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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复走无声,淡道,“她不懂我心,可能伴在我身边,是她一直在付出。我自来以明心度己为快活,与她所求,本没有牵系之心,随任她行,随任她活。有幸的是,她全以付出为得,与我之间互不干扰,自此才有了相得为乐的一生。”
我心下崩塌,替师母欢喜的庆幸之念尽数荡然无存,怔怔望着他背影道,“那先生就没想过会有那么一人,能解你所忧,明你所想么?”
“阿折,人有欲,欲所不同,所求就不同,我不拘于人眼心之见,怎会与人心之上有所求见?”他转身直视而来,挽笑清濯道,“子休已梦蝶,阿折可是忘了?”
那满足的一眸轻俏似如扑蝶而来,恍若回到白衣在身的少年光景,先生挽着一双梦蝶之翼,弄语如风。
“一梦如蝶,我才最是快活。”
我怔然不已,只觉眼前的清濯孱弱的男子,早在很多年前已化作了蝶,不知飞往过何处,亦不知得过怎样的一场欢喜快活,才令他清气如许地活到现在。
可我呢,要怎样才能得一场欢喜快活?
自回青陵台,我走入一场梦中,可这梦,竟是痛楚大过了快活。虽有幸遇时欢,却是陷入更大的无依无措之中,周遭总有一团迷雾在重重纠缠相扰,我从来没有看清楚过。
浓雾之中,尽是我不曾见过的鬼魅鬼怪的轮廓,除却惊怕惶惑,我何曾得过心安,何曾敢念想一场快活?
☆、卷一大梦卷之第三十章:用心
时欢终究还是未醒。
这是我睁开眼,意识到的第一件事。
想我在阙伯台醒来时,何用犹自感叹会守上一个好年岁,难得今年身边能有几个知心人,竟还是不能过的如意。
昨夜先生送我至寝殿门口,嘱咐我早些休息后便回了。
我进殿见了时欢,那还能再听了先生的嘱咐,取过薄毯隔在榻边以防自己不小心碰到他,才坐在足踏上静静守他。
先生讲了太多道理,我当真有些不敢再轻易接近时欢,纷乱纠结的也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一觉醒来,窗外已是大亮。
十四岁的最后一日,就这样来了。
浑浑噩噩的一岁光景,也就那样去了。
我从窗棱处回过头来,才发觉自己昨夜睡斜过去,不知何时碰到了时欢搭在棉被外的手,好在并没有火正七说的那般可怕。
忍不住轻轻碰了碰,触及到肌肤的暖然,还是怕会有什么不可控的变故,忙收了回来。伸直腰背舒缓了僵涩的身体,才又撑在榻边,静眼安然地不愿从妖怪身上移开。
火正七抱他入寝殿,褪却王袍外衣后,里间的青衣显露出来。为大片血色染过浓艳,那青色触目惊心的尽是妖冶,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见到了那红衣白骨。
那些血色从未干涸过,复日经夜地沁回了他身体,才令青衣渐渐恢复了颜色。奈何血气依旧浓郁,压着他自来的清寒冷香,让我担心不已。
直至近日,血气淡去,冷香复为而来,我方是安了些心,甚至以为他会即将醒来,才于昨夜放纵了一些。眼下见他有所好转,自会想些别的,琢磨着先生的道理,总还是有些难以想个明白。
先生的道理无非是为了我好,而我想疏离时欢本也是为他好,不想因自己对他的无所知觉而令他不快活,可从自昨夜守他至此,我终究还是舍不得远离他。
且不论是人还是妖,他皆是我念在心上的,也是那个梦境之中我好不容易等来的,即便未曾见过他的真面目,不知他性别,那又怎样?
如先生讲来,我眼见的他是一个不知男女面目的妖怪,可我心见的,是青陵台救下我的他,是生辰宴上要带我走的他,是七夕之夜赠予我玉簪的他,也是玄武腹中冒着误会救我的他,更是守护一年以血将养我的他,是此刻,昏迷不醒的他……
我舍不得他,舍不得这贪妄,舍不得将欲长生也想要陪伴他的贪妄……
是不是阿宁,不重要,念不念我,也不重要,只要他还能顾着我,我定能回应他的。
醒来吧,无论你是什么答案,什么选择,都快醒来吧……
我快要哭出来,急忙抹去眼泪起身,怕吵到他,也怕随时会过来的先生和何用见到我这模样,定是惹他们会担心的。
正是出殿想去梳洗,何用与先生吵吵之声已是传来。
“我说你,何必费了劲抬桌子进去,去膳房吩咐几个人不就成了么?”先生音色轻快,好似自昨夜后,他真把自己当成了少年模样,精神气充沛了许多。
“哼,老先生不是自诩聪慧么,难道猜不出我何用大人的心思来?”何用一如既往的冷嘲热讽。
“呸,你个小丫头能有几两心思,还不是为了你家公主!”先生自是不屑。
“嘿!根底儿对了。”何用得意笑道,“我敢打赌,先生定是猜不到本大人的打算!”
“赌什么?”先生不服气,提高音调。
“这个么,赌上一份年岁钱如何?”何用甚是肯定,想来笃定先生猜不出了。
先生苦恼,“丫头,你是欺负我出来没带钱么!”
“那可不行!”何用嘿然笑道,“您没钱,可公主定是会孝敬您岁钱的,把您的那份给我,还要当着公主的面给我!”
我听到此处,不由生笑,想来何用不服气时常被先生欺压,我多少又暗中顾着先生,故才想要在我面前讨回些便宜。
起身朝殿门走去,我想要去压压场子,不想让他们打扰到时欢。
“砰!”
落桌子的声音撞得砰响。
“猜就猜!”
“猜不着!”
“你是想要和你家公主一起布置年岁饭?”
“是一!但不是主要原因!”
“是一便有二!二么,想要阿折过的快活些?”先生不等阿用应答,径自道,“也是,阿折为照顾我苦瘦许多,还没有个休息又是遇上时欢受伤之事,人都快没个形了。丫头,你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那可不?许着你们顾上公主,不许我了?可别忘了,除了大王,还有我照顾了她一年呢,哼哼。”
我看何用简直得意至极,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轻咳道,“何用大人,我知您辛苦,可也别以此压了先生,信不信你赌赢,我也会把你的年岁钱给了先生?”
“哎,那可不成!”何用一听,大作委屈,“前面你就一并问下那些宫女的名字,这会子又要扣我年岁钱,不公平,简直太不公平了!”
我没好气地横她一眼,“你惹了先生在殿外吵吵,就是公平了?”
“又不是我一个人,嗓门大的是先生,要罚也要罚他!”
她挣扎做苦,先生蓦地大喝一声,“我知道了!”
“猜到了?”
我挑眉转过,噙笑望住成竹在胸的先生。
先生亦挑眉,回望我笑道,“你也猜到了?”
果然先生明我,我点头,同他一起转向何用,促狭笑了。
何用眼瞧了我俩模样,气了跺脚道,“我不信你们能猜到!”
我抿唇,笑而不答地转眸瞭向先生,先生明白,悠然捻了胡子道,“丫头心思是巧,不过这手段也过于拙劣了些,以为趁着布置年岁饭弄得热闹喧腾些,就能吵了那个贪睡不醒的么?”
何用一愣,一拍脑门仰天不甘道,“唉,我的岁钱!”
我早感动她有心安排,软声安抚道,“可别委屈,大不了我多发你一份便是,不过,也给先生多加一份。”
何用缓来,狠狠瞪着先生道,“要多给老小子一份,我宁可不要!”
“真不要?”我走近,斜撩眼角打趣她。
“哎!假的假的!”她剜了偷笑的先生一眼,挨到桌子边缘,愤然道,“还不过来抬进去么?”
我见先生不再作弄她,笑道,“我去偏殿洗漱,你们自个儿折腾。”
走过几步,我回头,他们抬着桌子快进了殿,遂轻咬了牙道,“若是,若是真能醒了,每个人加双份岁钱!”
不等他们应答,我已难掩羞稔地往偏殿走。
“好嘞!”
何用长长应和,拉长着声气,不仅想趁势闹出大的响声吵人,也是借机调侃与我,我暗自啐她,脸上一红,耳根子都跟着燥上热气,人走的更快了。
我提领外间的两名宫女进殿,让她们往偏殿送上了热水,泡了澡后才甚觉松缓。擦着长发从盥洗室转出,何用备下的迎新岁衣正挂在衣架上,火红耀眼地刺目撞来。
本不打算让她缝制的,可她总说要去去晦气,拦也拦不住地熬夜赶制。先生的份,原也算上,奈何先生自来不在意节庆喜事,见何用实在辛苦,明里暗里总找了事情去烦扰,惹到何用生了气,果真放下了。
到最后,也不过只赶制了我的。
时欢那边自然以王制早早备好,何用也就犯不上去操心。本该有我的份,不过经长公主一闹,有也成了没有,何用才用了心自己缝制。
视线僵硬地落在新岁衣上,总不自觉想起那件蓝红的生辰岁衣来,多少有些抵触地撇开眼。时欢未醒,本不该过分喜闹,夜里定要琢磨个什么法子,丢给何用穿了才是。
冬日有暖炉照应,我偎在旁边,长发渐渐去了水汽干却起来。顺着玉梳打理,发觉它也长的厉害,睡了一年,竟下过了腰。
我站起身来,对比铜镜高度,自己好像也长高了一些,无怪乎能勾下时欢脖子去亲近,原不过将将矮了一个头而已。
父王身量高,想来我是承了他的缘故,也不知道,他在青陵台是个如何状况了。
心下叹然,铜镜里的人跟着蹙了眉。
我伸手抹开眉心浅痕,挽唇浮起个浅淡的笑,告诫自己今日可是守岁夜,不许不开心。一笑的,颜色更见惨淡,溜尖儿的下颚,竟也是刀削一般的深刻暗藏了。
并不欢喜自己有那么一些意味深藏,正无奈犯愁怎么遮掩,余眼过处,是何用妆台上的描摹物件,随想而坐,左手搭在右腕上,不能作想地轻轻摩挲起来。
打青陵台一伤后,我还真未描过妆。
☆、卷一大梦卷之第三十一章:岁夜
数次之后,我彻底放弃了描眉的打算。
右手捏上黛笔,沾眉便是抖,连左手按着,还是抖,咬牙画下去,全是不能着力精准的虚浮深浅,一行歪歪扭扭的竟像是了爬虫,丑陋的令人惊心。
我不甘心拿了锦帕沾水拭去,定下心思再来,终究压不住摸不准力道的颤抖,再没成个样子。甩了黛笔,大袖一拂要发了脾气,可触及满案何用的物件,心下尽数为哀凉涌满。
我怎能在岁关头上还要闹脾气?何用回来见了,岂不又要担心?
可静下来,又忍不住委屈,红了眼眶睁大眼,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如此又憋屈的难受至极,到底是扑在妆台哭了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好歹念着他们还在殿中等着,我总不能肿了眼眶过去,终是压下心绪去洗过脸,换上勾却锦雀纹绣的裙裾,以妆底遮掩了哭过痕迹,抿上唇脂打理出一个稍显精神的珑式散发,才套了浅青大麾往寝殿里走。
还未走的多近,先生憋着嗓子大吼的歌吟先传了过来,我缓下步来,过耳细听。
想他自来不拘逍遥,歌吟之曲皆是志高和远,此刻而来的民间小调无不是些柴米油盐的男女□□之词,当真有些委屈了他。
先生已做至如此,我怎能再去自怜地端取姿态?
自嘲生笑地转进殿,顿时为眼前的光景愣了神。
这两人当真是孩童脾性,就着盛有食材的瓦盆,一个掂着牙筷敲了节奏,一个则挥着擀杖浑做起鼓槌之势,哐当当地敲出了无所顾忌。
两人皆是挽胳膊挽袖子地露了肌肤,还糊了一脸的粟米粉,见我进来,尴尬不掩地大张了眼眉,好似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鼓了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
见两人望我生惊,我怔然而问,“我脸上生花了?”
两人摇头。
我摸上脸,狐疑道,“你们……”
他们极快地互看一眼,何用嘿然嘿笑地落下擀杖,将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尽数敛下瓦盆中笑道,“菜都理好了,我拿膳房蒸煮去!”说着胳膊搡了下先生,眼神飘的急得很。
先生轻咳做声地掩下尴尬,故作斯文地放下袖子,敛眉淡道,“抬着桌子走。”
何用立僵,脸色尴尬地泛红,以一种逃不了的模样瘪嘴恨了先生一眼,不情不愿地放下瓦盆,滑手摸到桌子边角,愤愤道,“抬就抬。”
先生摸到边缘,忽又飘起眼,斜着我道,“总算有了点儿守岁的喜庆,早该做这模样,多好瞧,是不是,鬼丫头?”
何用忙不迭地点头,一幅不敢应话的委屈模样。
这才明白他们两个惊的是我描摹淡妆之事。
定是何用原想夸我几句,又顾忌时欢未醒以及我手伤之事,才不敢过于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