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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头,冷肃化成不解压在嘴角,“听那些医士说,解先生在抬回去的路上便是自行止住血了。等抬回殿内,那伤口之中好似有了什么活物,自行蠕动生出了新的肌理。许是画面太过吓人,几个医士皆是大受惊吓地跌撞爬了出去,及至第五个医士到场之时,解先生身上的伤便是没了,除却破烂沾血的衣衫证明他曾受过伤,便是再无痕迹。”
话到此处,我以为是完了,不想她眉眼做深地直盯着我看道,“只是他也如公主一般,身子来回地冷热折腾,好在到了下半夜,人便安稳下来。人方是清醒,立时随着大王的人入了正殿,过了整个时辰才将暴怒的大王劝慰下来,阻拦了大王对公主的惩罚。”
“他是妖怪么?”
我细细思忖掌事姑姑的话后,忽地想起那青衣怪人破碎的脸,脱口而出便是我自己也未曾料想到的妖怪之词。
虽只是短短瞥过一眼,好像那个人的脸上当时也有一些什么细小东西在轻轻蠕动,此刻合下掌事姑姑所言,联想起来便是生了后怕。
莫不解浮生和那人一般有着同样的自愈能力?
“是了!”
定是这么一回事,我想了明白,对着掌事姑姑又惊又喜道,“这下你明白了么,他们都是妖怪!害人的妖怪!他们都在骗父王!”
压不住此刻发现的意外之喜,我跳下榻来,甚至是攥上了她的肩胛,急切道,“你是父王从商丘那边带来的,想来也跟在父王身边多年,父王定能信你,你快去告诉父王,解浮生他是骗子!是妖怪!”
掌事姑姑动也不动,只冷肃任我发疯似地说完,才缓然开口道,“公主莫要再说这些疯话了,若是传到大王耳际,怕是又要将您锁上了。”
“你也怕的,对不对?”
见她漠然不为所动,我心头气得哽痛,逼迫而进的眼眉几乎撞在了她眉心,挨着声气儿怒道,“你们都怕他!不,是你们都怕死,怕死!哈哈!”
她犹自冷眼瞧着,不动声色地耿直了脊背,令我恼怒极了。
甩手推开她,不料力道反转,竟是惹我脚下生滑地跌在地上,冰冷的痛楚令我清醒过来,无力道,“滚,你们这些怕死的人都给我滚…。。”
“是。”
掌事姑姑淡淡应下,隐约有着极轻的叹然,“奴婢这就去备用汤池,公主可再歇几个把时辰,晚些时候过来也不迟。”
我不想管她,也懒的应,既是认定解浮生是妖惑之辈,满脑子皆是想着怎么让父王认清解浮生是个妖怪之身。奈何万般对策细想之下,便是颓然。
我既无父王宠爱,又远生在青陵台,并无仰仗之人,即便小算谋划成功,立时便为解浮生避开化解,虽是就此显他妖惑真身,反而更是奈何不了他。
想我子氏祖上殷商之盛,也曾受狐妖蛊惑毁下千秋基业,难不成我宋国运命脉绵延至今,也要毁在解浮生手中么?
当真是无力极了!
我负气恨恨,几乎将唇都咬破,原本的欣喜之意也都惨淡而散地不知落往何处,颓然无力坐在地面,远远便传来了钟鸣之声。
那是我每年生辰都会响起的朝岁钟鸣,我最是熟悉不过。
没有谁,会像那个敲钟之人一般牢记我的生辰,也没有谁会在每年这一天,于朝露升起的霞光之中稳稳敲响朝岁钟鸣。
许是今日下了少有的晨雨之故,又许是那个敲钟之人在妖魔横生的青陵台也出了事,钟声的到来竟是晚了这么些时候。
钟声似被大雨阻隔,万分艰难地跨越过沉沉雨幕,稳不住喑哑的断续,一声接不上一声地犹如水中入了小石,乱了幽深静谧地跟着荡出了层深层浅的纹漾,越过千山万水地终是击在我了心坎之上。
不多不少,正是十三声。
算来,时间过的不快不慢,我竟也在世上浑浑噩噩地活了十三年。
当真是微生如蚁。
听着钟声,我蜷缩手脚地抱紧了自己,下意识地跟着念声念数,竟是复又绕回了谜团一身的解浮生所在。
想他肯为我费尽心思布置生辰,定是有着什么算计之心,奈何父王已信他至此,若我不知趣地退下场子,驳的便是父王的面子,届时父王怪罪下来,不知还会临了如何的可怕局面。
父王他总归生我一场,即便那般对待与我,我也归结于他是为旁人蛊惑之故,生不出多大的愤恨之心。没什么特殊情况之下,我不想随意拂逆与他,更不想因此再被锁在孤寂无人的黑暗里。
归根到底,还是那解浮生无端做下诸多残忍事端的缘故。
转念为想,便觉他若真有什么算计,与我不过是个生而早夭之局,早已料定如此结局,我便也再生不出比坠台那日还要惊怕的哀凉之心。
心念平稳下来,倒是真想见见解浮生那个妖物到底好成了如何模样,又是费了怎样的一番心思打造出他刻意保下的生辰宴来。
我起身,径直往汤房行去。
既是为我准备,自然不能失却天家公主的尊贵仪态,否则怎对得住那妖怪的一场精心算计。
☆、卷一大梦卷之第十章:生辰
挂在衣架的蓝衣如水。
我本已渐稳的心也似汤池之水的温吞轻吐,难忍烦躁地倚在汤池边缘,不想看又不能不看地微仰颈项,尖锐了眼眉打量过去。
宋绣源于商丘,殷商之时便已闻名天下,其针法细密严谨,格调高雅大气,诸国王族无不用其纹绣王袍,多年下来,朝政要员的朝服礼帽也是用上此法,而高下精次之分取于用料,也别于手巧。
有青者,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我忽地想起那怪人瘦削的青衣长衫,思及他与解浮生的关系,以及那张不愿再想起的丑陋容颜,不免立时生了厌地急急将他赶出了脑海。
蓝色取自于菘蓝,颜色本过于深沉,调染为青后,便成了继赤黄白黑四色之后的清濯常色,惯见于文人野士之间。
文人野士自来不拘于朝政,不缚于国界,纵情如山涧溪流,清傲似天地青柏,格外叫人羡眼了他们一份不拘的肆意淡泊之心。
纵情洒脱么?
恐也不是,那怪人……
我摇了头,掬起温水哗啦泼在脸上,把心思放回在那件蓝衣之上。
那蓝色过于幽静,深的像是自染料缸之中刚捞出来还未曾晒干过色,在极为精细的蚕丝锦缎上,沁润了流线身体,化作一抹怎么也喧嚣不起来的海底暗流,人眼瞧过去,好似能被立时吞噬拉扯进去,再也醒不过来一般。
底色已是如此难得精细,更惊艳的,是那大片大片的红。
我细细打量那殷红几眼,唇角便是泛了冷。
父王到底是在母亲之事上膈应了多少心念,才要待我至此?
梓树,是生在母亲与韩凭坟头上的,如今,也生在了这蓝衣之上。
大片的殷叶繁盛之中,原是白色的梓花团成了点点飞墨,一点殷赤生在团墨中心,像是化不开的血,痴痴缠缠地不甘愿就此散了魂魄。
针线细密如发丝般轻捋出许多丝缕,勾勒出眉目兼具的鸯鸳,一上栖树冠,一下坠尘土,羽雉颓败而神色哀婉,向颈凄鸣的更是呃血垂连,竟似永不能聚般地生生别离在咫尺距离之下。
当真是一袭好纹绣,好岁衣!
我心生哽念,血气翻涌地生生沁出唇角。
腥甜晦涩难咽,令我仰了颈项极致后压,努力睁大眼眸瞪着大殿顶处的攀龙附凤,方压住了眼眶满腔欲出的酸涩灼热。
血迹滑过唇角,凉过了屈压颈项,蜿蜒黏着早已在空气中冷却的肌肤,曲折流淌之路像是在胸腹间生生割了一刀,剖开薄纸也似的空荡胸腔,无甚余力的心兀自在冷冽空气之中苟延残喘。冰凉挤压着剖开的胸腔,竟是连骨子也不放过,碾碎骨头的疼痛自骨缝间撑裂而出,让我散了架地跌进汤池深处。
温热的池水包裹了我,却是将整个冬天的寒气都搬了过来,沉沉砸在我孱弱的心气儿上,一呼一吸都是艰难的绝望痛楚。
“成了。”
掌事姑姑将我腰间博带系好,侧步让开身后铜镜。
镜中的少女,面颊团上病态的酡红,面色白的可怕,眉目间的细细弱弱,尚有着未长开的稚嫩。
眉心突兀的冷冽浑然不该是如此稚龄应有,眼底的水色被冷冽冻住,愔哑的暗色便是浓郁弥漫了整个儿的乌墨眸珠,没有任何朝气,甚至是连活人应有的生气都是浅的微乎其微。
弧廓鼻峰里的玉色在鼻头失却水润,于是那轻抿的唇瓣干裂的更是惨淡。削尖的下颚内敛着,像是刻意压了什么心思,便是入暮将沉的夕阳余韵也洒不进去,冷俏俏地凹陷了阴影侧光。
这便是我。
十三岁的我,披着父王赐下的殷艳岁衣,带回母亲曾有的多情惨烈,将那些过往的残败不甘皆尽化作了岁衣之上的红蓝纠缠,不仅收敛了天家贵气,更是没了羽翼早生的张扬,像是微生本不该在世的命数,苟延残喘地爬着尘埃而活。
好在,再熬过两载,便可解脱。
我厌弃蹙眉,微倾怀身勾下一缕垂散的发丝,轻咧唇角地冷诮讥讽着镜中的自己。
“还真是一身浓艳,可到底撑不起我一张死人脸来。你说,该梳个什么样的发式,才能有点儿明艳生机,让那个高高在上之人,不至于将我当做了母亲?或许,他本就将我当做了她,搁于眼前自讨了苦楚难过,才是这般作践我来?”
“公主……”
许是被我做模作样之举吓到,掌事姑姑径直跪了下去,挨在我脚边仰头,露出些许不忍神色,凄然道,“您到底是大王血脉,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万不可轻视自己。”
“是么?”
我讨厌她的怜悯之色,不可置否地踢开她,讥讽道,“左右我右手也是废了,再是用心描摹怕也画不出什么好颜色,倒不如连发也不用梳了,想来父王不待见我,自不会在此事之上做个如何计较,你说,是也不是这个么个理?”
掌事姑姑咬了唇,并没有接话,或许,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着实厌她,径自转身往殿外走。
不知她为何要做出一幅与我亲顾的模样,她的怜悯太过突兀,实在让人如坠尘埃,我到底还是个公主,何时轮到她一个婢子来可怜我!
轮不到她,也轮不到那个多年不见我的王者!
反正他想见的自来不是我,我何故要做了好模样与他为见。反之,我要见的,自也不是他。
解浮生。
我咬了咬牙。
临出殿门,将沉的落山余韵彻底没入了天际,暮色愔愔蓝蓝地吊着一线不甘为沉的细红,挣扎着挣扎着……便在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先时的四个甲士早已换下。
打量着新来的十名杀伐肃容的黑衣甲士,我好笑地翘了翘唇角,估摸着父王断是不会让他们再与我有所接触了。
不过,也是不需要了。
解浮生那个妖怪,既是好的那么快,我便是能拿上刀子亲手剐他,定也是没什么用处之事。这回尚且得他的劝阻之幸,如临下次,未必他还能有如此好心,我何必自讨苦楚。
掌事姑姑跟出来,我便继续往青陵台的玄鸟大殿走去。
暮色沉的快,稀落的宫人轻步转在廊下,勾着长长的杆子,将廊檐下的宫灯一一点上了。一路烛火摇晃的还没怎么落了心思,人已是绕过了离宫,临了大殿正门侧处。
不迟疑地拐角而入,眼前的景象便是令我生了踟蹰。
定在原地的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解浮生的算计怎就如此像是一场傩舞祭祀盛会,即便我心有芥蒂,仍是于祭祀火舞之中放开了陈旧心蕊,盛放出静谧的欢喜。
许是往日的生辰我都过的太冷清,才会生一些不愿分辨真假的欢喜,即便我才是那个要被奉上祭祀之台的祭祀之礼罢。
点灯的宫人还在,长长的杆挑着火折顺着玄鸟大殿的台阶点下去,宫衣素淡地卷了云端烟气,像是用那烟气点亮了过行世间的明簇微火,将一路的喧嚣喜乐尽数照拂出来,艳艳挂在人脸上,又盈盈沁在眸底,潋滟不散地令她们都鲜活起来。
我杵在殿后过廊的阴影中,只觉若就此放任自己步踏而进,眼前的热闹鲜活便会立时吞没于我,叫我同十三年的冷清时光作了分别,自此,再也回不去。
玄鸟腹中的正殿灯火辉煌,璀璨耀光洒将出来,铺了满地的温吞晕光,晕光蔓延在红绸之上,那些宫人跪着,挺直脊背地端着精致的托盘,两列数人地沿着红绸左右之侧挨着阶梯跪到了台阶之下,往后再走的,便是案几两列的宾客以及执戟而立延至宫墙门口的玄衣甲士。
父王的宴驾摆在红绸台阶之上的广场正中,檀木的青铜雕镂王座顶端而立,与我此处只看到他后颈的花白发色,显出了为隆重的王冠压来的佝偻背影。
虽是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