛的嗷嗷呼痛也就听来一分真九分假;一击不得,两个人瞬时已在这昏暗的酒窖中隔开半丈远,魏琛呲牙裂嘴地甩了甩手腕,皱眉对叶修说:“你这伞又没啥古怪,还看不得了?”出手时他已看清那就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油纸伞,大概是年岁久了,伞面破烂不堪,怕是连遮风挡雨都不能了。
“既然没古怪,有什么好看?”
魏琛虽然还挂着个笑脸,但不知不觉之间,早已是浑身戒备起来。他与叶修对视良久,还是先松下口气,说:“老夫一把老骨头,现下又没了内力,叶不修你不尊老就算了,杀气都出来了就没意思了啊……我没别的意思,那天不知道那人是你,同小辈们开个玩笑,如今既然歪打正着,你干脆让我参详参详,让我多赚一点银钱,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陨铁伞骨,精钢伞面,”叶修一面笑,一面缓缓道来,“承老魏吉言,我就认了吧。不过千金这个名字不好,换一个字,千机罢。”
他这一笑,连魏琛都觉得毛骨悚然,心想世人皆说霸图的韩文清一笑可抵千钧之重,却不知道有的时候叶修笑起来,那才真的是吓人多了。
但他口头上从来也是不肯吃亏的:“好啊,叶盟主亲口这么说,我就欣然受命了,这也算是投桃报李,真是皆大欢喜,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他这是说如果真的有人按照他的形容去找叶修的下落,必然是一辈子也找不到他的人的。念及此魏琛觉得自己既然这么知机,怎么也该再找事主要个添头:“叶不修,这名字又有什么典故没有?”
叶修看他一眼:“由你胡扯就是了。”
魏琛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那就真的多谢了。”
这时两人才收了招式各自坐下,魏琛与他多年不见,记忆中还真是当年青州城里桂枝夺魁的少年侠客。而今两人都是满面尘灰风霜在鬓,不免生出一点极难得的物伤其类,遂正色问:“我说,你这突然一走,要真是一心求武就算了,窝在这小地方,又是图个什么?”
叶修还是笑:“魏阁主都能慨然卖掉蓝雨阁,怎么反问起我来?我这个不过虚名的盟主位子,还比得过你费尽心血的全副家当不成?”
这轻轻的一句话,真是戳了魏琛那一付千锤百炼铜筋铁骨的老心肝。魏琛心里忍不住把叶不修的祖宗八代都骂翻了,偏生想不到还能拿到他什么把柄也回敬一遭。正在出神,忽听得叶修说:“老魏,这几个月嘉世、轮回还有微草,怎么都来找韩文清的晦气?”
魏琛一听反而乐了:“哟,我当你真的一门心思做伙计,原来也还是留心得很啊。”
叶修不理他的嘲讽,淡淡说:“酒铺里多了这么多学武的人,我也没瞎,还是知道的。”
魏琛简直是幸灾乐祸地冲他一笑:“叫你以往平日深居简出万事不管,现在什么狗屁门派的徒子徒孙,都要你亲自给倒酒了。嘿嘿,老韩是能吃晦气的人吗?就算他能吃,张新杰怕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晦气双份奉还了——好啦,别说老夫瞒你,听说今年盟主的擂台,要在石城打。”
眼看叶修神色平静如昔,他越发眉飞色舞:“要是当真如此,到了九月,这么多故人齐聚石城,叶不修你是继续当你的酒保卖你的酒呢,还是再折一枝桂花,从周公子还有轮回手里,再把这位子夺回来?”
丢下这句话,魏琛顿觉神清气爽,再不管他,拍拍手心满意足上楼睡觉去了。
这一夜雨大风急,惊了多少人的美梦不得而知,总之等陈果醒来准备开店时,发现魏琛不仅还赖着不走,更干脆毛遂自荐起来:“陈小娘子,老夫昨晚夜观天象,觉得此地风水正好,正适合老夫清修。不如这样,老夫也不要小娘子的工钱,就让我在店里给你打几天零工,如何啊?”
陈果一张脸都青了——昨晚下了一晚的雨,看你娘的天象啊!
她正要开口赶人,不料一旁洒水拖地的君莫笑竟也给他帮起腔来:“老板娘,这个月店里客人多,他又会说插科打诨、帮闲磨牙,留个活宝逗趣,也是好的。咱们不差他一口饭钱。”
“可是……”
君莫笑又说:“不过魏道士,你插科打诨装神弄鬼骗来的钱,要分一半给老板娘。”
说完闲闲补一句:“场租。”
“哦,还有你的酒钱。”
魏琛顿时一脸眼珠子掉下来的表情:“……一成了不得了!”
“四成吧。酒钱另算。”
“两成。我要至少二十年的烟霞酒。酒钱就不付了。”
陈果忍无可忍果断拍板:“三成。最多给你十年的酒,再好的酒给你糟蹋了。不成拉倒,再别来了!”
前一刻魏琛还在和君莫笑扯皮扯得热火朝天,一听陈果开口,立刻答应:“好!就依小娘子的。”
魏琛说是在店里帮闲,其实十天里倒有七八天不知在哪里鬼混,余下两三天里又有大半时间窝在角落里睡觉,偶尔喝足了酒养够了精神,才说一说那些九假一真的掌故赚些银钱。好在这段时日里石城里刚刚涉足江湖的人够多,一些无足紧要的旧事也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