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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荣把相机放在栏杆上,给了自己一个特写。以黄昏的天空为背景,久荣的表情盛开成灿烂的笑脸,仿佛大朵的鲜花含着朝露绽放一般。这是她死前许久不见的笑脸。
“呼呼……好像个女演员似的哈。我的决定是真心的。今天的日期是……”
久荣说出了录像日期。耕平像被雷击中了一般。那正是久荣出事的前四天。久荣最后留下这样的笑容和决定,死了。
“你怎么了啊,老爸,很痛啊!”
原来不自觉间,耕平用力紧抱着小驰的双肩。
“……你在哭么,老爸。”
不经意间,泪水已悄悄滑落,但不是因为悲伤。或许那不是泪水,是充满幸福的心想要滋润体表的水分。经过了漫长的年月,耕平终于彻底接受了妻子的死。
如果这个录像是真实的,那么久荣即使在最后一刻也没有丧失对未来的憧憬。那场车祸,不是她希望发生的,而是意外。
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耕平耳边响起,谁在远远地咆哮。
“老爸,老爸,你没事吧?”
小驰摇着耕平的肩膀。发出咆哮般的声音流着眼泪的,是耕平自己。
“嗯,老爸没事。只是隔了这么久又看到你老妈,太高兴了,所以眼泪止都止不住。”
小驰静静地微笑着,露出一副母亲般的大人样子:“我明白,老爸。现在你尽情地哭吧。”
小驰摸了摸他的头。耕平按了几下遥控,把亡妻的录像又放一遍。初夏的夕阳复活了,亡妻的连衣裙在风中摇摆。久荣张开嘴,对着他笑。已幻化为光尘的妻子,在超薄电视中生动地活着。
(这样,终于可以动起来了。)
耕平感到,那场车祸后凝固的时间终于再次流动起来了。因为自己已经彻底接受了那次失去和打击。从今以后,再想起久荣的车祸,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安了吧。再想起她,想起的一定都是这个录像中她露出的灿烂笑脸吧。
不知是悲伤,或是幸福。耕平坐在渐渐昏暗的房间里,久久地凝视着电视屏幕。
15
第二天早上耕平一睁开眼,心情格外清爽。他一边做着小驰的早餐,一边随心地哼着小曲。人心真是简单,不必要的复杂只会成为人生的负累。耕平虽是作家,但也是个简单的人,仅仅因为久荣留下的最后信息,他的世界便从黑暗中反转了过来。数月来笼罩在心头的黑云终于消散,蔚蓝的天空重新铺开。满满涂着黄油的吐司、半熟的煎鸡蛋卷,好吃得简直让人泪流满面。
除夕那晚,耕平带着小驰早早地洗完澡,上街去吃荞麦面。父子二人一起吃除夕荞麦面,今年已是第四个年头。但对耕平来说,今年的味道无可比拟。
走回大道时,新年首次拜神的人们已挤满了坡道。挂在路旁榉树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曳,贩卖正月草绳的货摊上,年轻的人们神气抖擞地吆喝着。神乐坂这条大街,至今仍残留着旧派东京生活的影子。
“我们也拜神去吧。”
耕平牵起小驰带着手套的小手,向毗沙门天善国寺走去。走上台阶,他把十日元硬币扔进功德箱,双手合十。又看看小驰,他嘴里叽叽咕咕地小声地说着什么。
“许了什么愿呀?”
“嘿嘿,我许愿说,希望老爸这次能拿到奖。”
差点忘了还有这事呢。和久荣的死比起来,直本奖只不过是个再细微不过的问题。如果这次能拿到当然是高兴。但入围了两次,耕平已经很满足了。他在钱包里翻了翻,翻出些零钱。他拿出一个五百日元的硬币,想了想,又换了个一百日元的硬币递给小驰。
“你如果要许那么大的愿,十日元可不行,还是给这个吧。”
小驰扔进去的香油钱,闪耀着明晃晃的光彩,消失在功德箱的黑暗里。今年一年过完了,明天开始又是新的一年,一定又是不可预测的一年吧。他去年也曾来这里拜神,却从没想到今年是这么过了。只要能这样和小驰一起精神抖擞地迎接新年,勤勤勉勉地写着小说生活下去,耕平已经满足了。
新年悠然地过去了。耕平像往年一样,回自己老家和久荣老家拜了年,各住上一晚,元旦后便投入了工作。虽然只是一篇短短两页原稿纸的散文,但似乎不写点什么,就感觉不出又是新的一年。
耕平和索芭蕾的女招待椿,还有琦玉县的国语老师奈绪都约了一次会。椿听到久荣留下的最后信息,和耕平一同流下了眼泪。奈绪虽然被那个有妇之夫纠缠不休,但最终还是和他分了手。然而耕平,虽说他已经完全放下久荣的事,但仍然没有下定决心和其他女人好好交往。
就在这样那样的事情中,两周已经悄悄过去。虽说上次入围直本奖时的确有些紧张,但连续两次入围后,竟也习惯了评选会当天的气氛。那天的天气预报,是晚上有雪。
上回似乎是晚上九点左右接到的通知。傍晚时分开始,耕平便不紧不慢地泡完澡,用吹风机吹干头发,从衣柜里拿出那件仅有的开司米夹克,用除毛刷刷了个干净。深蓝和白色相间的条纹衬衫,西裤就穿米色羊毛的那条吧。入围作品《父与子》是一本内容轻松的书,轻松的装扮应该很搭调。小驰和岳母郁美站在玄关,送他出门。
“老爸,加油哦!”
加油。说是这么说,自己能做的,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啊,好的!”
郁美伸出手,拍了拍他肩上黏着的刷毛。
“要是拿了奖,要开记者见面会对吧,耕平。”
“是啊,妈。”
“那样的话,那时我可以带上小驰去么?我想让他看看他老爸出席盛大场面时的风采,或许会成为他一生的记忆吧。”
记者见面会通常在九点档举行。那样的话,也不至于推迟小驰的睡觉时间。
“嗯。之后我再跟您联系。”
“路上小心。你还真是沉得住气呢,你今天的样子,我真想让久荣也看看。”
小驰手舞足蹈地欢呼助威:“老爸,加油!老爸,加油!我们记者见面会见!”
耕平笑着挥挥手,走出了玄关。
等待评审结果的地点,是在银座一丁目的一个酒吧,因在出版界运势强盛而颇为有名,据说在这个酒吧等待评审结果的作家连续五个都获得了直本奖。耕平到时已经将近七点,银座大街上静静地飘舞着干干的细雪。他一级一级走下延伸至地下的楼梯,隔着玻璃能看到店内十分宽敞,吧台深处的包厢里,熟识的编辑们都已经到齐。看到耕平,《父与子》的责编大久保起身出来迎接:“您这也太晚了吧。我们五点钟就全部到齐了呢。”
在筑地的料亭里举行的评审会,就是五点钟开始的。但也没必要老老实实地等那么长时间吧。耕平正是这样想着,才特意在家里慢吞吞地磨蹭到现在的。
“不好意思。只是我不想再那样等了。”
大久保抿嘴一笑:“不知怎么,感觉这次青田老师相当从容呢。”
实际上决不像他说的那样,但要一一否定实在麻烦。耕平向微暗的酒吧深处的包厢走去。文化秋冬、英俊馆、交读社,三个经常有工作往来的出版社的编辑都来了。桌上摆着外卖寿司木盒和生啤酒杯。英俊馆的冈本招手道:“青田老师,请坐主宾位。”
刚落座,调酒师便拿来了擦手巾。和编辑不同,耕平不能喝带酒精的饮料,因为如果得了奖紧接着还得开记者见面会。不愧是运势强盛的酒吧,店里的人比耕平还要深谙于此:“需要给您调一杯不加酒精的鸡尾酒吗?今天的主打菜单是芒果和草莓。”
耕平点了芒果鸡尾酒。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只能和这几个熟识的编辑说着毫无意义的话消磨掉了。吃吃美味的寿司,喝喝新鲜水果调成的鸡尾酒也算是名正言顺的工作,这正是身为作家的不可思议之处。
“哎呀,上回青田老师说得太好了!”
英俊馆出版部长盐田满脸通红地说道。冈本接过话来:“是啊。我也被感动了。《空椅子》明明是本好书,评委们是读了哪里了呀?”
文秋的大久保举起双手:“好啦好啦,冷静。评委老师们也有很多苦衷的啦。”
这时,吧台的电话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系着蝴蝶领结的调酒师身上。他手捂着通话筒,寥寥数句后便挂断了电话。编辑们的眼睛里腾腾地冒着杀气。店里的人说道:“不好意思。是一个常客的电话。”
冈本低声说道:“什么啊,来捣什么乱嘛。”
于是大家接着聊天。耕平提起了下一本书的话题。虽说英俊馆有一本长篇恋爱小说正在连载,但文化秋冬的下一本书还没确定。大久保打开笔记本,说道:“《父与子》中的小悟,读者反响很好。您说,写写以那种性格的男孩为主人公的少年读物如何呢?我个人觉得非常符合您的文风。”
对喔,少年读物。耕平还从未写过这种体裁。或许能写得出乎意料的得心应手吧。酒吧的电话再次响起时,谁也没在意。调酒师像是捧着什么宝物似地微弓着腰,双手抱着电话分机走进了包厢。耕平看了看手表,七点半。还只过了四十分钟。
“青田老师,您的电话。”
编辑们屏住呼吸,沉默着。耕平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无绳电话竟是这般沉重。
“你好。我是青田。”
16
心理准备还没做好,电话却无法挂断。耕平屏住气,等待着对方的下一句话。编辑们的视线似乎可以穿透他拿着分机的右手。
“我是文艺振兴会的本桥。”
拿到了!身体里似乎有气泡在迸裂。无数小小的喜悦噼噼啪啪地翻涌上来。
“祝贺您。您的《父与子》获得了第一百五十届直本奖,是单独获奖。”
包厢里,耕平下意识地低下头:“谢谢。”
编辑们听到这句话,纷纷向他表示祝贺。耕平不知何时电话已被挂断,通话结束了。酒吧上下一片欢腾。文秋的大久保对着吧台大喊:“给我开一瓶香槟庆祝!”
耕平与在场的所有编辑一一握手,冈本的眼里不知为何噙满了泪水。一个个都是在他默默无闻的日子里一直支持和鼓励他的编辑,耕平站起了身。在酒杯送上来之前,他还有事情要做。
“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走上台阶,来到银座一丁目的路面上。外面并不那么冷,细雪飘落在柏油路上,瞬间失去了它原本的洁白。他最先给家里打电话。
“妈,我拿到直本奖了。”
“啊,恭喜!”
“您让小驰听下电话。”
电话里悉悉索索响了一会儿,小驰的声音如焰火般在耳边响起:“太棒啦,老爸!恭喜!”
“如果没有你,老爸绝对写不出这本书。老妈死了以后,你真的长大了。小驰,谢谢你。”
这是耕平生平第一次含着眼泪跟人说谢谢。
“老爸果然很厉害耶!”
“就凭一个奖,厉害不厉害还不知道啦。先这样啊,待会儿见。”
耕平让小驰把电话给了岳母,告诉了她记者见面会的地点。从神乐坂到日比谷,打车大概二十分钟吧。
椿应该请了假,在银座的某个地方等着结果吧。奈绪也是,虽然跟她说不必这样,但她也从饭能赶了过来,正在附近等着。耕平觉得麻烦,于是把得奖一事和记者见面会的地点写在一条短信里,同时发给了她们。他抬头看了看细雪飞舞的银座后街,洁白的细雪围着街灯飞舞,的士扬起细雪飞驰而过,恋人们无视这个中年作家的存在,牵手在雪中漫步。好一个雪中的银座!此情此景永远不会忘怀。十年来的拼死努力,终得小说之神眷顾。耕平迈着轻快的步子向酒吧走去,朋友们还在那里等着他。
从酒吧走到举行记者见面会的东都会馆,只需十分钟。耕平穿上外套走上台阶的时候,发现一辆黑色的专车已经在等他了。司机给他撑起伞,打开了车门。
“地有点滑,您小心一点。”
几分钟后到达会场,文化秋冬的社员领着耕平走进电梯,来到了休息室。一进门,耕平就看到穿着和服的评委绫濑登喜子坐在那里,不觉吃了一惊。她已年过古稀,看起来却只有五十多岁。
“祝贺你。书写得非常好。青田老师,你多大年纪了?”
耕平诚惶诚恐地回答道:“四十岁。”
“啊,真是在最适合的年纪拿了大奖呢。在小说界呢,都说二十岁出道、三十岁就拿奖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很多邀稿涌来,没有大量题材是很难应付的。今后请继续努力!”
编辑探进头来:“绫濑老师,时间到了。”
她莞尔一笑,轻拍着和服腰带说道:“评词里我会好好表扬你一番的。那么,青田老师,我先走了。”
编辑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休息室,向耕平表示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