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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浅浅抿酒,晃了晃脑袋,“若我无欲,也不会想要穷极浩宇,更不会去探查究根知底的本理,所以这‘欲’之一字,原也是一件本理之事,不可断也不能断。至于欲行至如何程度,那也只能依据个人造化把握,亦才能得相应因果。若这道理人人通透,世间则也不需帝王将相来掌控。”
他摇头而叹,可惜可悯之间,折弄嘲风道,“那些人,容不得这道理。”
“也是,譬如父王,他行天下政权之顶端,却远不如宋国先祖良政。纣王之前,亦有商汤之始。王权非误,误行之举,不过是人为做下的因果。若此时由汤王执政,先生定不会有此担心。”我浅浅饮上一口米酒,甚是觉得爽口,忍不住一口尽数饮下,递了空盏与先生。
先生倒酒,不赞同也不反驳地笑骂,“小酒鬼。”
我赖皮作笑,一连饮下几盏,再不敢再放肆大饮,收回碗盏浅抿把玩,“先生把此卷予我,倒是不用担心毁卷之事,纵使那一日我不在了,也会把它丢给时欢,反正他活的久,总也会流传下去。至于你介意的忌惮之事,大可不必担心,尽情写就便是。只不过,需得多借上‘无功’二字,那些帝王将相瞧了,定也会把心揣进肚子里,只怕还巴不得把先生的道理丢给那些个位高权重之人琢磨琢磨去呢。”
先生一愣,随即正经地高举拇指道,“这次真是你聪慧!我不及你!”
“先生是要把我夸到天上去么?”我惬意而笑,将盏中米酒饮尽,道,“今日就到这儿吧,何用取祭祀礼服去了,该是回来了,且把酒盏都收了,省得她待会聒噪的像只麻雀,吵得人好生无奈。”
“说谁是麻雀呢?”
我正藏着盏,一看何用领着人进来,好不尴尬,把酒盏往先生跟前一推,跳下榻往过凑。
何用冷哼回眼,摆明不想理我,领着手捧礼服的宫女径自往盥洗衣物间里走。
我挂上讨好的笑,随走随眼地打量这些人。
一共七人,端正捧着手中托盘与我恭敬行了礼才往里间走,我不想挨上何用唠叨,索性慢悠悠地挪着步子,将她们所托之物都过了眼。
首饰配饰一人,衣物三人,分托内襟,中衬,外裾之盘,鞋履一人,还有一件外麾。
想来时欢担心我为山魅寒彻的身子未见好地又挨了冻,连手炉都准备上了,青铜描金的,也就两手相握的大小,甚是精巧地衬在首饰盘里。
我心底欢喜,压不住喜色地去打量它们。
首饰盘中,入眼的先是一对玳瑁半扇嵌饰,甲纹上勾勒出鎏金流彩的玄鸟火纹,同配上一支鎏金主簪,一端垂下玳瑁衔珠,金玉相称的不偏艳金浓色,也不倚淡玉浅色,贵气而不失雅致,端地是匠工精巧之物。那耳坠似如泪玉,嵌裹上很精细的玄鸟鎏金纹,像是玄鸟捧了什么小心的珍藏之物,托衬出倾心相护的意味来。
玄鸟为宋国图腾象征,除却大王尊享四翼,便是王嗣也只能和封王宗亲以双翼为纹。
这一套下来皆是双翼翩飞,倒也没什么异处,多的是那一份小心珍藏的用心,像是不愿过于艳丽复杂,同时又不愿失却本该俱有的华贵,流淌出的玉质清雅,似是它们本就该让人珍视呵护一般。
不知是时欢有意如此,还是我欢喜过甚地想过了头,意识到这偏思乱想,立时暗生了羞涩脸红,好在殿中还有旁人所在,我忙压住别猜情想,转眸去瞧它物。
配饰是一方轻浅白玉,纯净的连杂色也无,不消说什么流纹异彩,玉质常有的纹络都没个影迹,我有些惊奇,猜不透是个什么物件。
它一指长两指宽,方方正正的,无棱无角的甚是温润,坠了同色的玉白穗子,穗子下挂了一个鎏金小巧铃铛,九孔九窍的甚为玲珑精巧,一晃,清脆的音色响来,叮叮而轻的很是悦耳。
我见这玉模样虽好,偏生看不出何处有所奇特,正无趣随手放下,眼角便闪过了折光,立时把它捉将起来,捏在指尖对着殿外光亮轻轻翻动数次,才是发现上面有着极浅的勾痕。
我大觉新奇,原来那些浅痕勾化拼就起来,竟是一面‘折冬’,一面‘为夏’,分隔两面的四字拼做一处,当真令我喜色难掩,奈何殿中旁人甚多,不敢过于放肆,只好故作正然地挽过长袖藏住,难抑心绪地径自捏在手心摩挲,面上顺着衣料瞧了下去。
礼服内襟为白,中衬为玄,外裾为殷,正是王室大祭大典之时,女子所用的礼制之服。
男子之服为内白中殷外玄,比之女子的艳丽明媚,多就几分端正稳重,两者相衬相应,互为大气华贵,亦不失王者之尊。
一套下来,除却内襟暗纹,中衬外裾皆勾勒上玄鸟鎏金纹,甚是繁复华丽。殷色锦面的鞋履墨底浓厚,履头翘起玄鸟翅纹,隐隐于飞,端地王气十足。
我在青陵台自来素色浅淡,不过稍喜浅蓝淡青,于大礼之时才会身着玄赤礼服,倒也不似这般鎏金溢彩,一时虽觉别扭不习惯,但此地毕竟是商丘,又是大王亲临主持的祭祀之典,情知自己再不愿作此繁复,还是得熬过场面去。
不过能得一方刻我之名的白玉,我也懒的顾及这些,由着何用挥去那几个小宫女,捏着白玉在手心翻来覆去的难禁欢喜。
折冬为夏,是时欢那日自己说来,如是打造,已是表明他做到了不会忘我之名的许诺,我如何不喜?
“脸上都快笑出花了。”何用凑了过来,斜着眼看我,沉沉地毫无打趣之意。
我正欢喜时欢的精巧用心,没怎么在意,反口问道,“那些个王姊王兄,可也如此配饰?”
“得,我就不该说话。”何用果真闭嘴,眼瞧那边先生还在喝酒,眉峰拧转地往过走,“常制的不过都是些玉质环佩,方玉还是少见的。”
我听得欢喜,跟了步子往过走,轻俏道,“那就好。”
先生迎面撞上何用,大抵被何用的凝重模样唬住,权以为要拿他开刀,势头不妙地咽下最后一点儿米酒,撇开头道,“说你麻雀的可不是我。”
何用少见地没有反驳,径直坐在榻上,愁了眉地不说话。
我见她太过不对劲,遂凑过去问道,“怎么了?是谁惹我们家何用大人不开心了?”
何用抬眼看我,愁意浓烈,挨了半响才道,“公主,我觉得明日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我讶然不解,也觉她格外地小心过头了,不免有些兴致乏乏。
何用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是压了下去,咬着唇角不说话。
“你是担心那些流言?”先生开了口,语气有些沉。
我皱了眉,暗忖流言什么的,有时欢的大王身份压场,应是不会有什么乱子作祟,不解道,“还是说你担心我会引起阙伯台的异动?”
何用猛然抬眉,委屈道,“我是在意那山魅不错,可我更在意公主!明日那么多人在,不仅是王嗣宗亲,还有把持朝政的大臣,但是你知道祭祀去的最多的是什么人么?是那些百姓!那些乱起来可以杀子易食的流民亡徒!”
纵使我在书上读过流民之乱,仍是不愿相信,辩驳道,“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们见都没见过我,当真要把我认为成祸国殃民的妖精,当街杀了我不成?”
何用见不能劝我,眼眶泛红,撇头对先生急道,“先生,您劝劝公主!她自幼长在青陵台,疏离人心丑恶,又为您护在蒙城寺蒙受佛法多年,她没见过那些流民残暴起来的疯狂可怕,难道您也不清楚么?”
我转头迎上先生,但见先生眼眉低敛,叹道,“何用说的不错,阿折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见他们皆是一番劝阻模样,我反是起了心气,冷笑道,“先生,您说过,眼见即为心见,你们说的可怕,也不过是你们心有所见,我却不曾见过。眼前的局面,我早已不能置身事外,倒不如求心所见地去瞧上几分,瞧瞧他们到底是个怎般可怕,也瞧瞧这天下民争,是也不是比那食人的妖怪还要可怕几分!”
“阿折!”先生站起身来,叱道,“世间本无妖,难道你忘了逍摇卷所述?”
先生诤言太过冷冽,我冷静下来,心底纷扰不过,咬了牙道,“若是当真将至即死,也不过是个无所不见大喜之局,那我更要瞧瞧,到底是人厉害,还是所谓的妖厉害!”
我拂袖转身,一路冲出殿外,径直跑向了殿外,跑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冷静下来,沉着步子踢散了积雪。
我不是没见过那些奴隶脸上曾有的疯狂表情,流民所乱总也不会与它有所区别。
从青陵台见过他们疯狂面目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人心复杂的深处,始终藏有未可知的地狱之相。也不是不明白何用的担心,那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我的言辞还响在耳边,我如何会不明白?
可我不愿信,我不愿信人真的可以做到疯狂至此,也不信我自来没有害过他们,他们凭什么要无端端地害了我。
更何况,时欢既然以明诏相邀,自是有所安排,我信他。
我捏紧了手里的白玉。
若真要临此一场,逃也无用,反不如用心去瞧了一个清楚明白,且瞧这一场生而为人,是如何做了他人口中的祸国之妖!
☆、卷一大梦卷之第三十四章:铭心
夜里火正七来过,单单说了一句让我不要怕,为我扯住袖子才又多了嘴,说是时欢在阙伯台别有安排,以防明日再有别的山魅作祟。
得他亲口确认时欢醒来无事,我才彻底安心。
火正七来去如风,虽出言让我别怕,可无头无尾之词终是惹人难以平静,我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下,索性披过衣衫出了殿。
绕了些许冷静回来,寝殿门槛上多了一个人,清濛散淡地倚着门扉,正是睡的轻沉。
我捏了手心,立在原地不知进,还是退,方冷静下来的的心,悬而又悬地搅乱了呼吸。唇际有些裂疼,想来是咬破了。
这人,当真赖皮随性,去也去的不打招呼,来也…也无声无息地平白做了梦,让人醒也醒不来地不愿做了假。
他换回清流也似的长衫,单薄的连大麾也没有披上,长发轻散,随意落额,遮了面具,一幅疲惫至极的倦然模样。
只单薄一眼,我已忍不了地轻步走过,解下大麾与他小心披上,竟也没能令他稍有动辄,心下生涩,不知他是真的累极,还是旧伤未愈,以至如此没有警觉。
我坐在门槛上,抱着身子,轻宁过心地瞧上了他。
先时有王袍在身,不觉他原本单薄,此时换过青衣长衫,才知他过分瘦削,心霎时揪作一团,伸手去拂他面具上的散发。
他闭着眼,诡异的狐狸失了狡黠,冷清清地贴在脸上,像是独行山林的青狐,让人迷惑失神地靠近了过去。
一近,暗夜就亮了,空无的心也就跟着亮了,暖心暖肺的烧得人渐渐灼烫,不知遏制地缠绕烧进那一双明簇生耀的眸底。
像是燎原之火,肆意烧尽原有所相,灰烬深处的,便只有他…与我了……
他不避开地滚烫而来,我心觉异样,慢慢缩回手,想不明白他怎地变了模样。从那双清亮眸底移开,却不知该落往何处,身上覆下软物,原是他将大麾披了回来。
我绞弄手指扯着大麾边角,唇际裂裂疼疼,心下也空空无依,好似置身在守岁之夜的梦中,分明有很多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夜里不要一个人乱走。”
当真轻语似风,刮过耳际就听不清了。
“我睡不着,就走一走。”
他能先开口,于我不啻于救赎解脱,捏上了一点儿娇气委屈。
“不要怕。”
我觑过余光,见他平视前方,一句即口之言,不知是真的说给我听,还是与他心念之人。
“那,你怕么?”
我侧首看他,话及出口,已是暗悔,来不及撇开尴尬,撞上他回视而来的眸,过分平静的眸子已冷清清的,早没了清亮。
“怕。”
这一个字来的轻,走的也快,我弯了弯唇,心情好起来。
“你叫我等你。”
“嗯。”
“我等了你。”
“嗯。”
“那…”他应的太过自然,令我有些惶惑,压着眉心不敢听他的答案。
“折冬为夏,我记住了。”他笑,眸底流转而来的皆是明心明意,笃定道,“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我都记住了。”
我不解地忘了避开,他懒懒往门扉上斜倚了身,轻道,“或许,你此时并不能理解明白,可我相信,像我的坚持,终有一日你会明白。”
他说的很笃定,我心念乍生,试探道,“你是不是…错认了什么?”
没有着急回话,他放轻了眸,像是要透过所有的表象看清我,言语低沉而艰涩,“折夏,明日或许会有些难,可你要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