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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痒。”她说。
妈妈伸手想给她挠,她用小手拨开。一会儿,她又哀哀地哭了起来。
“妞妞怎么不舒服,告诉爸爸。”爸爸凑近她耳边问。
“磕着了。”
“爸爸抱抱好吗?”
“不抱——啊?”她哭着说,声音微弱,口齿不清,却是用令人心碎的商量口吻。
终于似睡非睡地沉寂下去了,很快又醒,又哀哀地哭,不住地低呼:“爸爸,要爸爸,找爸爸……”伸出两只小手想抓摸爸爸。爸爸俯身,她摘下爸爸的眼镜,握一会儿,丢开。爸爸含泪逗她:“啊——”她欲呼应,但太难受,哭把她的应答噎住了,于是又重新努力喊出:“啊——”爸爸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起她。她在爸爸怀里艰难地哭喊:“不抱——啊?抱抱吧……”一阵剧咳,挣扎着躺回床上。
安静下来后,她又唤:“找爸爸。”爸爸应答。“找大象。”她说。声音含糊,爸爸听不清,她吃力地重复,被一阵剧咳打断,然后坚持说:“找大象。”爸爸听懂了,拿给她。“皮球。”爸爸给她塑料小球,她不要,仍重复:“皮球。”拿皮球敲爸爸,说:“爸爸疼。”说完挺几下小肚子。
开始有玩兴了,马上又被剧咳打断。咳得精疲力尽,刚止,忽然说:“音乐没了。”话音才落,音乐声果然停止。这盘摇篮曲是她初生时常听的,后来几乎不听,却依然记得。她乏力地哭泣着。
“爸爸抱抱,行吗?”
她侧身躺着,但爸爸听见她用极轻微的声音说:“行。”
爸爸抱她,换音乐。乐声一起,她止哭,说:“探戈。”
的确是那盘探戈曲。许多天前妈妈告诉过她一回,她记住了。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的头脑仍然非常清醒。
露露送来了一些度冷丁,以备不时之需。人人都觉得,这不时之需已经迫在眉睫了。神秘的是,每到这种时候,妞妞的生命力就会出现暂时复元的迹象。
全家人正在吃饭,妞妞醒了,轻声自言自语:“猫咪呀,爸爸呀。”爸爸放下碗筷,走到她身边。
“吃。”她说。爸爸没听清,她又重复。
“吃菜行吗?”
“行,赶紧喂。”
爸爸用吐脯的方法喂她吃瘦肉、栗子、青菜、豆腐,她很爱吃,不停地说“还吃”,后来简化为“还”。吃得真不少,几乎恢复了发病前的食量。吃完,挣扎着站起来,想跳跃,摇摇晃晃地跳了几下,毕竟无力,躺下了。
“爸爸抱抱,行吗?”
“抱抱,快点。”
爸爸抱她,她听着音乐,不满意,下令:“换音乐!”音乐里有敲击声,她解说:“敲敲门,谁呀?”
由于皮肤触痛,好些天没有洗脸洗手了。趁着她精神好,阿珍给她洗,小脸蛋重现光洁。接着,阿珍又替她扎辫子,问:“妞妞,我在干什么?”答:“扎辫辫。”
要甜麦圈,那是一种比戒指小的婴儿食品,她不吃,握在手里玩,两只小手灵巧地互相传递,玩了一会儿,朝地上一扔。
“妞妞把甜麦圈掉地上啦?”妈妈逗她。
“妈妈掉的呀!”她也逗妈妈。
一会儿要求:“看书书。”妈妈递给她一本书,她动手撕,这就是她的“看”。小手真有劲,撕下一页,又把这页三下两下撕成碎片,再把一张较大的碎片一撕为二,一手拿一片,说:“两个。”用动作表明她懂一变为二的道理。
第十三章艰难的诀别(4)
她不但爱说话了,而且嗓音也在恢复,又变得响亮。呼吸道症状似也有所减轻,不大流涕咳嗽了。
晚上情况更好。“听弹琴。”她要求,并且点了节目。听了一会儿,竟自告奋勇:“妞妞弹琴。”坐在妈妈腿上,小手拍打琴键,兴致勃勃地玩了好久。
面对此情此景,爸爸悄悄把那几支度冷丁藏了起来。
五
屋里静极了,只有我和妞妞。她侧身合眼躺在小床上,左手攀着床架上端的铁栏,铁栏是凉的。有时手松了,又立刻重新攀住。右手从铁栏空档伸出,搁在床侧。我坐在她身旁,轻轻抚摸她那只攀在床栏上的手。
她始终一动不动。静极了,在这静中有一种憾人心魄的东西。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慢慢收回两只手,一齐抓住我的一根手指。她把我的手拖往她的脸颊,停在一侧耳朵上。
“痒。”她轻声说。
我伸出食指按摩她的耳轮。她右手握住我的拇指,左手握住另三根手指,仍然闭目静静躺着。有时候,她轻轻喊一声“爸爸”,我也轻声应答,然后又是寂静。轻微的一呼一应,宛若耳语和游丝,在茫茫宇宙间无人听见,不留痕迹,却愈发使我感到了诀别的分量。人间一切离别中,没有比与幼仔的诀别更凄苦的了。无论走的是自己还是孩子,真正被弃的总是这幼小的生命,而绝望的怜子之情也使做父母的强烈感觉到了自己面对上苍的被弃。这也是最寂寞的诀别,生者和死者之间无法有语言的安慰、嘱托和纪念。
可是我又听见了妞妞的轻声呼唤:“爸爸。”
我俯下身,她伸手抓摸我的脸和嘴唇,把小手伸进我的嘴里。
“爸爸心疼。”她说,声音很小,但我一字字听得分明。我流着泪舔吻她的小手,那只沾满我的泪水和唾沫的温柔的小手。
六
妞妞睡着了,我守在床边磕睡,朦胧中看见一个穿黑衣的高大男子,后面跟着穿白衣的雨儿。他们走到藏度冷丁的柜子旁,开锁,取出药剂。那男子一支接一支划破小玻璃瓶,把药水吸进针管里。我忽然明白他们想干什么,惊恐欲喊,却喊不出声来。雨儿满面泪水,褪下了妞妞的裤子。一只大手哆嗦着把针头插进小屁股里,针管里的药水空了。
妞妞哭了一声,嘎然而止。接着,她开始抽搐,挺身子,艰难地大口吸气,咽喉部发出尖锐的擦音。她接不上气了,嘴唇霎时发白又变乌,小手也呈灰白,很快变成了一具小尸体。
我终于喊出声来了:“不,不要!”
“不要什么?”雨儿的声音。
我睁开眼,她正站在我身边,披着淡紫色的睡衣。妞妞仍躺着,有点儿醒了,小手动弹了一下。
“不要安乐死。”我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安乐死是最好的,那样她就幸福了。”
“不,根本就没有安乐死。”
我想起刚才看到的妞妞临死前挣扎的惨状,不再相信死可能是安乐的,也拒绝让她变成那样一具小尸体。尽管疾病已经把她摧残得面目全非,但她的小身子仍是温热的,抱在怀里还能匀贴地偎依,她的血管里仍流着活的血,使她还有生命的颜色和光泽。一旦死去,这一切都没有了,她会变得冰凉、僵硬、灰白,而那就不再是她了。生与死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我看不得尸体,尤其看不得我的亲骨肉变成一具尸体。我也看不得我自己变成一具尸体,幸亏我是不会看见的。人生如梦,却又不如梦那样来去轻盈洁净,诞生和死亡都如此沉重,沾满着血污。为什么生命不能像一团气瞬息飘散,一束光刹那消逝,偏要经历从肉身中强扯出来的过程?只要这个过程无法避免,死就不可能是安乐的。
“我到时候肯定安乐死。你自己肯不肯,还是个问题。”远处传来雨儿含有批评意味的话音,我漠然地点了点头。
七
妞妞病情急剧恶化。口腔内右侧肿瘤奇大,左侧也隆起了肿瘤,那颗被肿瘤挤歪的牙齿不知何时已脱落不见,肿瘤在流血化脓。她躺在那里,张大嘴,锁着眉,紧闭的双眼糊满分泌物,鼻下结了厚厚的咖啡色涕痂。
最可怕的是疼痛,发作起来真是令人万般无奈,心碎欲狂。发作越来越频繁,使她无法入睡。事实上她已经没有真正的睡眠,只有委靡的似睡非睡,那是疼痛发作后的疲惫和衰弱。每日大多数时间都醒着,而醒着便只是痛苦,不复有快乐。
但是妞妞仍然多能忍呵,她总是锁紧眉头忍着那必定是持续的疼痛,只在忍无可忍时才哭叫一下:“疼死了!痒死了!”“磕着了!打它!打!”
奇怪的是,她的嗓音突然变得格外洪亮,仿佛是她那可爱的声音在永久沉寂之前的一次回光返照。
病成这样,她仍不忘音乐。“听探戈。”她要求。音乐声起,她说:“探戈来了。”爸爸赶紧不停地夸她聪明,每夸一句,她就嘿嘿一笑。其实她几乎失去了笑的能力,脸部肌肉已被肿瘤绷紧,但她仍然努力动一下嘴巴,表示她在笑,领会和接受了爸爸的夸奖。
有时候,她甚至还想像往常那样逗一逗爸爸妈妈。“小圆板。”她要求。递给她,她一松手,然后喊一声:“啊——”语气不乏往常那种调皮的意味,但脸上却是皱眉闭目的痛苦表情,这种怪诞的结合愈发令人断肠。
第十三章艰难的诀别(5)
由于肿瘤堵塞,进食越来越困难。连日来,只是用吸管往她嘴里滴一点儿汤水,藉以维持生命。服药当然已不可能,而一般的止痛药也已止不住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剧烈的疼痛,也许是到动用那几支度冷丁的时候了。
“我们还是找人帮忙吧。”
“这个忙谁也不好帮,还是自己解放自己吧。”
“我们都没有打针的经验,我怕打不好。”
“总有一个第一回。现在我练练,以后你生病时没准还用得上呢。”
“我不放心你,我心细,还是让我来吧。”
“光心细有什么用?还需要胆大和灵巧。你那么优柔寡断,那么笨拙。”
“这倒是。你可要小心一些。”
“到时候你最好回避。你不在旁边,事情就好办得多。”
“你也别太小看我了,我能经受住,说不定还可以做你的助手呢。”
这天深夜,在一次剧痛即将爆发之时,她给妞妞打了第一针。打完针,妞妞使劲朝她怀里钻。她把妞妞放到床上,给她穿衣,妞妞又站起来扑向她。她禁不住流泪了。
但止痛的效果是明显的,妞妞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早晨,全家人围在她身边,她逐渐醒来。
“谁?——小心肝。”这是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不久,药效过去,她又开始疼痛,不停地哭喊:“找妈妈,快去!赶紧去!”又喊:“到哪儿去啦?去哪儿啦?在哪儿?”变换着句法表达同一个意思。她仿佛知道妈妈能给她止痛。妈妈赶来,又给她打了一针。
珍珍要下楼,她听见妈妈对珍珍说:“顺便把晚报拿来。”就跟着喊:“拿来,拿来!”妈妈问:“拿来什么呀?”她答:“报纸。”
药性发生作用,她睡着了,小手始终举着珍珍拿给她的那张晚报。这可怜的小生命,病得奄奄一息,还留恋着世上的一张纸片。
你们着什么急呀,背着我又弄来十盒度冷丁,一共一百支,一次全注射进了妞妞的小身体里。你们瞒不了我,你们那鬼鬼祟祟的神色已经暴露了一切。你们怕我发现,把用毕的小玻璃瓶都扔进了那条小河里,我嗅到了从那个方向飘来的刺鼻的药味。可是你们再一次失败了,妞妞只死过去了五个小时。正当你们以为她这次必死无疑,准备料理后事时,她轻轻地说了声:“爸爸。”又醒来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妞妞不想走。
可是你们是铁了心了,一不做,二不休,立刻打电话,查医书,要寻找新的万无一失的药物。尽管你们把嗓音压得很低,我还是听见了,你们在说着什么苯巴比妥。没用,全都没用。既然我知道妞妞不想走,你们就别想再下手。
八
妞妞在睡梦中笑了又笑。她的嘴角微微颤动,笑得很艰难,时常酷似抽泣状,但的确在笑。她梦见了什么?
那个穿黑衣的高大男子举着针管进来了,身后依然跟着穿白衣的雨儿。他们小声商量了一会儿。雨儿接过针管,开始注射。妞妞没有完全醒,她蹶着屁股,不停地哭喊:“好了——噢?好了——噢?”像在商量,又像在求饶。
雨儿拔出针头,妞妞喊:“找爸爸。”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抱起她。她说:“跳跳舞。”我的耳旁响起摇篮曲,不由自主地随乐曲荡漾起来。我发现我是在一间宽敞的白色房间里,屋里排着一只只精致的小摇篮,一律罩着白纱。原来这就是妞妞降生的那所医院的育婴室,真漂亮呵,我还从来没有进来过呢。我在摇篮之间的空地上舞蹈着,妞妞在我怀里,小手插在我的腋下,轻轻抠弄我的身体。我知道我不能停止舞蹈,否则妞妞就会死去,于是越来越狂热地跳着。可是妞妞抠弄我的的动作越来越迟缓,终于停住了。我也停下来,低头看,发现怀里已经没有妞妞。一阵风吹开窗户,掀开墙角那只摇篮的白纱罩,妞妞的小尸体躺在里面,苍白透明如同一