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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到荷包没多久,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他学着大人样,欲备一份中秋节礼送到张家去,却被小圆告之,“追节”乃是已定亲的人家所为,羞得他扎进房里,躲躲藏藏了三日。直到八月十八,钱塘江潮头最为猛烈的一天,一向好静的辰哥突然来兴致去观潮,才把他给拖了出来。
这日,程慕天特意歇了一天,又到书院替两个儿子告了假,带着他们去钱塘江边观潮。
三人一路行来,只见从庙子头到六和塔,绵亘三十余里的江畔,布满了专为观潮扎缚起来的彩棚和看幕,连一块可供安坐的空闲地方也无。幸好何耀弘去的早,又是个官,占了个好位置,招手唤了他们过去,这才得以好生观看。
钱塘江的入海口,乃是喇叭形状,江口大而江身小,起潮时,海水自宽阔的江口涌入,却受到两旁渐窄的江岸约束,形成涌潮。涌潮后又受江口拦门沙坎的阻拦,波涛后推前阻,涨成壁立江面的一道水岭。
海门方向,一条银线似的潮头,遥遥连着天边,好似万匹白万接着云彩奔腾。近处,数百个弄潮者,或手或脚,执着大旗小旗、红绿清凉伞,浮在潮面上,腾身百变,又有人手脚并用,执了五面小旗浮潮戏弄。
还有些伎艺人,站在浪尖上踏混木,表演水傀儡、撮弄和水百戏,程慕天瞧得高兴,有心在何耀弘面前显摆自家儿子,便叫辰哥念一首诗来应景。辰哥不负他所望,张口就来:“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业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何耀弘虽有五子,却因为没有用心教导,个个不成器,听了辰哥念词,为这个外甥自豪之余,难免又有些失落,他生怕程慕天不要继续炫耀,连忙拉了他去看那些被潮水冲湿,不得不去下浦桥下挤干衣裳的看潮人。午哥亦是爱热闹的人,脚跟脚地随了过去,几人都瞧得开心,丝毫没有觉察,辰哥趁着人多,悄悄地溜掉了。
程慕天带着午哥开开心心地看完潮水,笑话完赤身裸体、披头散发的弄潮儿,准备回家时,才发现辰哥不见了。程慕天一阵心慌,因为钱塘观潮,时有人被潮水冲走的事情发生,何耀弘安慰他道:“咱们离得远,辰哥又是懂事的,必不会跑到江中去。”程慕天点头称是,但一刻没见到辰哥的人,一刻也不能心安。
他们一直寻到天黑,也没找到辰哥,正焦急之时,家中却传来了信儿,称辰哥有了消息,叫他们赶紧回家。观潮日,城中人多,程慕天好容易冲过层层阻碍,到得家中,四处张望:“辰哥呢?”小圆沉着脸,将手中的一张红递给他看,道:“怪不得码头上有人来报,说瞧见一个少年郎,长得恰似辰哥。”程慕天吓得没头没脑,朝纸上一看,原来是辰哥的留书,称他搭船去了泉州,叫双亲不要担心。
程慕天气极,将纸揉作一团,狠狠掷到地上,怒道:“别担心?怎么能不担心?他好好的,跑去泉州作甚么?”
小圆道:“他去做甚么你不知道?”说完又瞥一眼墙边的午哥:“你弟弟私自开溜,你不晓得?”
爹娘一生气,午哥就习惯性地贴墙边,其实并不是真的因为心虚,他半垂了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低似蚊呐:“我,我这几天尽想着给昭娘送甚么才好,不晓得辰哥要做啥……”
程慕天拎住他的领子,把他丢了出去,暴躁跳脚:“这两个小子,气煞我也。”小圆看了他一眼:“随你。”程慕天气结,高声唤程福,说要亲自上泉州,捉拿逆子。小圆没好气道:“你儿子可是追着心上人去了,你不怕被满世界人都晓得,就尽管去罢。”程慕天横也不是竖也不是,气呼呼地甩袖子:“你是不是找不着儿子,就拿他老子撒气?”
小圆的确是迁怒,被这话逗笑出声,起身拉了他一同坐下,道:“我已派了小船,把程福送去了。”
原来程福已跟去了,怪不得她不急,程慕天又火了:“你存心看我笑话?”小圆瞪他:“子不教,父之过。”说完摸出条帕子,打在他脸上,头也不回地逛园子去了。
程慕天很是憋闷,在屋子里转了好多个圈圈,最终还是没忍住,上园子寻到小圆,道:“他又不是我一人的儿子,你也有份,等他回来,是罚呀,还是不理睬呀,你给个话,免得他惹了你,又拿我出气。”
小圆方才不过是在气头上,才那般毛躁,此时在园子里吹了吹秋风,已冷静了许多,抓到程慕天的手捏了捏,道:“千千过几日要定亲,你不晓得么,他准是因这事儿去的。甘十二都没法子扳回的事,他能有甚么办法,让他瞧着狠伤一回心,回来就安分了。”
程慕天的手被她抓着,一双眼跟做贼似的东瞄西瞄,生怕被哪个路过的下人瞧见,这一分神,就有些心不在焉:“你生的儿子,你说怎样就怎样罢。”
午哥被父亲扔出去后,立马回房去翻桌子,果然发现一张辰哥的留言,留言中称,他要去拆散千千的亲事,将她带回家,再恳请爹娘的同意,还称,他此次离家出走,定会带累哥哥,请他千万理解和原谅。
午哥将桌子踢了一脚,气道:“糊涂小子,我才不原谅你。”说着攥了那张纸,飞快跑去园子,欲寻爹娘告状,挽回迷途的辰哥。
程慕天的手还被小圆抓着,见午哥跑来,慌忙抽出,瞬间和小圆离了半尺远,低头掩饰着脸红,问道:“你来作甚,别问张昭娘的事体,我和你娘不晓得。”
午哥的性子和他截然不同,听他提及自己的心上人,丝毫不觉得有甚么,大方咧着嘴笑:“我已有了送礼的法子,不劳爹娘操心。”他将辰哥的留言递过去,待得程慕天与小圆看完,问道:“辰哥不会真做傻事罢?”
程慕天虽然知道有程福跟着,出不了大岔子,但还是气得脸色铁青,紧抿着嘴讲不出话来。小圆故意考校午哥:“何谓傻事?”午哥身为长兄,对辰哥行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拆人姻缘,可不好听,他如此鲁莽,影响将来进太学,怎生是好?”
小圆又问:“那你觉着千千和你弟弟,可还相配?”午哥小心翼翼地瞧了瞧程慕天,见他还沉浸在生气中无法自拔,并未注意到这边,就大着胆子摇了摇头。小圆满意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帮着出了几个让张昭娘欢心的主意,放他去了。
她重新挨到程慕天身旁,道:“还是咱们午哥有眼光。”程慕天苦笑:“男女一事上,午哥是看着糊涂,实则精明;咱们那个小儿子,就正好相反罗。”
小圆让他这么一说,陪着他唉声叹气起来。程慕天见她如此,又反过来安慰她,将钱塘江的潮水描述给她听,直到看她重新露出笑脸,才露出本性,将她轻轻推开,故意保持了距离,一前一后回房用饭。
蕊娘坐在程慕天身旁,欢快地叽叽喳喳:“昭姐姐想把富贵娘子生的小猫抓一只去养,又怕她娘亲责怪,我便替她出了个主意,叫大哥先替她养着,待她嫁进我们家,就是她的猫了。”满桌子人,全因这话,将饭呛在了喉咙里,尤以午哥为最,也不知是喉咙难受还是臊着了,趴在桌上咳个不休,就是不抬头。
程慕天一面念叨“童言无忌”,一面教导蕊娘,此等话莫要乱讲。小圆则极有兴趣地问道:“那你昭姐姐怎么说的?”蕊娘想了想:“昭姐姐只顾着脸红,甚么也没说,但走的时候好像又点了点头的。”桌上的人再次捧腹大笑,午哥起身跑了出去,临到门口又回头:“把饭和猫,送到我房里来。”
第二百一十四章太学
蕊娘问起辰哥的去向,小圆称他在别院苦读,闭门谢客。她与程慕天,都以为要在焦急中等待大半个月,不料没过几日,辰哥就失魂落魄地回来了,面容憔悴,原来的圆脸瘦了一大圈。他一进家门就扎进房内,怎么也不肯出来。
小圆看了看程慕天,问道:“这是在怨我们呢?”程福站在地下,回道:“他不是在怨少爷和少夫人,是在怨三娘子,又或是在怨千千……”原来千千并不是许给了原先的穷亲戚,而是在甘十二和程三娘的力争下,与另一户有权有势的人家订了亲,如此佳缘,程三娘岂会容人破坏,派了好些人手拦在外头,根本不让辰哥进门;据说千千本是念在情分,想出来见辰哥一面的,但不知被程三娘劝了几句甚么,就打消了念头。在他逗留泉州期间,连面儿也未露。
原来辰哥根本没见着千千,怪不得回来得这般早。小圆松了口气,命人炖了鸡汤送到他房里去,身子易补,心病却是难医,只怕他要沉寂些日子了。
辰哥疗伤的方式很特别,一滴泪也未掉,只捧着书一个劲地猛读,等到余大嫂送鸡汤进去时,他已在铺纸磨墨,准备写文章了。接下来的几日,张山长频频造访程家,大赞辰哥如今格外用功,乃是大造之才。
这日,张山长又来,程慕天带着午哥去陪客,辰哥却只去打了个照面,还回房中背书。小圆推门进去,劝他歇一会子,又问:“山长到访,你为何不去陪着?”辰哥搁了书来奉茶,道:“哥哥与张家小娘子……他去陪着就好。”
他还晓得成人之美,想必自己的心事,也想开了些,小圆拉他在身旁坐下,摸了摸他消瘦的脸,心疼道:“多吃些,莫要整日闷在房里,也该出去走走。”辰哥低低答了个“是”字。小圆叹道:“娘还以为你和千千只是小儿情谊,哪里晓得你这般放不开,早知道如此,当初就在许了你三姑姑这门亲事,免得你这般难过。”
辰哥轻轻摇头,沉默不语。过了会子,突然出声问道:“娘,你说,若是我们家无钱,千千会不会同我好?”小圆没作声,千千如何不晓得,但程三娘却是决计不会将女儿嫁入穷人家受苦的。她虽厌烦程三娘这般势利,但却很理解她,世上哪个作母亲的,不愿女儿过更好的日子,看着女儿受苦受累,做娘亲的心里,总是疼的。
辰哥还在等着她的回答,脸上有期待,小圆沉思,该以现代人的观念开解他,还是用大宋社会准则约束他?为何她的两个儿子,在男女一事上,与礼教规范格格不入,午哥先是不知男女大防,直到出了素娘那档子事,才让他开了窍;辰哥明知父母反对,还为了恋情,玩一次留书出走,这在大宋,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她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小圆回忆着孩子们成长的点点滴滴,开始反思,大概因她骨子里的崇尚自由,对儿子们太过放纵,以至于他们不自不觉中,是以现代人的思维在行事,这在礼教森严的大宋,难免会碰壁——而她,总是后知后觉,等到孩子们出了事情,才想起将他们往回拉,硬塞进大宋社会的框框条条中去——自小没有培养,临时挤压,不疼痛才怪。
原来,是她错了。人最痛苦的事情,不是受到社会的压迫,而是,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第一次,她想用大宋的方式来教育孩子,虽然这对于她和辰哥来说,都很艰难,但她还是选择了开口:“千千是否对你有意,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爹娘反对,她若执意与你来往,便是不孝,你想让她背负这样的罪名么?”
她讲完,起身背对辰哥,艰难开口:“这些道理,书中只怕讲得更明白,你身为钱塘书院山长的得意门生,还消娘亲来与你讲么。”身后有啜泣声传来,她却不敢去看,更不敢去安慰,仿佛做错了事情一般落荒而逃。奔回房中,扑进程慕天怀里,紧紧抱住他,不住地低声念着:“我也迂腐了一回……”
程慕天竖起耳朵,听她将方才的事念叨了一遍,拍着她的背,奇道:“你做得很对,为何要苦恼?”
他是土生土长的南宋人,既然他说对,那便是无甚差错了,小圆心下稍慰,决定以后教育孩子,都先来听一听他的见解。
事实证明,符合大宋规则的教育方式才是正确的,辰哥虽对小圆的说辞不甚相信,但架不住周围的同学朋友乃至师长书本,讲得都是同样的道理,日复一日,他慢慢地就想转了过来,不再沉沦于失恋的痛苦中,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寒窗苦读中去。他本就聪颖,加之刻苦,岂有不成功的道理,十四岁这年,他在同学羡慕的目光和张山长的盛赞中,成为了太学最年轻的学生。
入学前几年,已“晋升”为“老爷”的程慕天,包下城中最大的酒楼,摆了整整三日的流水宴。男人们去酒楼赴宴,女客们却是在程家园子里,小圆忙得脚不沾地,还得抽出空闲来,偷偷见媒人,让她上张家去为午哥提亲,免得他家向辰哥下了手。
张夫人不知小圆的小动作,坐在席上,是笑容最盛的那一个,仿佛辰哥已然成为了她家的东床。其实,她若是心思敏锐,从当年程慕天称辰哥不进太学不定亲之时,就该猜出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