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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我跟前几乎没提过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倒是在我跟前不停地念叨他。这个星期我几乎没见她,我看她现在忘事忘得厉害。不过,你要是不介意,我还是想她万一又问起我来时,我好给她有个交待。”
他又将头抱在两只手中间,好长一阵子没答话。
“她想知道什么?”他终于说话了,“她想知道奥斯本很快就回来??哪一天都有可能?”
“对。不过她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个准确地方。我觉得他在国外,但说不准行踪。”
“可是你给他寄去了爸爸的信,对吧?”
“信我是寄给他的一个朋友的,这人比我更清楚在哪里能找得到他。你肯定知道,莫莉,他还没有摆脱追着他讨债的人。你在这家里和个孩子差不多,是自家人哪有不知道这事的。逃债是个原因,还有别的一些原因,所以我就不知道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那我就告诉她你也不知道。你能肯定他会回来?”
“非常肯定。不过莫莉,我以为我母亲还会活些时候。你以为呢?尼科尔斯医生昨天和你父亲会诊时这么说的。他说他恢复得很好,出乎他意料之外。你这么急着盼奥斯本回来,莫非怕出现什么反复?”
“不是。我只是替她问问而已。她倒像是很着急,一定要听点他的消息。我看她是睡着了梦见他,醒了后就对我念叨他,这样她心里就轻松些。她好像老是把我和他联系在一起。我俩在一起时,经常谈起他,说了不少情况呢。”
“真不知我们大家没你的话该怎么办。你对我母亲来说就像个女儿一般。”
“我的确很爱她,”莫莉柔声说道。
“是啊,我看得出来。你没注意到她有时候叫你‘范妮’?这是我们一个死了的小妹妹的名字。我看她老把你当成她了。正是由于这一层原因,还因为眼下这个时候顾不上拘泥礼节,我就不叫你小姐,叫你莫莉了。希望你别介意,好吧?”
“没关系,我喜欢叫我莫莉。不过你给我再说点你哥哥的情况,好不好?她想知道点消息,真盼得如饥似渴。”
“她还是亲自问我好了。别,还是别问!我答应保守秘密,担的干系重大,莫莉,她一旦问起我来,我就不能叫她满意。我相信他现在在比利时,大约两星期前去那里的,主要还是为了躲债。你知道我父亲拒绝替他还债的事吧?”
“知道,至少知道有这么样的事。”
“我以为我父亲不靠求助要一下子凑那么多钱是不可能的,而那样做又是他极不情愿的。可眼下就苦了奥斯本,他的处境非常尴尬。”
“我觉得叫你父亲大动肝火的是说不清那些钱都怎么花了的。”
“要是我母亲说到这方面的情况,”罗杰急忙说道,“你就传我的话叫她放心,这里头绝无邪恶或不轨之事。我不能再说了,累得很。不过在这一点上没法叫她放宽心。”
“她为这事心操得够苦了,我说不准她现在还记着没有,”莫莉说道,“你还没回来时,她常对我说他的事,说了不少,那时候你父亲好像正在气头上。现在她每次见了我还是想往那个老话题上说,但记得没那时候清楚了。等她见了他,我看她未必能回忆起他不在时她为什么对他那么不放心。”
“他肯定快回来了。我天天盼他到,”罗杰不安地说。
“你看你父亲会不会很生他的气?”莫莉胆怯地问道。仿佛老乡绅生她的气似的。
“我不知道,”罗杰说道,“我母亲重病在身,可能会使他改改性子,但他从前不轻易原谅我们。我记得有一次??算了,这事与眼下说的没关系。我禁不住老在想,他是看在我母亲的份上才一直强压着不发作,今后也不会多说。但他是不会忘记的。我父亲是个感情不复杂的人,但是感情单纯却强烈得很。凡事触到他的痛处,那他就刻骨铭心,记恨一辈子。想对我家地产进行估价的事,真是不幸!那让我父亲觉得这是要提前抵押遗产。”
“这是什么意思?”莫莉问道。
“就是说现在借债到我父亲死后拿遗产还。这当然牵扯到他还能活多久,要算来算去地盼他死。”
“真是骇人听闻!”她说道。
“我敢以性命担保,奥斯本决没有做有损祖宗基业的事。但我父亲话里露出了疑心,惹恼了奥斯本。于是他干脆不往明白说,往后就连完全可以说上几句的辩解话也不会说的。奥斯本虽然很疼我,但我影响不了他,不然的话他会对我父亲彻底交代的。算了,这事就听其自然吧,”他叹口气补了这一句,“我母亲假如和从前一样好好的,她就会把我们调整过来了。”
他转身走了,留下莫莉独自伤心。她知道她如此爱戴的这一家人个个有本难念的经,她眼看着无计可施。她能耐有限,只能帮他们点小忙。可是哈姆利太太服鸦片上了瘾,越陷越深,病得昏迷不醒,她那点小忙也一天比一天不中用。就在这么样的一天,他父亲对他讲了要她回家再不来的意思。吉布森太太要她回去??没有特别的原因,却有不少琐琐碎碎的理由。哈姆利太太早就不太需要她了,只是偶尔看样子还记得有她这么个人。一个家里唯一的一位女人病得卧床不起,她还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便有名分不正之嫌(她父亲这么想的,她脑袋里压根儿没绷这根弦。)。可是莫莉请求再呆两三天??就两三天??到星期五。万一哈姆利太太需要她(她泪水盈眶,陈情恳切。),万一她得知她走了的事,她会觉得她不讲交情,没一点良心!
“我的乖孩子,她眼看就过了需要谁这一关!知觉麻木了,常人的情感也就消失了。”
“爸爸,这样就糟透了。我受不了。我不信会是这样。她可能会又要我,也可能会全忘了我,但我相信,至死相信,如果她吃的药不迷倒她,她就会各处看,要见乡绅老爷和她的两个孩子。最想见的是奥斯本,因为他现在处境悲惨。”
吉布森先生摇摇头,没答话。一两分钟后他说:
“一个人一向待你好,你就自以为对她有用或能安慰她,在这种时候我也不愿意带走你。不过,要是她在星期五以前一直不需要你,那你就死了心好不好?就自觉自愿回家吧。”
“如果我星期五走,我可不可以再看看她,即使她没叫过我?”莫莉问道。
“可以,当然可以。你不可以弄出响声来,脚步也别响。不过你可以进去看看她。我必须告诉你,我几乎断定她不会叫你。”
“可是有可能的,爸爸。她不叫.我就星期五回家。我看她会叫我。”
于是莫莉又留了下来,尽自己的能力做病房以外的事,好让病房里面的人安心守候。他们只出来吃几顿饭,或者有事非做不可才出来,所以很少有空跟她说话,她便孤单寂寞地度日.等着不见踪影的传唤。就在她和罗杰说过话的那天晚E,奥斯本回来了。他径直进了客厅,莫莉正在里面,坐在地毯上借着火光读书,原来她不愿意摇铃要来蜡烛一个人使用。奥斯本进来时有点急,因而显得磕磕撞撞,要摔倒似的。莫莉站起身来。他刚才没有注意到她,这会儿便走上前来,拉起她的双手,引着她走进闪闪通亮的火光中,眼睛使足劲紧盯住她的脸。
“她怎幺样?你告诉我吧??你肯定知道实情!我接到你父亲的信后,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她还没来得及想好回话,他已经在离他最近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抬手捂住眼睛。
“她病得很重,”莫莉说道,“这你是知道的。不过我觉得她不怎么疼痛。她想你想得可伤心了。”
他痛苦得叫出声来。“我父亲不许我回来。”
“我知道!”莫莉说道,急着想叫他别过于自责,“你兄弟也不在家。我觉得没人知道她病得有多重??她长期以来就是个病身子。”
“原来你知道??对!她给你讲了很多事??她非常喜欢你。上帝知道我多么爱她。我要是没被逐出家门,我就会告诉她一切。我父亲知道我要回来的事吗?”
“知道,”莫莉说,“我对他说过爸爸给你写信了。”
就在这时候,老乡绅进来了。他不知道奥斯本已经到了,正在找莫莉,想叫她替他写封信。
他父亲进屋后奥斯本也没站起来。他太劳累了,受感情的压迫太重,还收到他父亲那么些又生气又怀疑的信,父子之情疏远了。假如此时此刻他走上前来,表露任何一种感情,万事都可能变个样子。可他却等着他父亲看见他后这才说话。老乡绅目光总算落在他身上后,说的话就这么一句:
“你来了,先生!”
说完他扭头就走,正打算对莫莉吩咐的事儿也半途而废。这么多日子来他内心里天天盼他的长子,可是父子俩谁也放不下架子,弄得水火不容。不过老乡绅出了屋子还是直奔管家,问奥斯本先生什么时候到的,怎幺来的,来了后到现在吃过什么没有??比如进了正餐没有等等。
“我看我现在是什么也记不住了!”可怜的老乡绅说道,抬起手放在头上,“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记不起我们吃过正餐了没有。这些熬不出头的夜晚,连悲痛带守候,搞得我糊里糊涂的。”
“可以这样安排,老爷,你去和奥斯本先生一块儿用点正餐。摩根太太马上就把他的饭送过去。正经吃饭时你几乎没坐下来就走了,老爷,你惦着女主人,怕她要什幺东西。”
“唉!我现在记起来了。不!我不想再吃什幺。奥斯本先生要什么酒,尽管端上去。他大慨这时候还吃得下,喝得下。”于是老乡绅上楼去了,心里又悲痛又难过。
灯掌起来后,莫莉见奥斯本变了个人似的,不禁吃了一惊。他看上去憔悴潦倒,疲惫不堪,也许是旅途劳顿、焦急操心所致。莫莉上一次见他还是两个月前他来拜访她继母的时候,那时她觉得他是个气质高雅的不凡之辈,现在却不像是那个样子了。不过,她更喜欢现在的他。他说话时语气比从前更叫她爱听。他变得纯朴了些,表露起感情来也不那幺害羞了。他询问罗杰的情况,问得很亲热,恨不得马上见到他似的。罗杰不在家,他骑马去了阿什科姆替老乡绅办事。奥斯本显然想等他回来,吃完饭后便在客厅里心神不定地转来转去。
“你能肯定不许我今晚就见她?”他问莫莉·这话已经问过两三遍了。
“确实不行。你要愿意,我再上楼去问问。不过琼斯太大,就是尼科尔斯医生派来的护士,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刚才你吃饭时我就上去过一趟,哈姆利太太刚刚服下药,绝对不能受干扰,任何人也不见,更不许激动。”
奥斯本在宽大的客厅里来回踱步,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对莫莉说话。
“要是罗杰来了该多好。他好像是唯一欢迎我的人。吉布森小姐,我父亲是不是常住在楼上我母亲的屋里?”
“她上次病倒以来他就一直住那儿。我相信他在责备自己,怪自己以前警觉不够。”
“你听到了他对我说的那几个字,不大像欢迎之词,对吧?我亲爱的母亲,她总是??不管我该骂还是不该骂。你说罗杰今晚肯定回来吗?”
“肯定回来。”
“你整天就呆在这儿,是吗?你是经常见我母亲呢,还是也被那个包揽一切的护士挡在门外?”
“哈姆利太太有三天没叫我了,她不叫我我就不进她的屋子。我恐怕星期五就走。”
“我知道,我母亲非常疼爱你。”
过了一阵儿后,他又说话了,听声音是饱含刻骨铭心的痛苦。
“我说??你知道他到底清醒不清醒??还正常吗?”
“有时清醒,有时不清醒,”莫莉小心地说道,“她不得不服用大量鸦片。但她从不迷乱,只是忘事、昏睡。”
“哦,母亲,母亲!”他说道,猛然停在壁炉旁,双手按在壁炉架上,望着火发呆。
罗杰回来后,莫莉觉得她该退出了。可怜的姑娘!面对这家人的不幸局面,她留下也无能为力,该走的时候眼看快到了。这是星期二的晚上,她哭着睡着了。再过两天就到星期五了,她不得不挖干净她扎在这块土地上的根。次日早晨天气晴朗,清晨和艳阳天能振作年轻人的心。两个小伙子下楼来时,莫莉正坐在餐厅中为他们做茶点。她禁不住老怀着一线希望,希望老乡绅和奥斯本在她走之前能达成谅解,改善关系。因为父子不和毕竟事大,比上帝降下的病痛更凄楚揪心。然而这父子两人虽然同桌共进早餐,却故意躲着不直接对话。在奥斯本刚到之际,要谈的话题也许自然而然是他前一天晚上的长途跋涉。可是他却闭口不谈他从哪里来,连个东南西北的方位也不提。老乡绅一看这样,也就下决心不过问,免得勾出儿子定要隐瞒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