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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拉河粗野地吼叫了一阵以后,慢慢地又安静了下来。
但是,河两岸的人却象从一场恶梦中突然惊醒似的,再一次骚乱起来了。人们现在才想
到,有没有什么东西被水冲走呢?或者更坏的是,有没有人被这洪水吞没了呢?
于是,两岸到处都传来了人的喊叫声。各家人叫各家人的名字。因为刚才水把人隔在了
两岸,许多家的人都失散了。人们连鞋也不脱,裤子也不挽,纷纷淌过洪水落下的东拉河,
跑到对岸去寻找坝冲垮以后还没照过面的亲人。不管这些人是否遭了难,但寻找的人先放声
哭叫起来。河道里不时有人滑得仰面朝天掼倒在泥滩里,但谁也顾不了这些,爬起来又喊
着,嚎着,跑向了对岸。
不久,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金俊武的弟弟金俊斌不见了!
金俊武一大家人已经在金家湾那面的河岸上哭成了一堆。据有人说,在最后加高坝梁的
时候,金俊斌给人说他到前河道大便去呀,就扛把铁锨走了——俊斌是个老实后生,去大便
也带着自己的工具,怕黑天半夜丢失了。人们都以为他在水坝冲垮前已经回来了,因此谁也
没有留意这件事。现在看来,俊斌可能没等大便完,就让洪水给卷走了!
俊斌的媳妇王彩娥本来没到工地上来,现在听说俊斌让水冲走了,一路嚎叫着也来到了
河边。她到了自家人的面前,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一边放开声哭,一边骂她的两个哥哥金俊
文和金俊武,说是让他们把她的男人害了!
彩娥也许是全双水村最俊的女人,外号叫“盖满村”。她平时打扮得漂漂亮亮,队里有
轻活时才出山劳动一天,平时一般不出家门。不知什么原因,这个漂亮女人一直没开怀生
养,尽管吃了不少药,也没顶事。这倒使她能保持一种青春的光彩,三十大几的人,看起来
象个少女一般楚楚动人。她男人俊斌也不计较她不会生孩子;他老实巴脚,只会没命地劳动
和恭顺地侍候她。村里一些不安生的年轻人对王彩娥都有点“意思”,但慑于强人金俊武和
金俊文两个不要命的儿子,一般都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这个穿戴入时的女人,坐在泥水地上,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金俊武一家人除过
老母亲外,现在都在这里哭着。
田福堂、金俊山和孙玉亭几个大队的领导人,也都惊慌失措地赶到这里来,一边劝慰着
这家人,一边马上安排出去寻人。
金俊武作为一家之主,一边抹眼泪,一边吼住了哭啼的家人,让赶快分头出去寻俊斌—
—说不定俊斌还有生还的希望!
就这样,金俊文带着两个儿子从金家湾这面的岸边出发,金俊武从田家圪崂这面的河岸
起身,队里又派出许多人跟着他们,两股人分别沿两岸去米家镇方向寻找金俊斌去了……第
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寻找俊斌的人回来了。但找到的不是活人,而是尸首。尸首是在东拉河
进入米家川大河的入口处找到的。
不幸的俊斌躺在一辆架子车上,上面蒙着一张席片,席片上蹲着一只临时买来的祭魂老
公鸡。金俊武弟兄父子们跟在架子车两边,沉痛地呜咽着。
尸首停放在了庙坪的破庙院里,先由金家户族里的人看守着。噩耗霎时就传遍了整个双
水村。人们纷纷谈论着死者生前的许多美德,都忍不住难受地落泪了。
第二十八章
一个晚上以后,从下山村以下的东拉河水就流得涓滴不剩了。河道象大暴雨中的洪水冲
过一般,两岸土坡上的青草糊满了泥巴。现在,火辣辣的太阳照射着这条肮脏的、丑陋不堪
的河流,叫人看了十分刺眼和痛心。
祸根子出在金俊文的两个儿子金富和金强身上。他们愚蠢地在石圪节坝梁中间豁口,而
且挖得太狠,这座土坝没多时就整个地决堤了。汹涌的激流冲下来,打垮了罐子村的土坝,
接着又打垮了双水村的土坝,捎带着把他们的三爸也卷走了……
现在,哭咽河畔,金俊武一家老小都在哭咽着。哭得最可怜的是金俊武他妈。老太太一
边哭,一边在大儿子金俊文家的土炕上痉挛地打着滚。金俊文和金俊武的媳妇,红肿着眼睛
站在脚地上,劝慰婆婆节哀。但老太太不听,仍然哭得死去活来,把老花镜都摔在了锅台
上。已故金先生的遗孀虽然年龄和孙玉厚的母亲差不多,但头脑依然很清楚。起初家人还想
对她瞒哄这不幸的消息,但老人家很快就知道她的小儿子被水淹死了。她不时地准备爬下炕
来,到庙坪的破庙里去看死去的俊斌,但被两个儿媳妇硬劝挡住了。
在另一孔窑里,金俊文和金俊武都蹲在脚地上,抱住头无声的痛哭着。金富和金强已经
被金俊文撵着打了一顿,现在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金俊武自己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也
在院子外边哭叫着,但没有人管他们。
王彩娥现在在她家的窑里。这个漂亮的女人眼泪已经流干了,脸色苍白地睡在炕上象死
过去一般。她娘家里的母亲和一个妹妹已经闻讯赶来,现在正生火给彩娥做一点吃的。彩娥
她妈看来是个刚强人,不时对女儿说:“人死了,也哭不活来!活人的身子要紧!甭哭
了!”
这时候,副书记金俊山进了金俊文家的院子。本来他先去了隔壁俊武家,但俊武家没
人,他就过这面来了。田福堂早上捎过来话说,他病倒了,让他和玉亭代表大队看着处理金
俊斌的丧事。其实不要田福堂说,金俊山也会主动来帮助处理这事的。除过他是村里的领导
人不说,他和金俊武兄弟们总是一个家族的,都是一个老先人的后代。
金俊文和金俊武见俊山进了家门,也就抹去眼泪,敬让着叫俊山坐在炕上。
金俊山没有坐。他对这兄弟俩说:“难受归难受,事情归事情。现在最当紧的是要赶快
安葬人。天太热,不能搁得太久……最好今天就能下葬。”
金俊武问:“田福堂哪里去了?”
俊山说:“福堂说他病了,让我和玉亭看着办丧事……我已经叫人把队里的槐树伐倒一
棵,木匠现在做上棺材了。我马上叫人打坟,另外派了两个人已经到米家镇去扯衣服
了……”
“先不要忙着埋人!”金俊文脸黑沉沉地对这位本家的大队领导人说。
金俊山一时不知俊文的话是什么意思。
金俊文就即刻出门找人打坟去了。
金俊武和金俊山相跟着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过田家圪崂这边来了。他们走过庙坪枣树林
中的小路时,看见破庙的外面围了许多村民。金富和金强被父亲一顿老拳打出来,现在就在
这里吆喝着不让顽皮的村童进入那个破庙院……在金俊武和金俊山到来之前,田福堂已经打
发老婆叫孙玉亭去了。书记在天明时就躺倒在炕上起不来——实际上是真的生了病。他身体
本来就不好,加上折腾了一夜,又加上闯了大祸,他一下子就被这几重的灾难击倒了,他剧
烈地咳嗽和喘息着,并且浑身还发着烧。
从昨晚到现在,顷刻间接连出现的灾难,使田福堂陷入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危机之中。他
现在根本不能掌握眼前的事态,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他现在还顾不上考虑对付罐子村、石
圪节村和公社的麻烦,他首先考虑的却是如何处理金俊斌的人命事。唉,死了的偏偏是金俊
武的弟弟!为什么不把老不死的田二让水冲走呢?
田福堂也清楚地知道,金俊斌不好往土里埋!金家兄弟不会轻易地让他田福堂下这个台
阶。因此,当他派人告诉金俊山让他和玉亭处理这事后,马上又想到,这两个人恐怕处理不
了,事情归根结底还要他田福堂出面。可他现在脑子乱糟糟的,身体又有病,也急忙不知该
怎办,所以就让老婆先把孙玉亭叫来商量一下。
玉亭几乎是小跑着进了书记的家门。田福堂的老婆走得慢,现在还在路上没回来。
玉亭一进门,先关切地问田福堂:“病得不要紧吧?”田福堂欠起身子,咳嗽了一阵,
说:“大概不要紧。”他爬起来,把衫子穿上,坐在被窝里,给嘴里塞了两片药,喝了一口
温开水。
“事情发生了,你也不要着急。毛主席说,要革命,死人的事经常发生哩……”孙玉亭
安慰他说。
田福堂失去光彩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墙,说:“我估计俊斌不好往土里埋……”
“怎?”孙玉亭瞪大眼睛望着书记,不明白他的意思。“金俊武弟兄们又不是些傻瓜,
俊斌是为集体牺牲了的,因此队里不说下个什么,恐怕他们不会轻易了结这件事。”“棺
材、衣服,埋人时吃的喝的,队里都负责上,还要怎样哩?”玉亭说。
“不在这些事上。这些事理所当然要队里管。我说的是其它方面……玉亭,你再想想,
看还有什么可以弥补的?”孙玉亭基本明白了书记的意思。他想了一会,说:“这样吧,咱
们首先要在政治上对待好这件事。金俊斌同志为了集体的革命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咱
们要追认他为革命烈士。叫人打一块墓碑,上面写上‘金俊斌烈士之墓’。另外,咱们再开
个隆重的追悼会。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这篇文章中说过,今后村里死了人,就开个追悼
会……”“你说的这些都好。光这恐怕还不行……”
田福堂还没说完,他老婆就引着金俊山和金俊武进了家门——福堂的老婆半路上碰见这
两个人,就一起相跟着回来了。
田福堂一看这两个人来找他,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们的到来他早就估计到了。
福堂客气地让这两个领导人坐下。他老婆赶紧给这几个人倒茶递烟。
玉亭接过福堂老婆递上的纸烟,没慌着点,别在自己的耳朵上,说:“福堂气管有病,
不能闻烟味。”
金俊山正准备点烟,听孙玉亭这么一说,也就不好意思再吸了。
田福堂无所谓地说:“不怕!你们吸你们的……玉亭,你干脆把海民叫来,咱临时开个
支部会,好好商量一下俊斌的事!”
孙玉亭马上出门找支委田海民去了。
玉亭找来田海民以后,大队党支部的五个成员就都聚齐了。
田福堂坐在炕上的被窝里,对坐在脚地上的四个人说:“俊斌同志为革命光荣地献出了
自己的生命,我们大家都很悲痛。我们开个支部会,研究一下如何为俊斌同志办丧事,捎带
着也考虑一下他的家属待遇问题……俊武,你是俊斌的亲属,你先提个看法。另外还有什么
要求,你也说出来,咱们尽量让你们满意。”
金俊武先没言传。过了一会他才对身边的金俊山说:“俊山哥你先说吧。”
金俊山看出金俊武不好开口,就用他自己的口气,把俊武他哥的那些意思都端了出来—
—就好象这是他自己的意见。
田福堂立刻表态说:“这没问题!彩娥今后就按干部家属对待,粮钱由队里给出。至于
我金大婶,她的一部分口粮大队也可以包给。另外,我们还要把俊斌当烈士对待哩!要立个
墓碑,让子孙后代知道他的功劳。安葬前,咱们再开个隆重的追悼会!”田福堂把刚才孙玉
亭的建议原封不动搬出来,就象这都是他自己考虑过的意见。
孙玉亭马上又激动地发言说:“我还有个建议,干脆!咱们再追认金俊斌同志为中共党
员!”
大家对这建议有点瞠目。年轻的组织委员田海民婉言说:“玉亭叔的心情是好的。但俊
斌哥生前也没写过入党申请书。
再说,入党的事最后还要公社批准哩,这恐怕……”金俊武立刻理智地说:“这不能!
再说,俊斌是个农民,人又殁了,也没留下个后代,党员不党员也没什么意思……现在这样
对待就行了。我倒没什么,可灾难发生了,队里处理好一点,我也好给家里人做工作。要是
处理不好,家里的人寻队里的麻烦,我也没办法……现在这样处理我满意了,估计家里人也
再不会怎样。唉,说来说去,我们自家的人也有责任……”
大家看金俊武这个态度,都松了一口气。田福堂心里对金俊武说:我知道不这样,你金
俊武不会饶我田福堂!但他嘴里说:“俊武的话我听了很感动。不愧是共产党员嘛!识大
体,顾大局……”由于声音太高,他猛烈地咳嗽起来。等咳嗽停息下来,他喘着气说:“我
爬不起来,具体事你们就看着办好了。玉亭给咱准备追悼会的事;其它事俊山你就给咱领料
上……”
支部会散了以后,孙玉亭就赶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