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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一)-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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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院子的时候,他把所有这些思绪暂时斩断。因为他首先要应付家里人的情绪。

    他在家门口站了一下,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尽量轻松一些地推开了门。

    他妈,他姐,他妹,他奶,老少四个女人一见他回家来,都又惊又喜,高兴得咧开嘴笑
着,一个个泪流满面,就好象久盼的大救星突然从天而降。

    少安站在脚地上,为这场面感动得忍不住鼻子一酸。是呀,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们,都把
他看作是全家人的靠山。家里出了任何不幸事,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怎么能辜
负亲人们的期望呢?

    刹那间,一种强悍的男性豪气在这个二十三岁青年的身上汹涌地鼓涨起来!

    他平静地问母亲:“我爸出山去了?”

    他妈“嗯”了一声,接着便撩起围裙揩干脸上的泪痕,母亲意识到她不能再哭了,以免
加重儿子的精神负担。他又问脚地上的妹妹:“你二哥回来了没?”

    兰香说:“回来了,刚出去到金波家寻个东西……”

    这时候,他姐兰花头一下伏在大弟的肩上,又出声哭起来了。少安安慰她说:“姐姐,
你不要急躁,事情总有我哩!你看你眼睛都肿了。千万不敢伤身子,你还要拉扯猫蛋和狗
蛋……那两个娃娃哩?”

    兰花不哭了,说:“少平引到外面去了……”

    这阵儿,少安他奶坐在后炕头上,张开没牙的嘴只顾笑着。她看见她的安安就是没死
嘛!这不,已经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少安从一个毛巾缝成的小布袋里,掏出一包从米家镇买来的蛋糕,拿出来放在奶奶的被
子旁。他从里面捡了一块软点的,递到奶奶手里,说:“奶奶,你吃这!软的,能咬动
哩!”老祖母接过这块蛋糕,指着旁边其余的,说:“叫猫蛋狗蛋吃去……”

    少安看家里人的情绪缓和下来以后,就一个人从窑里出来,转到了院畔上。到现在,他
对姐夫的事,心里还是没有一点主意。

    唉,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能有多少本事呢!如果说,什么地方有些庄稼活把人难
住了,他孙少安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放在眼里;他自己有信心把别人干不了的活干得出奇的
好。可这种事不一样啊!

    他急躁地在院畔上走来走去。

    他看见,院子东头那棵碗口粗的杏树,已经绽开了一树白粉粉的花朵。这树是他们家搬
到这里时栽下的,算一算和兰香的年龄差不多了。往年,收麦的时候,总能在这棵树上摘一
两筐金黄的甜杏子。除过一家人大饱一顿口福外,好心的母亲还要给村里一些人家的娃娃分
一点。但这两年不行了,他的两个馋嘴小外甥早早就侵害完了。少安十分疼爱两个活泼的外
甥,因为姐夫无能,他对这两个孩子担当着责任。他想,就是为了这两个孩子,他也要把姐
夫的事有个平和的解决……

    他看见他弟少平一只手抱着狗蛋,另一只手提个口袋,从土坡里上来了。年龄大的猫蛋
跟在他后面走着。少平也看见了他,兴奋地加快脚步赶过来了。

    少安问少平:“你手里提些什么?”

    “十几斤白面。”少平说。

    “白面?哪来的?”少安惊奇地问。十几斤白面,对他们家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啊!

    “润叶姐给的……”少平说。

    “润叶?”

    “嗯。”少平接着就把润叶叫他去她二爸家的前前后后都给哥哥说了。最后,少平对他
哥一再强调说:“她叫你这几天一定来一下!”

    “她没说是什么事吗?”少安问。

    “没说,就叫你一定来一下……”少平说完,就引着两个孩子回家去了。

    孙少安愣了半天。他忧伤地走到院子东头那棵杏树前,手轻轻抠着树皮,抬起头望着满
树雪白的杏花,陷入到往事中去了……


第十一章

    在少安很小的时候,他们家还住在田家圪崂他二爸现在住的地方。他们家离润叶家很
近。那时候,田福堂的家境虽说比他们家强得多,但还没有发达起来。福堂叔和他爸在旧社
会都给富人家揽过工,因此解放初两家人的关系还相当亲密。母亲那时候常带着他和姐姐兰
花到田大婶家串门。润叶比他小一岁,两个人正能玩在一起。渐渐地,他们就相好得谁也离
不开谁了。少安早上一起来,就哭着要到润叶家去。润叶晚上又哭着要到他们家来睡,田大
婶就只好把她送过来,两个孩子常常在被窝里打闹半天也不安息。要是谁家吃一顿好饭,大
人也总要给另一家的娃娃端上一碗,或者就干脆叫到自己家里来吃。他两个不论谁过生日,
他妈或田大婶总要给他们把一圈白线用红颜料染好,挂在他们的脖子里——这是“锁线”,
保佑孩子无灾无病,长命百岁……后来,他们长大了一点,家里和院子里已经没什么意思,
就开始溜出家门,到广阔天地里玩去了。

    春天,当桃杏花盛开,柳树抽出绿丝的时候,他们还穿着破烂的开裆棉裤,到阳土坡上
刨刨发芽的“蛮蛮草”根,这草根嚼在嘴里又麻又辣——这是在一个漫长的冬天之后,尝到
的第一口春天的鲜物。夏天,一入三伏,他们和村里的其他娃娃就脱得一丝不挂,男娃娃,
女娃娃,成天泡在东拉河里,耍水,互相打闹着给光身子上糊泥巴。一个夏天过去,都晒得
黑不溜秋。秋天,是黄土高原的黄金季节。他们一群孩子就在野外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常常把肚皮撑得回家连饭也不好好吃,在这个季节反而都消瘦下来。冬天,刀子一般严厉的
寒风把他们从野外赶回来,只好一整天闷在家里玩。只是在天气暖和的日子里,他才和润叶
一块从东拉河的冰上走过去,在金家湾那边的村子里,寻找各种各样的破瓷器片。金家湾过
去有钱人家多,打碎的瓷器往往又细又好看,上面还釉着许多美妙的花纹。冬天茂密的柴草
衰败下来,这些玩艺儿很容易搜寻到。他们把这些宝贝拣回来,分别放在他们家院子供奉土
神爷的墙窑里。唉,在这穷困的农村,孩子们有什么玩具呢?那个年纪里,这些东西就是他
和润叶拥有的最宝贵的财产了……

    一年年过去,他们家越来越穷了。可福堂叔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强。润叶穿起了漂亮的花
衣裳,可他的衣服却一年比一年穿得破烂。但他们仍然象以前一样,在一块亲密地厮混着玩
耍。

    在他六岁那年,有一天,父亲给他契起一把小镢头,又给他盘了一根小绳,说:“少
安,你也大了,应该出去干点活了。跟爸砍柴去吧!”

    “不!我不去!我要和润叶一块玩!”他抗议说。“润叶是女娃娃,你是男娃娃。男娃
娃就要到山里学干活。男娃娃怎么能老呆在家里呢?再说,咱这穷家薄业,就爸爸一个人拉
扯着你们,没个帮手不行啊!”

    他沉默不语了。他知道父亲说得对。他早朦胧地感到这一天要来的,现在终于到来了。

    就这样,他那虽然贫穷但充满无限欢乐的日月过去了。他从此便开始了一个农村孩子的
第一堂主课——劳动。

    他先是跟着父亲,随后便和村里同龄的男孩子一块相跟着出山砍柴。每天一回,每回一
小捆。他甚至学着象大人一样,用草绳把柴禾套腰一捆,又齐整又好看。母亲舍不得烧他砍
回来的柴,就把这些可爱的小柴捆另外垛在院子里。时间长了,竟然垛起了规模不小的一
垛。来他们家串门的村里人,都指着这一垛柴,对他父母夸赞说:哈呀,这娃娃将来是个好
受苦人!”城里人夸孩子夸学习,乡里人夸孩子夸劳动。他父母亲为此而很骄傲,他也在自
己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劳动给人带来的荣耀。

    但是,每天砍柴回来,他饿得要命,家里又顿顿是稀饭,没一点象样的干粮。他喝上几
碗稀汤,就愁眉苦脸地从窑里出来了。他知道他即是又哭又闹,家里也没有办法。再说,每
顿饭母亲都已经在稀汤里给他捋一碗稠的了。

    每当他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就看见润叶在他家的土墙外面招手叫他。

    他撒腿跑过去,润叶就把从自己家里偷出来的玉米面馍,给他手里塞一个。他贪婪地啃
着,感激地望着这个和他一起耍大的伙伴。她穿一身干干净净的花衣裳,头发也再不是乱蓬
蓬的了,梳起了两根黑亮亮的羊角辫。

    在他八岁那年,正是一九六○年最困难的时期。他们家本来就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他
二爸又从山西跑回来,麻缠父亲给他娶媳妇。父亲借下一河滩帐债娶过了二妈,并且连住的
地方也让给二爸家了。他们家只好从田家圪崂搬出来,在金家湾金俊海家借了一孔窑洞。

    这时候,润叶在村里上了学。她并且跑到金家湾来,让他也去上学。少安这时才明白,
他如果继续去砍柴,就要一辈子在山里劳动了。

    于是,他便开始和父母亲闹着要去读书。润叶在旁边哭着给他帮腔。父母亲怎么都乖哄
不下他,后来只好同意了。父亲对他说:“我不是不愿供你上学。我以前在那样的年头,都
供你二爸到山西去念书。可是,供来供去,还不是回来了?咱祖坟里没埋进去当先生的福
气!再说,咱家光景已经过不下去,你不念书,还总能给爸爸帮点忙……不过,既然你上了
学,那就要好好学习哩……”

    他于是就怀着欢乐而又沉重的心情,进了双水村小学。他和润叶一个班,并且坐一张课
桌。

    在双水村四年的日子里,他年年都在班上考第一名,但也是全校穿戴最破烂的一个。有
时候,家里饭不够吃,他就饿着肚子来到学校。润叶几乎每天都要从自己家里给他拿干粮
吃。农村的孩子调皮捣蛋,看他两个相好,就胡说润叶是他的“媳妇”。润叶气得直哭鼻
子。她以后从家里拿来吃的,也不敢明给他,等同学们下课出了教室,才偷偷塞在他的课桌
里。他也是偷偷拿着这干粮,跑到金家祖坟那里去吃……记得十一岁那年,他和润叶已经在
村里的小学上到了四年级。有一次,同学们在校院里玩“找朋友”的游戏。他不敢到人圈里
去,因为他屁股后面的补钉又绽开了,肉都露在了外面。他看别人玩,自己脊背紧贴着教室
墙,连动也不就动。有一个男孩子大概早发现他裤子破了,这时就串通几个人一扑上来,把
他拉在了人圈里。所有的男娃娃都指着他的屁股蛋“噢”一声喊叫起来,并且起哄唱起了那
首农村的儿歌:烂裤裤,没媳妇,尻子里吊个水鸪鸪……女娃娃们都已经到了懂得害羞的年
龄,红着脸四散跑了。

    他又难受又委屈。下午放学后,也没回家去。他一个人转到金家祖坟后面的一个土圪崂
里,睡在地上哭了一鼻子。土圪崂上面就是高高的神仙山。他想起了老人们常说的那个下凡
的仙女;也想起了那个痛哭而死的男人——那男人的眼泪就流成了脚下的哭咽河。哭咽河,
哭咽河,男人的眼泪流成的河……

    他突然听见润叶轻轻地喊他。他慌忙坐起来,臊得满脸通红。润叶站在他旁边,说:
“我回家里拿了针线,让我给你把补钉缝一缝……”

    “你不会做针钱!”他不愿让润叶缝那块补钉——因为那是个丢人地方。

    “我学会做针线了,让我试一下!”润叶说着便蹲在他身边,硬掀转他的身子,便笨拙
地给他缝起来了。那时润叶才十岁,说不上会做针线,只是胡串了几针,让原来的补钉能遮
住羞丑。她的针不时扎在他的屁股蛋上,疼得他直叫唤。她在后面笑个不停。勉强缝完后,
她让他站起来走一走。

    他刚站起来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嘶”的一声——又破了!

    润叶捂住嘴,笑得前伏后仰,说:“没顶事!让我再缝!”他赶忙说:“算了!我回去
叫我妈缝……”

    小学生活随着童年的逝去而结束了。一九六四年,他和润叶双双考上了石圪节高小。他
在全公社的考生中,名列第一。全村人都说他是个念书的好材料。他父亲也很高兴,就让他
去了。石圪节离双水村近,可以每天和同村的学生相跟着回家吃饭,花费并不大。那两年,
他就象后来的少平和现在的兰香一样,每天下午回家,第二天早上天不明就起身,带一顿干
粮,和其他娃娃摸黑赶到石圪节。润叶家里光景好,已经上了学校的大灶,除过星期六,大
部分都在学校住宿,不天天受罪跑路了。他们仍然是一个班,还是同桌。他学习好,常给润
叶帮助。如果考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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