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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面貌。山野里草木枯黑,一片荒凉。只是夜晚的时间倒明显地缩短了。
一直到了四月初,清明节的前一天,突然刮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黄风。风刮得天昏地
暗,甚至大白天都要在房子里点亮灯。根据往常的经验,这场黄风是天气变暖的先兆。是
的,从节令来看,也应该有些春天的迹象了。
清明那一天,黄风停了。但天空仍然弥漫着尘埃,灰漠漠一片笼罩着天地。
以后紧接着的几天,气候突然转暖了。人们惊异地发现,街头和河岸边的柳树不知不觉
地抽出了绿丝;桃杏树的枝头也已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蕾。如果留心细看,那向阳山坡的枯草
间,已经冒出了一些青草的嫩芽。同时,还有些别的树木的枝条也开始泛出鲜亮的活色,鼓
起了青春的苞蕾,象刚开始发育的姑娘一样令人悦目。
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和往常差不多:吃黑高粱面馍;看借来的课外书;在城里的各个地方
转悠。他继续把看完的书又借给郝红梅看。他们两个人现在的交往,倒比开始时自然多了,
并且对对方的一些情况也有了解。
时间长了一些,班上同学之间也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他和乡里来的一些较贫困的学生初
步建立起了某种友谊关系。由于他读书多,许多人很爱听他讲书中的故事。这一点使孙少平
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低人一等。加上气候变暖,校园里已经桃红柳绿,他的心
情开朗了许多。而且他的单衣薄裳现在穿起来倒也正合适,不冷不热。除过肚子照样填不饱
外,其它方面应该说相当令人满意了。
这天下午劳动,全班学生在学校后面的一条拐沟里挖他们班种的地。不到一个小时,孙
少平就感到饿得头晕眼花。他有气无力地抡着镰头,尽量使自己不落在别人的后面。
好不容易熬到快要收工的时候,他们村的润生突然来到他眼前,说:“少平,我姐中午
来找我,说让我把你带上,下午到我二爸家去一下。她说有个事要给你说。我姐还说让你下
午别在学校灶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饭……。”润生说完这话,就又回到他挖地的地方去
了。
孙少平一下子被这意外的邀请弄得不知所措。
润生的姐姐叫他有什么事呢?而且还叫他到她二爸家去!
这使他感到惶恐不安——润生他二爸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在县上可是一个大人物。有
时他二爸路过回村子,坐的都是吉普车呢。记得当时他常常想走近去看看停在公路边的小
车,都吓得不敢去,何况现在要叫他去他们家吃饭呢!
不过,他对润生的姐姐润叶倒怀有一种亲切的感情。尽管润叶她爸是他们村的支部书
记,她二爸又是县上的领导,门第当然要高得多,但润叶姐不管对村里的什么人都特别好。
而最主要的是,润叶姐小时候和他大哥一块耍大,又一起念书念到小学。后来润叶姐到县城
上了中学,而哥哥因为家穷回村当了农民。但润叶姐对哥哥还象以前一样好。后来润叶姐在
县上的城关小学教了书,成了公家人,每次回村来,还总要到他们家来串门,和哥哥拉家常
话。她每次来他们家都不空手,总要给他祖母带一些城里买的吃食。最叫全村人惊讶的是,
她每次回村来,还提着点心来看望她户族里一个傻瓜叔叔田二。田二自己傻不说,还有个傻
儿子,父子俩经常在窑里屙尿,臭气熏天,村里人一般谁也不去他家踏个脚踪;而润叶姐却
常提着点心去看他们,这不得不叫全村人夸赞她的德行了。
相比之下,润叶她爸倒没有她在村里威信高。由于父亲和哥哥性子都很耿直,少不了常
和书记顶顶碰碰,因此他们两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但润叶姐却始终和他们家保持着一种亲
密关系。也许因为这一点,平时书记才没有过分地和他们一家人过不去。少平在内心一直对
润叶姐充满了尊敬和感激。
按说,润叶姐要求他的事,他都应该按她说的做。但现在叫他到她二爸家去吃饭,他倒
的确有点惶恐和为难了。他想到他穿这么一身破烂衣服,要跑到尊贵的县领导家里去作客,
由不得一阵阵心跳耳热。
一直到收工回了宿舍,学校马上要开饭的时候,孙少平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想他如果不
去,就太对不起润叶姐了,况且润叶姐还有话要对他说呢;他不去,说不定还会误了润叶姐
的什么事。如果去,他又感到有点惧怕。他长这么大。还没到这么大的领导家里去过,更不
要说还要在人家家里吃饭。另外,他感到他的这身衣服也太丢人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先不去润叶姐二爸家吃饭。等他在学校吃完饭后,过
一段时间,他直接到城关小学去找润叶。这样既见了润叶姐,又可以不去她二爸家。至于城
关小学,他知道就在中学下面不远的地方,他前一段瞎转悠的时候还到这小学的操场上去
过。
他这样决定以后。又想到润生说不定马上就要叫他来了,因此不能呆在宿舍里得找个地
方去躲一躲。
他很快出了宿舍,来到院子里。
到哪里去呢?现在还没开饭——就是开了饭,他也要等别人吃完以后才去。这期间还有
一段时间,反正总得找个去处。
他于是出了南边总务处旁边的一个小门。来到学校围墙外面。他沿着墙根向西面的一个
小沟岔走去。
孙少平在这小山沟里消磨了一阵时间,并且还折了一枝发绿的柳枝,做了一只哨子,噙
在嘴里吹着——他身上显然还有些孩子气。
他约摸别人已经打完饭后,才从那个小门进了校园,来到饭场上。他走到馍筐前,看见
里面只留了两个黑面馍——这说明郝红梅已经把自己的两个拿走了。
他取了这两个黑馍,向宿舍走去。他想,等他吃完这两个馍,再喝一点开水,就去小学
找润叶姐呀;也许那时润叶姐还没从她二爸家返回学校,但这不要紧,他可以在她门外等一
等。
孙少平这样想着,拿着两个黑馍走到了他宿舍的门口。
他在门门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润叶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边沿上,望着他发笑——显然
在等他回来。
少平一下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润叶姐走上前来,仍然笑着说:“我让润生叫你到
我二爸家去,你怎么不来呢?”“我……”他不知说什么才对。
润叶姐敏捷地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两个黑馍,问:“哪个是你的碗?”
他指了指自己的碗。
她把馍放在他碗里,说:“走,跟我吃饭去!”“我……”
润叶已经过来,扯着他的袖口拉他了。
现在没办法拒绝了,少平只好跟着润叶姐起身了。
他一路相跟着和润叶姐进了县革委会的大门。进了大门后,他两只眼睛紧张地扫视着这
个神圣的地方。县革委会一层层窑洞沿着一个个斜坡一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着一座大礼
堂,给人一种非常壮观的景象。在晚上,要是所有的窑洞都亮起灯火,简直就象一座宏伟的
大厦。
现在,少平看见最上面一排窑洞的砖墙边上,润生探出半截身子正看着他们往上走。润
生抽着纸烟,不老练地弹着烟灰。田福堂的这个宝贝儿子刚一进城,就把干部子弟的派势都
学会了。
少平跟润叶进了她二爸家的院子,润生走过来对他说:“我到宿舍找了你两回,你到哪
里去了?”
少平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去给学校还镢头去了。”他一边撒谎,一边瞥了一眼
这家著名人物的院子:一共四孔窑洞,一个不大的独院;墙那边看来还住着另外几家领导,
格局和这院子一模一样。院子东边有个小房,旁边垒一堆炭块,显然是厨房。院子西边有个
小坛,一位穿灰毛线衣的人正拿把铁锨翻土。他以为这就是润叶她二爸。仔细一看,是位头
发花白的老干部,他并没见过。
他心慌意乱地跟润叶进了边上的一孔窑洞。润生说他要去看电影,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走
了。
润叶让他坐在一个方桌前,接着就出去为他张罗饭去了。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陌生的地
方,心还在咚咚地跳着。两只手似乎没个搁处,只好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腿膝盖上。还好,
这屋子里没人。他环顾四周,发现这窑洞里不盘炕,放着一些箱子、柜子和其它杂物。窑洞
不小,留出很大一块空间。这张方桌的四周摆着一圈椅子、凳子,显然是专门吃饭的地方。
正在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个女的和润叶说话。听见润叶叫这人二妈,少平便知道这是田
主任的爱人——听说她在县医院当大夫,动手术非常能行,老百姓到县医院治病,都抢着找
徐大夫。
听见徐大夫声音很大地喊着说:“爸,你怎不穿棉衣?小心感冒!”又听见一个老人瓮
声瓮气地回答说:“我不冷……”少平估计这就是他刚才在院子花坛边看见的那个翻土的老
头——原来这是田主任的老丈人。
不一会,润叶便端着一个大红油漆盘子进来了。
他赶忙站起来。润叶把盘子放在方桌上,然后把一大碗猪肉烩粉条放在他面前,接着又
把一盘雪白的馒头也放在了桌子上。她亲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快坐下吃!我们
已经吃过了,你吃你的,我出去刷一下碗筷。不要怕,好好吃,我知道你在学校吃不
好……”她拿着木盘出去了。
孙少平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馍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想了,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
来,感谢润叶姐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否则他吃这顿好饭会有多别扭!
他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净光,而且还吞咽了五个馒头。他本来还可以吃两个馒头,
但克制住了——这已经吃得不象话了!
他放下碗筷,感到肚子隐隐地有些不舒服。他吃得太多太快了;他那消化高粱面馍的胃
口,经不住这种意外的宠爱。
他从凳子上立起身来,在脚地上走了两步。这时,润叶姐进来了,她后边还跟进来一个
姑娘,对他笑了笑。润叶姐对他说:“这是晓霞,我二爸的女子。你不认识?她也是才上高
中的。”
“你和润生是一个班的吧?”田晓霞大方地问他。“嗯……”少平一下子感到脸象炭火
一般发烫。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他的一身烂脏衣服。他站在这个又洋又俊、穿戴漂亮的女同学
面前,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叫化子到她家门上讨吃来了。
润叶收拾他的碗筷,晓霞热情地给地泡茶。
晓霞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说:“咱们是一个村的老乡!你以后没事就到我们家来玩。我
长了十七岁,还没回过咱村呢!什么时间我跟你和润生一起回一次咱们双水村……我是高一
〈2〉班的,听润生说过咱村还来了两个同学,都分在高一〈1〉班了,也没去认识你们。
你看,我这个老乡真是太不象话了!”
晓霞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连笑带说。她的性格很开朗,一看就知道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
人!少平同时发现,田晓霞外面的衫子竟然象男生一样披着,这使他感到无比惊讶。
他立在脚地上,仍然紧张得火烧火燎。等润叶把他的碗筷送到厨房重新返回来的时候,
他赶快对她说:“姐,没什么事我就走呀……”
润叶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着说:“我还没跟你说话呢!”
少平这才想起,润叶姐不光是叫他来吃饭的,她还有事要给他说哩!
润叶姐看来很理解他的难处,马上又说:“那好,我去送送你,咱们路上再说。”
“喝点水再走吧!”晓霞把水杯往他面前挪了挪。“我不渴!”他象农民一样笨拙地
说。
晓霞露出两排白牙齿笑了,说:“那我这杯水算是给你白倒了!”
少平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句略带揶揄意味的玩笑话。这种玩笑话实际上是一种亲切的表
示。不过,这却使他更拘束了,竟然满脸通红,无言对答。
晓霞看他这样难为情,赶忙笑着给他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他于是就和润叶姐相跟着起身回学校去。
当他们走到县革委会大门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田主任。少平认识润叶她二爸—
—他有时路过常回村子里来。“你还没吃饭哩?”润叶问她二爸。
“刚开完会……”这位县领导五官很象他哥田福堂,只是头发背梳着,脸面也比他哥和
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