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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他结婚了没有!”古迪纳夫太太说。菲比小姐一直觉得有同样的疑问,却又觉得她说出来不合处女谨言慎行之道,甚至连问她姐姐一下也不好意思。她姐姐往古迪纳夫太太家来时在街上碰见过吉布森太太,那人结婚没有一问她便知。
“结了,他有家室,肯定有好几个孩子,因为吉布森太太说辛西娅·柯克帕特里克曾去伦敦拜访过他们,和众位堂兄弟姐妹一块儿做功课。她说他的妻子是个极有才华的女子,出身于有教养的家庭,只是没有给他带来钱财。”
“这可是个靠得住的关系,我相信。我只是觉得奇怪,我们怎么从前一点也没听说过她这门亲戚,”古迪纳夫太太说,“只从表面上看,倒真不该认为吉布森太太是个把好亲戚深藏不露的人。说来也是,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大家都爱把衣服上最好的幅面摆到前头。说到摆幅面,我记起了我把我的裙子搞坏了多少次,常常把脏点子或油印子摆到靠可怜的古迪纳夫先生那边去。我们刚结婚时他有一副温柔心肠,说——现在也这么说:‘帕蒂,把你的右胳膊挽进我的左胳膊里去,这样你就离我的心更近了。’我们就这样保持着这个习惯。可怜的人那时候要考虑的事比操心他的心在哪一边要多得多。所以,就像我刚说的那样,我总是把搞坏了的裙子幅面摆到右手一边,我们挽着胳膊走路,常这样走,谁也看不出破绽。”
“他要是邀请辛西娅再去伦敦他家做客,我并不觉得意外,”
① 执矛护法,手执标枪或矛护送法官至开庭地点。
布朗宁小姐说,“他当年不景气时也请了,那么现在成了王室法律顾问,再请就有二十倍的可能了。”
“哎,前后这么一算计,她真有好机会呢。我只希望她别因小小年纪要去伦敦做客而冲昏了头脑。可不是,我五十了才去的伦敦!”
“可她在法国呆过,倒真是个见多识广的年轻小姐,”菲比小姐说。
古迪纳夫太太摇了整整一分钟的头,这才发表她的高见。
“真是冒险,”她说,“冒大险。这话我不想对医生说,但我要是他,就不愿意让自个儿的女儿同一个在出过罗伯斯庇尔①和波拿巴的国家里长大的姑娘这么亲密无间。”
“可是波拿巴是科西嘉人,”布朗宁小姐说,她在知识和见解的开明性上都远远胜过古迪纳夫太太,“与外国有关系能创造出提高修养的好机会。我向来羡慕辛西娅的优雅风度,从不怯生地怕说话,也不主动往前站。办聚会她可是个左右逢源的好帮手。如果说她有点装腔作势的派头,在她这个年龄上也是自然的嘛!回头看看亲爱的莫莉,就显得笨拙——上一回她参加在我家举办的一个聚会,就砸了我家一只最好的瓷杯,咖啡泼在了新地毯上。完了她狼狈不堪,啥也不干,就坐在屋角里,一晚上余下的时间里再不开口。”
“她为那晚的事很难过的,姐姐,”菲比小姐说,语调温和地怪姐姐。她向来对莫莉很忠实。
“行啦,我说她不难过了吗?可是事后一晚上呆头笨脑的,有这个必要吗?”
“可你也太严厉了——挺不高兴的——”
① 罗伯斯庇尔(1758…1794),法国革命家。
“我认为在我看见年轻人粗心马虎时,严厉是我的责任,不高兴也是我的责任。我一旦明白了我的责任,就要尽责。我不是个逃避责任的人,年轻人应该感激我才对。并不是人人都愿意承担教训年轻人这份麻烦,古迪纳夫太太知道这个理。我非常喜欢莫莉·吉布森,非常喜欢,既是因为她自己好。也是看在她母亲的份上。我说不准我是否会认为她值半打辛西娅,但就算那样她也不该砸了我家最好的瓷杯,完了后整整一晚上呆坐着,不想一点儿办法打起精神来。”
到这时古迪纳夫太太发出了明显的疲倦信号。莫莉闯下的祸和布朗宁小姐的破茶杯不是激动人心的话题,比不上吉布森太太新发现的好运气——有一个成功的伦敦律师做亲戚。
柯克帕特里克先生和很多男人一样,一直在他干的那一行里艰难奋斗,还拖儿带女地拉扯一大家人。他是随时准备厚待他的亲戚的,如果这样做不使他损失时间的话;还有一点也许是先决条件,那就是他如果记得住亲戚们的存在的话。辛西娅九、十年前去过他家住的道蒂街,那一次能成行还是他向好心的妻子建议的,结果人来了没给他留下很深印象。他甚至常常在自家的孩子们排成一队进来吃甜食点心时,因为猛然瞧见中间夹着个漂亮小姑娘而大吃一惊,随后还得想半天她是谁。他的习惯是一吃完就马上离厅餐桌,退回称为他的书房的一间里屋,一头扎进文件堆里,晚上,余下的时间离再不出来,所以那个来做客的孩子对他也没有很深的印象。第二次他记起有这么个亲戚时是柯克帕里克太太给他写了信,求他在辛西娅前往布伦上学路过伦敦时收留她住一宿。从布伦回家时又提了同样的要求。可是说来也巧,这两次他都没有见上她,只依稀记得他妻子在其中一次有所评论,说在她看来,把一个这么年轻的姑娘不做好比较充分的防备就打发出一趟这么远的门,实在是很危险的,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为女儿做的安全防备很不充分,他知道他妻子会把这方面的种种不足全部弥补起来,就当辛西娅是亲生女儿一般,所以他也不多操心;直到后来接到邀请,请他去参加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和吉布森先生的婚礼,是霍林福德镇上德高望重的外科医生,如此等等——结果这一请没请高兴他,倒惹恼了他:“豪顿家告豪顿家的大案马上要审,我腾不出一刻工夫来,这女人以为我没事可干,只好满乡下跑,找着看新娘新郎?”他问他妻子。
“她大概没听说这桩案子,”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劝道。
“胡说!这桩案子上报好些天了。”
“那她也不一定知道这案子是你在办。”
“是不一定知道,”他沉思着说——这种事不知道是有可能的。
如今这豪顿家告豪顿家的大案子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艰难的奋斗熬出了头,他当上了王室法律顾问,也算获得了高官厚禄,于是柯克帕特里克先生有了闲暇时间重温家族亲情。复活节假期里的一天,他突然发现自个儿离霍林福德不远。他可以抽出一个星期天,便写信给吉布森夫妇,提出他要在星期五到星期一这段时间上门拜访,强烈表达了(他实际上所感受到的没这么强烈)他要认识吉布森先生的愿望。吉布森先生虽然行医常常忙得不可开交,但向来待客热情。更为重要的是,他已经反反复复地表现出思想有点儿封闭,能从这种封闭状态中跳出来,吸取一些新鲜空气,对他来说总是乐事一桩。这新鲜空气就是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里在发生着什么事,哪一些超出了他日常思想与活动的范围。所以他随时准备热忱欢迎他这位不相识的亲戚。吉布森太太兴高采烈,激动得心怦怦跳,她以为这就是家族深情,然而假如柯克帕特里克先生还是从前景况,当着个苦苦奋斗的律师,拉扯着七个孩子.住在道蒂街,那她的感情就不大会热烈得冒气泡一般了。
两位先生见面后,性格相似,颇为投机,见解上又恰到好处地有足够的不同,从而使各自的见解赖以形成的个人经历在对方心目中甚为宝贵。对吉布森太太,柯克帕特里克先生非常谦恭有礼,虽说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在他们的交往中无足轻重。老实讲,柯克帕特里克先生见她个人问题处理得好,嫁了个明事理、好相处的人,还真为她高兴呢;这个人既能叫她过上舒心日也能慷慨宽大地善待她的女儿。莫莉给他留下很深印象,看样子是个文弱姑娘,要是脸色再健康些,多些青春活力,就会相当漂亮的。说来也是,细细地看她,那张脸上倒也不乏动人之处——温柔的灰色长眼睛,带卷的黑睫毛,不经常显露的洒窝,整并好看的牙齿:只是整体上看,就显得而带倦容,神态迟缓消沉,和光彩照人的辛西娅一比,便较为逊色了,只见辛西娅目光明亮,体态优雅,脑子快,人机灵。用柯克帕特里克先生后来对他妻子学说的话来讲,他简直爱上这姑娘了。辛西娅容易像个三四岁的小丫头一样迷得陌生人疼她,她对客人应付裕如,全忘了她的愁肠和苦闷,也记不得她在为失去吉布森先生的好感而懊悔。只见她求知若渴般地听,柔声细气地搭话儿,还夹杂些天真幼稚的俏皮话,逗人开心,把柯克帕特里克先生完全迷倒了。他离开霍林福德时,几乎人感意外,此行不但尽了亲情之责,而且过得开心痛快。他对吉布森太太和莫莉泛泛地有股友好之情,似和这两个人再不见而也行。对吉布森先生他热忱敬重,还有强烈的个人好感,如能在这个忙忙乱乱的世界上抽出时间来,他乐得把这种个人好感发展成友谊。他一心要再见见辛西娅,他的妻字必须认识她,他们必须接她去伦敦住住,叫她看看世界,开开眼。然而一回到家,柯克帕特里克先生发现有那么多工作等着他,便只好把刚发了芽的友谊和热心计划锁进自己心里的保险柜中,全身心地投入到马上要办的业务工作中去。到了五月,他抽空带着妻子去美术馆看画展。有一幅肖像画看得他心里一动,觉得像辛西娅,便对妻子比较详细地讲了辛西娅和他的霍林福德之行。在这之前他太忙,没空讲这么多。这么讲了后的结果便是第二天一封信寄给了吉布森太太,邀请辛西娅来伦敦看望她的堂兄弟姐妹,还问她记不记得她小时候和他们在一起时发生过的许许多多小事情,这样就可以把友谊之线从那时候牵到现在。
信收到时,围着餐桌而坐的四个人反应各不相同。吉布森太太先自个儿看了一遍,然后也不讲都写了些什么内容便说开了,弄得听她讲话的人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接话。
“我认为他们总会记得我同他们的关系比她近着一辈儿吧,可如今谁还惦着亲不亲一家人呢。上一次我那么喜欢他,买了一本新的烹调全书,还不是为了把饭菜做得舒心可口,叫他吃得惯。”她这番话说得如怨如诉.伤心凄楚。可是没人知道她说的是哪回事,所以很难安慰她。她丈夫先开了口。
“你要是想让我们同情你,就告诉我们你的悲痛是何种性质。”
“哟,我敢说他是一番好心,礼尚往来,只是我觉得应该先请了我再请辛西娅,”她说道,将信又看了一遍。
“他是谁?所谓‘一番好心,礼尚往来’是指什么?”
“柯克帕特里克先生,还能是谁。这封信是他写来的,他要辛西娅去他家做客,没说你和我任何事,亲爱的。我自信,上次我们为叫他过得快活尽了最大努力,我觉得他应该先请我俩才对。”
“我就是被请了也可能去不了,所以这事对我无关紧要
“可是我去得了。再说,他无论如何也该问候问候我俩,只当是对人表示着点尊重,对吧。如此忘恩负义,我还腾出了我的化妆室专门给他住!”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要概括一下我们为他所做的奉献,那他在这儿的几天里,我天天穿礼服进餐。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想过应邀去他家。他要是再到我家来,我才真高兴呢。
“我真不想让辛西娅去,”吉布森太太沉思着说。
“我去不成,妈妈,”辛西娅说,说着红了脸,“我的衣服都那么寒酸,旧帽子也只适合夏天戴。”
“这个嘛,你可以买顶新的嘛。我能肯定你眼下应该再买一件绸上衣。想必你存下不少钱了吧,我这么说是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添过新衣服。”
辛西娅想说点什么,却又不说了。她继续往她的面包上涂黄油,涂好后却拿在手里不吃。沉默了一两分钟后,她也不抬头,说道:
“我不能去。我很想去,可实在不能去。求你了,妈妈,马上写信,谢绝了吧。”
“胡说,孩子!像柯克帕特里克这样有地位的人站出来给面子,没有充分理由是不能拒绝的。再说他这样也是一片好心!”
“要不我别去你去怎么样?”辛西娅建议道。
“不行,不行!那不行的,”吉布森先生断然说道,“你不能这样把邀请转送他人。不过说真的,辛西娅,你要是拿不出别的理由,这个衣服不行的借口似乎太平常了吧。”
“对我来说,这是一条真实的原因,”辛西娅说着抬眼看着他,“你必须让我对自已有个判断。去那里穿得寒酸是不行的。当年即使在道蒂街,我记得我婶娘也对衣着很讲究。如今玛格丽特和海伦都长大了,出去做客也多了——求你再别说这事儿,我知道那是不行的。”
那你的钱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