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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小说家-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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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站着两个孩子。耕平正想叫他们,却不由得猛地停下了脚步。穿着泳裤和T恤的少年,分明地把手搭在穿着泳衣和灰色带帽风衣的少女肩上。耕平下意识地向岩石后面躲去。
    少年就是小驰,而少女就是小芽。被小驰搭着肩头的小芽,看不出丝毫不快或是抵触。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水流声太大,耕平听不清楚。小芽也伸出手,用指尖抓住小驰的T恤下摆。这是在干什么呢?昏暗的灯火中,两个孩子的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比小芽稍矮的小驰踮起脚尖……
    虽然耕平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他们唇与唇的吻合,他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似乎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小驰才上小学五年级,今年秋天才满十一岁。如今的孩子都这样么?还是只有小驰早熟呢?耕平没有答案。但是作为父亲,他没有丝毫反感或是不快,也没有愤怒或是担心。回想起来,自己的初吻比这晚了五年还多,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耕平内心忽然涌起一种年代感。
    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还有和喜欢的人接吻时内心的震撼。那种心情像是自豪,又像是受到甜蜜伤害的伤心,还有种向大人阶段又迈出一步的感觉,都是不可再得的美好经历。
    这样的话,作为父亲,即使夸他几句也无伤大雅吧,因为他拥有了喜欢上一个人的美好经历。那不正是生命的大树么?有时人们将恋爱怀抱于心便可以度过一生。恋爱的力量就是这么伟大。
    浅吻之后,这对年少的恋人便离开了。耕平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原来,小驰和小芽接吻时,耕平竟也不自觉地忘记了呼吸。
    (现在不是写恋爱小说的时候。)
    耕平在岩石后自我反省起来。这样岂不是要被小驰赶在前头了么。河洲上,小驰把手从小芽的肩上拿开,并着肩向夜色中的河流走去。小芽的指尖仍然紧紧地抓着小驰的T恤。
    明天他就回东京了,下次再来这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年少的恋人分别在即,今晚这点有限的时间又能如何呢?耕平想,如果可以,让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久一点,再久一点吧。但是,热闹的烧烤大会马上接近尾声了。
    耕平故意在岩石后踏响脚步,石块与石块碰撞的声音如枪声般回响。小芽像是丢开着火的布片似的松开了小驰的T恤。耕平大声叫唤道:“小驰,小芽,你们在哪里呀?该回去啦!”
    年少的恋人互相点了点头。在被他们发觉之前,耕平悄悄地离开藏身的岩石,向远处的篝火走去。
    
    第四章
    
    01
    今年夏天,东京俨然一个热带城市。
    虽已临近九月,但早晚的风却丝毫不见凉意。万里无云的晴空刚一昏暗,就刮起风暴般湿润的强风,顷刻间暴雨倾盆而至,直下得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游击型的暴雨战斗二十分钟,迎来的又是一片灼热炙烤的天空。连对全球变暖只抱有平常关注态度的耕平,都觉得这气候不正常得很。虽然很想为防止全球变暖贡献一点力量,但如此炎热的天气,书房的冷气是无论如何不能关的。关了冷气,恐怕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所以,小驰便常常开玩笑似的批评他不环保。如今,小学课堂上经常提及环境问题,小学生的环保意识都强得离谱。本来,作家生活的能耗非常低,耕平更是处处留心节能,勤快地关电关灯,虽不见得有什么实质效果却尽量调高冷气的设定温度,特别是孩子出生以后,把这个星球妥妥当当地交给下一代的意识更是有增无减。决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将来居住在一个桑拿星球上。
    后半个暑假,小驰精力充沛地投入到游泳、写作业和他喜欢的画画上。如今的孩子,如果不事先用手机互相确认日程,几乎都没法儿约在一起玩耍。学习班、运动俱乐部、夏令营……越来越多的孩子繁忙程度绝不亚于大人。
    偶尔,耕平也会想起饭能川河滩上的那个夜晚,小驰和远房亲戚的女儿(可能)在河洲上初吻的场景。虽然那时他独自得意地笑了,但他绝不会告诉小驰原因。就算小驰有多么想知道,就算他对这样的父亲心生厌恶,他也会始终缄默不语。
    拿他自己来说,如果年少时被父亲指出自己已经性觉醒,他一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吧。一父一子的生活虽然有些寂寞,但也不乏一些不经意的乐趣。
    和中学国语老师奈绪之间的短信来往并没有间断。虽然不像年轻恋人一样每天几十通,但每隔几天便会像偶然想起似的互通短信。对已经不再年轻的耕平来说,这样的步调最为舒心。
    奈绪虽然和耕平成了短信聊友,但与有妇之夫之间的交往似乎也照常不误。同一所中学的教师之间的秘密交往,以一个作家的眼光来看也不失乐趣。如果什么时候文思枯竭了,或许可以拿来写成一篇喜剧短篇。
    数通短信来往之后,奈绪突然问道:
    》问你这样的问题或许非常失礼,
    》可以告诉我你夫人是怎么去世的吗?
    下午时分,小驰和班上同学一起去附近的白银公园玩了。耕平定定地望着小小的液晶屏幕,全身无法动弹。
    那件事已经过去四年了。对于存活在世上的人来说,时间飞逝之快简直令人咋舌。但当某一天发生了某一件事,让你回想起那时发生的事,无论是记忆还是胸口的疼痛,都一如昨天刚发生的事情般鲜活清晰。
    》因为交通事故。
    》撞在了首都高速的侧壁上。
    》据医生说,几乎是当场死亡,应该没有痛苦。
    一条平静而冷淡的回信,再也多写不出半个字。似乎多写了点什么,就会让人莫名地忐忑不安。写了删,删了写,写了又删,结果只能作罢。
    在认识耕平以前,久荣就非常喜欢开车,而且开得很好。因此,约会的时候几乎都是久荣开车。
    认识久荣是在朋友的酒会上,那时她是个美术杂志编辑。她毫不黏糊清爽干脆的个性,清晰明朗又时而以新鲜独特的讽刺或玩笑谈论人间世事的说话方式,以及对耕平不在行的社会政治问题的纵横自若,在耕平看来,都是那么的魅惑迷人。
    离开老家一个人来到东京闯荡,单说汽车维护都花费不小吧,但她总能把她意大利制造的手动档小座驾打理得井井有条。耕平曾跟她说开自动档会更轻松,可她却认为那没有自己拨档来得真实。
    在箱根、日光的山路上兜风时,她总能熟练地把握倾斜度,配合引擎的转数,调换到最佳档位嗖嗖地飞驰。此时,耕平眼前浮现出妻子立起驾驶座靠椅,似是把方向盘紧抱在胸口一般飞快地驶过转弯处的身影。
    (她曾是那么地喜欢开车……)
    而那个妻子,却突然在交通事故中死了。火红的小车只剩下原来的半个大小,像是被一只巨手捏瘪了一般。久荣的脸上虽然看不到明显的伤痕,但右半身却像是被车轮轧过,已不成人形。从那以后,青田家就再也没有买车,除了所谓滞销作家的经济问题外,其实也另有隐情。
    久荣出事是在一个极平常的深夜,下班回家的路上。进行事故调查的警察曾询问,她是不是在收完稿开车回家的路上打瞌睡了。耕平也看了事故现场拍下的道路黑白照片,在撞上水泥侧壁之前,路面上确实没有刹车的痕迹,车子直接以约八十码的速度冲上渐趋逼仄的侧壁转弯处,几乎没有获救生还的希望。
    那时小驰才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他似乎还不懂母亲的死是怎么回事,几乎没怎么哭闹。一周没去学校上课,他每天都无数次地拿着线香反反复复地问耕平,不去学校上课不会被老师骂吗?
    没事的,现在不去上课没关系的。耕平如此回答着,可他内心里所承受的打击,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
    人们常把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用“沉重”来形容,而耕平恰恰相反,极深刻的打击反倒却极“轻微”。一半灵魂、一半内脏、一半血液和肌肉突然缺失,似乎自己的体重也减半了一般轻飘飘得很“轻微”。众多亲戚朋友的安慰吊唁之词,全被身上挖开的那个巨大的白色洞穴吸了进去,不留半点悲伤。虽说永远都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苦痛,但这也让身为作家的耕平学会了一点,描写痛失至亲的悲伤时,绝不会写得庄严厚重,而是轻淡如残留着微热的白色灰烬一般。因为祭坛上骨灰坛里的骨灰,干燥,且轻微。
    耕平站在阳台上,若有所思地俯瞰着神乐坂宽阔的街道。记得久荣还在的时候,两个人常在小驰睡后拿一听啤酒,就像现在这样凭栏迎风。有时他莫名地就觉得久荣其实一直在身边,什么事故、葬礼或是死亡,都如让这条街上摇荡不定的烈日一般,尽是虚幻。
    中学已经放暑假了吧。奈绪很快回复道:
    》那时很难受吧。
    》我想,抛下年幼的小驰和你而去,你妻子一定也很难受吧。
    》但是,你真的很了不起。
    》不管是当父亲,还是当作家,都非常完美。
    》我真羡慕这样竭尽全力生活的人。
    完美是什么,耕平想。一切不过只是外人的评价而已。真正重要的,是那些被小说或电影删节的生活细节。犹犹豫豫、迷迷茫茫中顶住生活中的压力,期待着明天崭新的开始。作家的工作成果都凝结在书本上,极容易计量,然而做的事情其实跟普通职员没什么两样。
    当父亲更是如此,永远都找不到正确答案。自己真的把小驰培养得很出色了吗?难道单靠父亲一人之力就可以营造一个温暖的家庭吗?耕平愁绪万千。
    02
    和小驰一起在神乐坂上的意大利料理店吃完午餐回来。青田耕平望了望楼下电梯旁的信箱,里面有好几封信件。学习班的广告、信用卡的还款通知、中学的国语考试承诺书,说起来,这个月卡上还要扣去银座文艺酒吧的酒钱。
    底下还有一个厚厚的B5信封。拿出来一看,“all秋冬”的毛笔字标志赫然映入眼帘。耕平当场撕开环保纸做成的信封,一看究竟。可是分明的,他的手颤抖了起来。
    “老爸,怎么了?我上去啦!”
    小驰站在电梯里,按住开门按钮。
    “呃,等等,老爸也上去。”
    耕平快步走进电梯,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手中月刊小说杂志的封面上。彩色的装帧画上那个弥漫着忧郁的少女肖像仍一如往常,只是那个反白的大字标题……
    “第149届直本奖结果公布:矶贝久《蓝天深处》。”
    都差点忘了。每年夏冬两季,直本奖主办方文化秋冬的小说杂志上都会刊载获奖作品摘录和著者采访,还有评委评词。
    “老爸,到啦!”
    小驰按住开门按钮等着他。耕平直直地盯着直本奖公布后的封面,双脚迈不出半步。
    “怎么了,老爸?这个月卡债很多吗?”
    小驰所担心的,总是经济上的问题居多。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耕平简直想马上找个地洞钻进里去。他也无可奈何,两父子生活过得紧巴巴的确是事实。
    “没有啦,是一些很厉害的老师对老爸的书作了一些评价。”
    耕平神经高度紧张,以至于电梯到了十二楼他也丝毫没有察觉。毕竟是首次入围的首次评词,有些紧张也无可厚非。耕平打开玄关门,嘱咐小驰好好做作业,自己便缩进书房,仔细阅读起评词来。
    日本的文学奖评选基本都是由作家主持。那些拥有出类拔萃的作家生涯和获奖经历的老作家们阅读了新人或中坚层作家的作品后再作出评价。他们中间流传着一句话:文学奖就是为了让前辈培养出后来居上的对手而存在的。
    现在直本奖的评委共有十人,最年轻的也满了五十岁,都是出道逾二十年的历史小说、现代小说、悲剧小说等各个流派的代表作家。
    耕平伏在书桌上,全神贯注地读起分四段印在糙纸上的评词来。上一次这么认真地阅读小说杂志是什么时候?或许出道以来都久违了吧。
    但是,第一个历史文学女作家让耕平的期待狠狠地落了空。对于耕平的作品,她没有评及半个字。入围的六部作品中虽然有三部有幸被她提及,但除了获奖作品外,其他评词都极为苛刻。然而这也让耕平羡慕不已,因为至少荣幸地成为了她评论的对象。在她眼里,《空椅子》连占用一行评词的价值也没有。真是遗憾。
    (啊,直本奖的评选真是严格啊!)
    即便是从容淡定的耕平也忍不住叹起气来。下一个是以喜剧风格的寓言和反战小说为特色的评委。他平衡地对六部作品进行了评价,然而最后评及的是矶贝,似乎是按照从低到高的顺序评价的。耕平排在获奖作品的前一位。
    耕平不禁精神为之一振,把那段关于自己作品的评词又反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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